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要趁热,趁柳环承诺还作数、心情还晴朗,山月紧赶慢赶在新年前启程回了一趟程家。
程柳两家路途不远,柳大管事还没高看山月到专门派个马车跟着的程度,更不愿意自己耗时间跟着,却又怕因失职中途出纰漏、捅娄子...
在随便派个婆子监视和放任不管犹豫之中,柳大管事余光瞥见山月身后眼生的秋桃,笑呵呵问:“这位姑娘,是薛家给的丫头?”
山月笑着颔首:“秋桃。薛府的祝夫人特意赏的,是个能干的姑娘。”
柳大管事笑道:“祝夫人果真是喜爱您——您若得空将这丫头的身契给小的过过眼,小的为您写进嫁妆单子去。”
山月迟疑摇头:“...祝夫人并未将秋桃的身契给我。”
柳大管事笑眯了眼:这下可好,也不劳他派人手监视了——薛家的血滴子,不是随身跟着吗?
柳大管事一躬身,侧开让出个身位,请山月先行:“那小的就祝您与秋桃姑娘一日顺遂了——”
意思是好走不送。
秋桃的称谓从“那个丫头”变成了“秋桃姑娘”。
山月侧眸还礼,走出两步,压低声音:“你想不想柳大管事在你跟前听话得像条狗?”
秋桃愣愣:啥?啥?啥?听话?狗?她?还是那个看起来就油滑的大管事?
山月唇角微微挑起,面容上浮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下下苦功,把官话学好,最好再带点京腔,你盛气凌人,他自会对你言听计从。”
柳家以为秋桃是薛家的心腹。
这个误会挺好的,可以误会下去。
秋桃显然没听懂山月的意思,但仍旧高高昂起毛茸茸的脑袋,坚决表忠心:“好!”
身后好像有条无形的蓬松大尾巴疯狂甩动。
山月携秋桃一路步行至程家。
如今程家后宅如今是程行郁生母庞姨娘当家,庞姨娘早已候在门口等山月,红光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复在段氏手下过活时的唯唯诺诺,一见山月便满面笑意地迎上来:“东苑一早就收拾好,郁哥儿说您今日来收拾东西,二嬢、黄栀、周姑娘几人一早就候着您了...”
不知是山月错觉,还是确是改天换日。
如今的程家有种蒙纱揭面之感,像那层罩在院落上方的灰纱被一把揭开,终可见蓝沁沁的天和白棉棉的云。
原先两个巧之晓之姑娘都被程行郁做主打发回乡了,一人发了三十两银子,程巧之哭天喊地找地方上吊,程晓之默不作声地把妹妹从梁上背下来,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灰溜溜地回去了。
程二老爷不敢再争——程行郁一战成名,城里都叫他程神医,街头末巷的百姓对他那叫一个仰望尊敬,再加之新知府柏瑜斯站台背书,程家内部十分太平。
外部,托山月的福,柳老大人一死,柳环丁忧,也操心着薛家“青凤”绛帖的事,江南官场其他州府不谈,松江府顺势被柏瑜斯寸寸蚕食,掌握在手中,局势稳中有变,对程行郁而言却也是好事。
林越越的“胎”也被默不作声地落了下来,程行郁还将她留在了程家,却不是在后宅,而是放到郊外惠民药局帮忙。
庞姨娘一边陪山月走入回廊,一边将上述诸事道了个遍:“...大家都好,只一件,郁哥儿越发清瘦了,我看着都着急,却又不敢劝...”
嘴上这么说,面上却未见几分真心的焦灼。
大抵是知道程行郁一项身体不好,“担心”说厌,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山月垂眸拐进东苑,老老少少三个女人一并等在门前,不过大半个月,却如隔三秋,饶是杀人如麻王二嬢也赤红了一双眼,狠掐了一把山月:“痛不痛!”
山月:?
虽然不解,但老实回答:“痛,明天可能会青紫。”
王二嬢伸手环住山月:“痛就好,痛就好,痛就证明你还活着!”
山月:...如果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死活,其实可以换一种伤害性没那么强的办法...
王二嬢尚且红着眼眶忍泪,周狸娘却已哭得决堤。
黄栀嬉皮笑脸地跟山月问了个安,再反手指向周狸娘:“我证明,麻猫儿着实挂心您,都没时间垂涎二郎君的美貌。”
“我,我,我不是垂涎,我只是欣...赏...”
周狸娘哭得更厉害了:“还有...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麻猫儿...”
山月默然。
挺好,她挺忙,大家伙也都没闲着。
进了里屋,山月见东苑正厢里摆了好几个箱笼,都是大家伙收拾妥当的包袱。
山月却道不着急:“...薛家一日不下定,这事一日便充满变数。程家如今改天换日,是个安稳福地,你们既可停居此处,也可四下散开,二嬢可回‘过桥骨’,狸娘可以跟随二嬢,黄栀留在程家也未尝不可,这后院总是缺人手的。”
山月此话一出,立时迎接三双讨伐的目光。
“你不带我们进京?!”
“我不想跟着二嬢!她天天说我是好色麻猫儿!”
“程家月例银子可低了!”
三人异口同声。
庞姨娘挠挠头:其余两个人没感觉,但黄栀...
庞姨娘愤愤不平起来:黄栀的月例比她都高了!还想作甚!
山月又是一默,后背陡生出“她是负心汉,负了许多人”的冷汗,那咋办?都带着吗?京师绝非什么福地洞天,帖子上“暴毙”二字尚在眼前,她所在意之人,她一个也不想带,便是秋桃,也确实是没法子,卖身契还在薛家捏着,不跟着去不行。
“之后,再议吧。”山月沉声道。
一扭头,便见一白布麻衣、宽袖长垂的瘦削男子疾步而来,与之而来的是淡淡药香与木屑纷杂的清香。
东苑姑娘太多,程行郁站立其旁,略一拱手,便不再前行,只是声量略高:“...驴车备好了,山月姑娘可换衣随行。”
原先程家有马车,是不合规的,程行郁接手后,马车换为驴车,排场没有了,花费却小了许多。
山月换了件周狸娘的衣裳,自侧门而出,坐上驴车一路向城东驶去。
程行郁从袖兜里掏了一只火红的柿子。
柿子软甜,程行郁不费力地分成两半递给山月:“你只有一日,时间太紧,便没有备饭,你拿去垫垫肚子。”
说完便单手捂住胸口,一张脸憋胀得通红。
“想咳嗽就咳,越忍越难受。”
山月接过柿子,丝丝缕缕的果肉瞬时融解在口中,随意擦了擦手,帮程行郁单手拍后背顺气,目光平淡却温和:“不要守着个药铺反倒没药吃。素日该歇息得歇息,自己都是大夫,明明清楚硬撑苦熬的坏处。”
程行郁侧过头去,猛地咳嗽几声,却硬生生地忍住了,摆摆手,云袖拂过膝上:“你能歇吗?”
山月不言:无时不刻,她那根弦,不是紧绷着的。
程行郁笑起来:“那你应当理解,我也不能歇。”
二十岁就死了,他还有几年能救人?
他们两个人目标不同,但朝目标前进的拧劲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