若说婆婆和儿媳妇是天生的敌人,冰云还能理解的话,嫂子和小姑也是敌人她就不太能理解了。但后来她知道了。
那一次,也是伟健回家来,因为工作原因,他的作息时间和常人不大一样,是典型的晚睡晚起,所以每次他回来时,冰云也会陪他到很晚才睡。公公婆婆是典型的早睡早起,基本九点钟一到就回房睡觉了。而只要伟健在家,亚凤也会早早回房。
那天,她和伟健看完了四集《上海滩》已是半夜,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俩,电视机里节目终止的彩色圆圈一出,冰云立刻就闭着眼睛“睡”着了,她想的是:就算不抱她上楼,他总会好言叫她吧?结果却是:他把她扛起来,穿过客厅,踢开门,直接丢到外面的地上,然后拂着手说:“小妖婆,我是不会抱你上楼的,今天你就在这睡吧!”
她斜眼抛了几个媚眼,那人绰着手无动于衷,她叹了口气,自说自话:“狐狸精今晚好像没来。我明天就去喜欢许文强。”
正准备拉门进屋,那人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程程你好吗?”
她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把风景全煞光了。身后的人松开手,把她扯转身来,歪着嘴嘲笑道:
“所以我就说,小妞,你是根本装不了大家闺秀的,你还是只当你的山野小狐狸好了。”一双土匪眼看着她,就好像把她这一辈子都看透了似的。
山野小狐狸?狐狸都是山野的,难道还有大城市的狐狸吗!她抬头看一眼满天的月光,突然想干点什么坏事:“相公,我们拢火烤肉吃好不好?”
那人看着她,惊讶得一只嘴角扯了扯,扯得半边脸颊都动了,好像他真的看到一只狐狸半夜成了精但又完全不能相信似的:
“小娘子,你这是突然想起了刚变成人型的时候怎么吃烤熟兔子的时光了吗?”
看看这称呼,真上道啊!
这次她一定要吸取教训,绝不笑场!她不说话,45度仰望月亮,一副不吃到烤肉就要对月伤感的模样。那人眼睛眯了眯:“那么你现在准备去哪儿逮一只兔子?或者干脆就打算用你的狐媚子手段,上村东头骗一头山羊来?再或者,是去村西边小河里把一条鱼骗上岸吗?”
“不用的!公子。”她马上转过头:“这村子里头有一户周姓人家,是极和善的,他们家的门从来不上锁,一只冰凉柜子里也装满了好吃的,我们随便拿点就能吃饱。呃,就随便拿一点点儿——”她用两个拇指掐着半个小指肚,比量出一小块肉肉,殷勤道,“可行?公子?”
那个人斜眼看着她的小手指头,强忍着他所见的贪婪与邪恶:“好呢。好吧。冰凉柜子!我真该向老天爷感谢这善良的人家!那么现在应该是你去偷东西而我去墙角根生火了吗?”扯起一只嘴角:“那你可得小心别碰翻了盆子,踩到老鼠夹子,以及被主人家逮到。”歪了歪嘴,提前幸灾乐祸:“真被逮到了,也别指望我会救你,我会直接剥了狐狸皮送给主人家做毛皮领子。”
冰云便轻蔑地瞥了个放心的眼神,昂首阔步地进屋“偷”东西去了。
伟健墙角根生好了火,烤上了肉,但要求冰云必须表演一个节目,否则就不给她吃。冰云便绕着篝火,活色生香地扭了一段东北大秧歌,伟健差点没笑岔气了。冰云借着火光看着那个强压着声音大笑的人,觉得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有些太好哄了,他这么纵容她,难道不怕她得寸进尺吗?忙诚心诚意地把他递给她的烤肉先送到他嘴边,那人看她一眼,好像分明知道这是虚情假意,但又分明很满意似的,张嘴咬了一口,说道:“行啦,赶快吃吧,口水都淌到地上了!”
