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七说出了令元十三限无比惊讶的话语,几乎等于是一道晴空霹雳,打在他的大脑之中。
元十三限的涵养一样很好,现在却忍不住失态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李忘尘还是朋友么……”
关七双目空洞木然呆滞,他沉默良久,才终于叹了口气,“是的,他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没了妻子朋友,两个孤独的人便成了彼此间唯一的寄托。但我没有他看得开,我曾亲眼看见小白死去,于是最终还是难以解脱。我便强令了李忘尘杀死我,这就是我的未来……看来我一直都错怪了他,可是为何我的结局是这样,我能感觉到小白并不厌恶我,而是在我面前死去,我万念俱灰,方才有了死心……可是为何我没办法救下小白……是谁杀了小白,是谁……”
他喃喃自语,神伤之至,几乎像是忘掉了元十三限还在场,而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当中。
听到这里,元十三限瞪大了眼睛,静静端详关七,“从此前对话的种种细节听来,关七的‘盗天机’便是能看到未来,但这一切怎么又和现今的局势完全对不上号?你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个别人永远看不透的大智若愚者?啊,是了,依山字经看来,时间不过是个错误的概念,人似豆腐般被无限的细丝分割,一道光照过每一块细小的豆腐块,便误认为那就是自己,其实光是光,豆腐是豆腐,丝线更是丝线,三者毫不相关,现在可以看到过去,也可以触摸未来……”
他想着想着,自己双目发光,竟也在和关七一番对话之后,有了某种惊奇无限的领悟。
关七并没有在意元十三限的思维潮涌,而是背负双手,低下头颅,沉思起来。
他的沉思像是顾影自怜的名妓,又像是怀才不遇的诗人,又或是忧郁闷燥的军阀,那是一种所有的能量都在短时间内聚集起来然后压缩压缩再压缩的极微小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时空忽然变得不稳定起来,像是被极大力量拨动的丝线,上下晃动成无数个在视野中同时出现的幻影。
天啊,原来是这样!?
元十三限忽然抬头,目光闪动,疑心自己看错了人,因为面前的关七忽然连续换了数套服装,甚至是身高身材面貌皆有不同,变化万千,令人难以捉摸。
他又是惊奇又是了然,刚才的一瞬间他完成了山字经的突破,这才能够看到这一切。
忽然天旋地转,四周的景象模糊变幻,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一切可摸得着看得清的东西好似被抹匀后的图画,乱七八糟。
元十三限连忙暗暗催动山字经,不住闪烁晃动的关七同时在他眼中稳定下来,但并非是稳定成一个固定的形状,而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关七重叠于元十三限的眼中,都是形态各异。
“这是不同时空中的不同关七。”
元十三限竭力去分辨关七的形貌,同时似乎能在关七背后看到无限个重叠着的世界,这无限个世界中就有无限个关七。
比如,有个关七是白发青年,他体态彪悍、面带狂笑,习惯口称“曹你娘”;有个关七像是个沧桑的书生却又有着孩童的眼神,目中无人,唯我独尊,不住念叨“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有个关七袒胸露乳,似妖魔一般行径,却又矫首昂视,自有雄霸天下的气态,桀桀冷笑不止;更有个关七深情无限,大喊小白;少不了还有个关七手持大刀,是个国字脸的冷面大汉。
除了以上这些关七,还有更多的关七,则看得元十三限触目惊心。
因为那些关七,有的断臂,有的昏迷,有的没了头颅,有的鲜血淋漓,有的甚至就是一具无血无肉的可怖干尸,令人深感毛骨悚然,有无限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能够伤害到关七?
元十三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观察这一切景致,似个站在笼子外观看野兽的孩童,又似个无能为力的文人,他刚刚取得一定突破,现在却又忽然遭受迎头打击,变得什么也没办法做,像是个被冻住的泥胎木偶,只能就这么静观其变。
所有的关七就在这一刻忽然同时转头,无数双眼睛一起看向了他。在这其中,有的霸气狂态似那意气风发的白发青年,也有的可怖骇人如那无血干尸。
被这样注视,饶是武学大宗师的元十三限,也不由得心摇神驰。
啪啦。
忽然之间,所有的关七凝固起来,像无数个虚幻的影子被铭刻在一面脆生生的冰棱或是镜子里,然后这冰冷和镜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或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给打落,它们在一声元十三限听不见但渴望听见的错觉中猛然崩碎,一切的关七就这样消失了。
元十三限忍不住后退一步,已满头是汗,目光闪烁。
四周的景致恢复了,关七仍是关七,他只好似被人干扰般抬头看了元十三限一眼,这一眼中有某些令元十三限倍感屈辱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干什么”般的漫不经心,证明着元十三限迄今经历的一切不是关七有意而为之。
元十三限喘着粗气明白关七的意思,这只是某种现象的附带品,而并非是一种强势攻击、骇人压迫或是刻意显圣。
这就像是一只狮子瞪着眼睛在剔牙,旁人看着它张牙舞爪十分可怖的样子,误以为马上要来吃掉自己,便努力拿出自己的一切智慧与勇气吼叫起来,企图令狮子收起这狂态,但狮子根本没把他的行为放在眼中,而是自顾自把牙剔完,两人就这么演绎一出滑稽的戏码。
关七就是这样一头狮子,他仍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是元十三限反应过激,显得像是个不知所谓的小丑。
不过老实说,也就是元十三限武功极高,能够感受到时空中的微妙变化,才能够如此的不知所谓起来,未至大三合级数的人物,其精、气、神无法遍及周天,触及超越物质、能量、精神三种维度之上的第四维度,也根本无法觉察到关七在短暂时间内的变化。
如果说先天神力大门唤作“第六识”,那么臻至如此境地的一种领悟,或可称之为“第七识”,也叫做“末那识”,是一种经历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感知。
元十三限就在这一刻获得了第七识!
