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婉如秤砣入腹,铁了心肝肺,以极快的速度签下诸多文书,在最后一张洋洋洒洒的认罪书,文清婉略微停滞,便即刻埋头摁下朱红的大指拇印。
文清婉抬起头来,春日带水的眸子像燃着熊熊的烈火。
她的脸是血红的——小丫鬟的血,像一把破空的刃,横亘她的鼻梁和双目之间。
她的手指也是血红的——卖身的印泥和在刀柄沾染的鲜血融为一体,以别人的生命为台阶,踏上了她向往的旅途。
山月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祝夫人很满意文清婉的反应,伸手又触了触文氏的耳垂,笑靥如花地转眸同何五妈道:“耳比脸白,上有尖端,下有垂珠,照老人的话说,是为‘金耳’,乃大富贵之相。”
何五妈很顺着祝夫人话说:“她能走到您面前来,已是得了大富贵。”
祝夫人也很吃奉承,矜持抿唇,唇珠饱满鲜活。
她也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桩大事,身形向后一靠,随意地冲文氏摆摆手:“天黑了,嘉兴府的马驾已在堡前等你,也没带什么东西上山,索性就打着空手回去,往后你们一家的吃穿住行皆由嘉兴府负责,你原先那些个破烂也用不上了。”
何五妈立刻躬身附和:“咱们夫人最是心善大度,你入京后就知道了——咱们夫人便是在京师也是素有贤名的!”
文氏喉头哽咽,带着隐忍的荣耀低头称是。
文氏被带出门去。
地上的丫鬟躺在血泊之中。
祝夫人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
何五妈立时骂道:“眼招子不亮的蠢货!这玩意儿放这儿膈应人呢!——赶紧拖到后山喂狼去!”
婆子忙应声,一左一右拉扯丫鬟的肩头,暴力又随意地,像拖一坨棉花似的往外拽,丫鬟耷拉着的脑壳狠狠地磕在门槛上。
秋桃顿时眸中含泪。
“泣——呜——咽——”山月抽搐哭泣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响起。
祝夫人这才想起来堂屋中还有人在。
“把那丫头也撵出去。”祝夫人指着秋桃,略有些不耐地摆摆手。
山月猛地抬起脸,白皙小巧的鹅蛋脸上,尽是恐惧与张惶。
“别,求您,别杀她...”山月哭道,伸手在虚空一薅,却不敢实实在在地拽住贵妇的裙角:“她...她没犯错...求您了...我,我,我...”
山月紧紧捂住胸口,又急又怕,快要上气不接下气地撅过去了。
祝夫人余光一瞥,何五妈立刻领会,伸手便握住山月高高抬起又垂下的右手,语带嗔怪:“瞧您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夫人是吃人的妖怪呢!”
何五妈手脚轻缓,将山月慢慢扶起落座,笑眯眯的,却不失恭敬道:“咱们夫人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她老人家是最通情达理的——往后您就知道了。”
山月懵懂抬头,试探性发问:“那秋桃...?”
“还接着伺候您。”
何五妈笑眯眯:“您好歹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份香火情,她得拿毕生来还呀——您出身贫寒,身边也没个贴心贴肺的丫头子,夫人做主将她划归到您名下,一来是给您一份见面礼,二来也给您一个在后宅中信得过的自己人。”
给了个巨大的恩典。
山月顿时陷入狂喜,目光投到秋桃身上像是在分享喜悦。
又转到祝夫人身上,眼神崇敬又感激。
祝夫人垂首饮茶,避开了与山月的目光接触。
这个人想要掩饰情绪时,会下意识避免与人眼神接触——山月在心中默记,只待回到松江府,在无字书上一并记下。
何五妈摆摆手,叫秋桃先回去:“去换身衣裳,喝口茶稳稳心神,你主子的路还长着,你也要打起精神来。”
秋桃急匆匆外出走。
秋桃一走,何五妈态度更加亲切,掏出细绫绢帕,为山月轻轻擦拭脸上飞溅的血滴,语声温和:“论是秋桃、红桃、白桃...都是小事情,夫人的举手之劳罢了,您只要牢牢记得夫人的好、您与夫人是一家人...您的路才会越走越顺。”
山月落座。
何五妈怜惜地躬身为山月低头擦拭:“唉,只可惜您这样标致的美人儿,配了咱们家那破天的杀神。”
“五妈——”祝夫人不赞同地开口。
何五妈忙躬身:“是奴婢多嘴,只是...”