冰云一面满意地吃着烤肉,一面往火里扔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鸡蛋,荸荠,菱角,莲藕……因为她说她不知道这些东西烧着吃是什么味道,所以都要试试,伟健也不管她,因为他分明地发现这不是一只狐狸精想起了以前烤熟兔子吃的时光,而是这小妖根本就没有生火烤过东西吃,所以才会这么兴奋到眼睛放光。
他是什么都烧着吃过的,下乡插队那会儿经常挨饿,更没有肉吃,所以一切能逮到的动物就都会成为大家的腹中餐,包括田里的老鼠、青蛙、蚱蜢,树里扒出来的虫子,松鼠窝里刨的坚果。他和大鹏一起研究出很多逮动物的招数,比如用网子捕斑鸠,用弹弓打山鸡,用烟熏老鼠……他觉得这里面最笨的就是山鸡,它长着一对翅膀,见到人却不是赶快飞走,而是蹲下藏起来。所以人一旦掌握了这个秘密,往往一颗准头好的弹子,就能打晕逮到一只。而最难逮的是黄鼠狼,它非常狡猾,老乡们对它也深有忌讳,如果不是祸害了人,基本没人逮这种东西,因为肉也不好吃。当他满不在乎地把这些趣事当调料讲给篝火旁的人听的时候,那个人先是对吃老鼠皱紧了眉头,继而又给笨山鸡逗得哈哈大笑,最后则胆颤心惊地说黄鼠狼会迷人,说她邻居家的大娘小时候就被黄鼠狼给魂迷丢了,爹妈请人跳大神才找回来,要他赶快不要说了,因为 “它”会听见的!
“那你们不是一类吗?”他瞥着她:“你放心宝贝,我是不会被迷走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被狐狸和黄鼠狼迷,就如同你的一只脚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一样。”
冰云便觉得这个人实在可恨,莫说平日,就是他嘴巴里塞满好吃的烤肉,都不能妨碍他打击她、挖苦她、奚笑她。
有愿意嘲弄的,有满不在乎的,有巴结讨好的,有假装上当的,对着明月、篝火,就着美食,听着笑话……俩人叽叽咕咕地闹到很晚,兴致到打扫战场时依然和“一鼓”时一样高。可就在伟健熄灭了火,并谨慎地去检查周围有没有被风吹走的遗落火星时,冰云无意中看到一件事,让她高兴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了——她无意中转过头,月光在火光熄灭了映照之后变得分外清亮,她就在那清亮的月光中,看见亚凤站在窗前,望着院子,不声不响。她这一看的瞬间,那半扇窗帘随即放下了。
“怎么了?”检查火星的人转回来,照她脸上掐一把,她伸手一摸,果真一手黑灰。
“窗子上有好多个月亮。”她仰着头,说。她觉得亚凤应该不希望她看到她,不然窗帘也不会放那么快了。但她这种窥视也十分不友好,她也一下就感到了。
抹了她一脸黑灰的人居然听到这么像人类的回答,简直不能相信。
“小妖,这是一顿烤肉让你成功变人了吗?”
“嗯呐。”她拉开门,不想多话。
“那我应该早一点烤给你吃啊!”那个被她扯进屋的人立刻压低了声音,却没有停止逗弄她。
第二天,趁伟健没走,冰云提前腌渍了鱼、肉,准备了小菜,说昨晚看完电视,她骗了阿健一顿墙角根烤肉,觉得好吃,所以今天再哄一顿给爸妈尝尝。伟健还特意用铁丝编了个烤肉架。可冰云去叫亚凤时,那人却手里钩着针线,说那会儿吃了块点心,不饿,你们弄吧。
直到公公婆婆都出来了,她和毛毛又一起去叫她,她才出来了。把冰云递给她的烤肉给了毛毛,说她吃不惯这种烟熏火燎的东西,叮嘱毛毛也要少吃,吃多了会肚子痛。吃了伟健给的一块烤红薯,和她的父母、哥哥说了几句话,说还有钩活没弄完,着急交,便回去了。
虽然她把对毛毛的叮嘱说的温柔细气,冰云还是能隐隐地感到她话里话外的另一种情感:一种极其克制地嫉妒。
这种类似阴郁的感情让冰云十分吃惊——亚凤看不惯伟健对她好。不是看不惯她,是看不惯伟健对她好。可能这个世界真正希望你过的好的,只有你的父母。成了婚的兄弟姐妹,如同各自构建了自己的世界,浅浅的交集尚可,一旦界限模糊,和睦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亚凤对她不是客气,她只是用客气的方式把她排除在她家之外。并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告诫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