在普通人眼中,关七只不过是正常的低头沉思而已,唯有元十三限知道,他在不断畅游诸多世界,去探寻着一些或许与本来世界相互联系的秘密。
元十三限明白是自己反应过激,自作聪明,老脸一红,也不再干涉关七,只是心中思绪如同潮涌澎湃。
“这样一种遨游时空的法子,关七这家伙真的是武学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疯子,他不是天才,而是疯魔。天才创造别人无法创造,他却创造别人不能想象……这样子遨游时空,不知道对精气神有多大损耗,若是一个不察迷失其中,神魂俱灭,连转世轮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过,我的山字经既然能得到一次启示,自然也能够得到第二次,我若有机会,也该效仿他的大胆行为。就是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动,又到底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
他知道关七忽然彰显出如此异状,极有可能是在自己话语之中,再度发现了什么异界时空中的秘密。
他不太清楚什么叫做“平行时空”,却可以清楚了解到关七的能力本质,这既有赖于山字经本身涉及指向时间的能力,也可算是他境界之高,已快触摸大三合得三的水平之征兆。
过不得多久,关七在元十三限眼中的形象慢慢稳定下来,等到一切异象消失之后,他重新变成了元十三限所认识的那个关七,只是气质似乎更加深沉许多,茫然之色一扫而空。
那股疯傻痴呆的气质不再,关七昂首挺胸,龙行虎步,似乎重新变成了昔日临安府中组建迷天盟的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
明知道答案,元十三限还是忍不住问,“你是谁?”
关七抬起眼睛,有似利箭般刺人的锋芒,他道,“我当然就是关七,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迷失于诸多时空之中,被别的关七所替代,只是此事并没有发生,我成功抵达了我所看到的那个世界,成功看到了我想知道的未来。”
元十三限失声道,“你成功了,恭喜。不过,以你武功,竟然也不能够保护温小白,反而万念俱灰的寻死,到底是什么人下的手?而你是否已报了仇?而你刚才所展示的诸多形象,又为什么如此特殊,这么多的时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本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严格来说关七也和他并无直接关系,只是关七此前展示的时空结果都无比骇人,那些不同的关七还好,却又有太多太多死亡、残缺、破损的景象,令人可以遐想万千,不知道是谁令关七如此狼狈。
另一方面,他口称恭喜,却也是心头佩服关七的武功,不忍看他迷失在时空之中。今日这一邂逅,虽无明显冲突,元十三限却心知肚明,自己被关七三言两语的死死压制,这样的事情对他这种骄傲之人,本来无法忍受,心中屈辱之大,下了狠心,绝不可以再有类似可能。
在这感受之中,元十三限忽然与曾经的许多记忆有了共情,那是本来的元十三限所拥有的对诸葛正我的情感,现在他也对关七有了。
万幸之处在于,现在的元十三限还未达到疯魔地步,他仍有挑战的余裕,下定决心达到大三合得三水平,以精气、气神、精神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再一次站在关七面前。
而在此之前,关七反而不能够死,更不能够死得如此容易。
经此一游,关七似乎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变化,他几乎是只会冷着一张脸的模样,道,“若我告诉你,诸多时空的变化关键,全在一个李忘尘身上,你是否会意外?”
元十三限疑惑道,“李忘尘?就他?你是否在说笑?”
到现在为止,李忘尘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距离真正的天下顶尖高手,尚有一段很长路途,即便另一个世界的关七为李忘尘所杀,关七的解释也十分合理,那已是成长了百年的李忘尘,并且关七可算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李忘尘在这里不是杀死关七的人,而是一把砍人头颅的大刀,一个行刑的刽子手,一个任何人都可完成的工作,甚至不需要是个人,因为关七完全可以自杀。
他本来应该是这件事情里面的配角,甚至是路人,谁都可以替代,他能出现只因为他和关七有一定的缘分而已,但这并不能代表任何东西。
尤其是时空之变,这样一个浩大的玩意儿,与李忘尘三个字联系在一起,令元十三限十分不适应。
关七道,“这不是开玩笑,而是已发生的事实。我不能将事情的原貌全盘托出,只能与你进行一些提醒,我已想明白了我该做什么,也知道了是谁杀死了小白,元十三限,今次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吧?”
元十三限沉吟片刻,道,“……好,多谢你今日的点拨,今日的恩情不敢忘记,他日必有报答。”
他说到这里,转身就走。
若说出心中实话,元十三限当然好奇关七看到了什么,但他自问这件事情应该与自己无关,关七若不想说,便无须问。另一方面来说,他迫切想要效仿关七的举动,以山字经推动着自己触摸诸天时空之道,再做惊人突破。
在这件事情面前,就算是本来令他饶有兴致的李忘尘,也不再那么有趣了。
元十三限的离开,似一道流光,划过青天白日之中,消失在了远处。
关七看着流光消失,静静思忖片刻,忽然转头看向了临安府。
“怎么会是这样。”
似乎叹了口气,足尖一点,关七也化作了一道流光,似流星般投入临安府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