何五妈左右为难地看了山月,又看祝夫人:“奴婢确不该背后私下议论御史大人,只是看柳姑娘面善貌雅,这才多了两句闲嘴。”
山月疑惑地抬起头来。
祝夫人好似天人交战一番后,隔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别旁的倒也无事。只是我那继子向来性情暴戾,在御史台中素有威名,听说凡进了他御史诏狱的人,论你是宗室远亲,还是官员权贵,都是要脱层皮才能出来的。”
山月手应景一抖:“他,他敢给士大夫上刑?”
何五妈笑着反手握住山月的手,恭敬又亲密地把话传到祝夫人处:“果真是个顺从老实的姑娘,光是听‘上刑’二字,这指头尖尖就吓得冰凉凉了!”
祝夫人回之一笑。
何五妈满脸的喜气:“往后咱们家里头婆媳相处,必定和睦亲密——您向来惋惜膝下没闺女,这不,如今天老爷垂怜,亲手把一个好闺女送到您跟前来了。”
祝夫人唇角勾着,唇珠嫣红,像一只藏在蚌里的红珠,把话题拉回前一段:“上刑?上刑算什么呀。去年腊月,就是这个时候,一个三品的布政使司老大人进了御史台的大门,就没活着出来——听说,尸体胀大酸臭,冤屈旺盛得卡在棺材口不肯入土为安,好几个人强摁着才把尸首压下去。”
山月身如抖筛,略张张口,带了哭腔:“他,他还敢杀人?”
“用的水刑。”
山月不自觉地发颤:“这样严酷的刑罚,竟也能给士大夫用上?圣人...圣人不管吗?”
“管呀,怎么不管?”祝夫人语气带了几分轻蔑:“圣人问责薛枭,薛枭反手拿出那老大人贪赃的账册,足有万两白银,老大人本也该死,薛枭才免了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圣人罚薛枭由老大人长子亲自执杖鞭笞三十下,又赦了那老大人满门的株连之罪,这才将此事弹压下来。”
祝夫人“啧”了一声:“薛枭颜面尽失,在京中夹着尾巴做了好几个月的狗,直到康宁郡王求情,圣人才松口,重新叫他办事。”
山月惶恐道:“...连士大夫都敢用刑,我一介女流又如何经得起他磋磨...”
祝夫人与何五妈对视一眼。
何五妈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先前夫人见他年岁不小,身边却无人服侍,送了一对漂亮温柔的姐妹花给他,他却当天折断了姐姐的腿,烫烂了妹妹的手,第二日就扔到了夫人的正堂。”
山月脸色顿时煞白。
何五妈终将山月脸上的血渍擦拭干净,捧着山月精巧的下颌,忍不住赞道:“便是放在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样貌。”
紧跟着怜惜道:“若非他暴戾成性,照他的身世和官衔,又岂会在这个年纪还未娶亲?京中无人敢嫁,一怕自身难保,二怕给家中惹下祸端,咱们夫人也不愿荼毒不了实情的姑娘,这才求助‘青凤’。”
山月惊恐地看了何五妈一眼,嘴角嗫嚅,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何五妈安抚地拍了拍山月的手背:“但是您莫怕,夫人既选了您,无论发生何事,夫人都为您做主,您千万要贴心呀,贴夫人的心,贴薛家的心,贴咱们江南的心。”
山月惴惴不安地低下头,隔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闷了许久方带着哭声开口:“薛...嚣...?是嚣张的嚣吗?”
何五妈想回答,却被祝夫人开口抢先。
“薛枭,鸟木枭。”
“意为,不孝鸟。”
【ok,替换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