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莺歌燕舞。
京都南郊圆丘两侧,群臣垂手等候。
京都的郊祭大礼照常进行,而比郊祭更让人期待的,就是新一轮的敕封圣旨。
左卫将军、太子詹事韦怀文被任命为丹阳尹正官,外加通直散骑常侍、中护军将军,掌管着外城戍卫。
竟陵太守裴渊明,回到朝内,任职游击将军、朱衣直阁,宿卫于禁宫之中。
南城县侯、宣城内吏王神念,按照资历也回到了京都,担任朱衣直阁将军,领太仆卿。
兼中书令的徐修仁,同样被扶正。
当然,还有其他敕封,不再一一表述。
却说太子萧统,带着萧辰等人赶赴北徐州,查看粮草运送接收情况。
由于春季全面开河,加之接连几日的大雨使得河水水位上涨了不少。
而北军因为粮草原因不敢轻易冒险,反倒是洛口的南军,趁机打了几个胜仗。
从去年夏秋之交开始,南军本以抵御索虏为目进驻到荆山一带,经过近期的数次交战,又陆续夺回了洛口南岸失地,于是便将洛口营帐的面积也随之遍布到了整个洛水沿岸,对隔岸的寿阳城形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
如此的意外惊喜,皇帝和前线的将军们不得不动了些念头,那就是由守转攻,渡过洛水北上,伺机拿下寿阳城。
先前是因为河面结冰,战舰航行困难,紧接着北军频频以骑兵越过洛水和淮水的冰面进行骚扰,以至于南军只得固守大营,寸步难进。
以至于挨到了粮草不济,进退两难。
随着运粮车马的纷纷踏至,粮草问题已经迎刃而解了。
值此春暖花开之时,战舰便可如鱼得水。
而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指着萧子昭说:粮草充裕,兵戈齐备,该进攻了!
就连二弟萧子建和三弟萧子明,也都时不时的在萧子昭面前嘟嘟囔囔,含沙射影。
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这还要等什么呢!
洛口大营外,五州都督萧子昭、兖州刺史萧靖艺、轻车将军萧子明、南兖州大中正江蒨等人,跪地行军礼。
太子远远的下了车,和萧辰等人快步走了过来。
“末将恭迎太子殿下!”
“诸位将军快快请起!”
太子来到萧子昭身前,将他扶起。
“都督常年镇守在外,定要当心身体啊!”
“谢殿下挂记,陛下既已托付重任,我等绝不敢有半点迟疑!”
“嗯,如此甚好啊!”
“实不相瞒,父皇差我来此,就是为了代他老人家看望诸位将军和北徐将士。”
“来人!”
“将犒赏酒食送到帐诸位将军帐内!”
“得令!”
太子洗马、中舍人徐悱,朝身后侍卫挥了一下手臂。
寒暄过后,众人来到了大帐里顺次列坐。
此时的萧子昭,几次用眼神找萧辰,可是看到萧辰朝自己看的时候又有意闪躲了一番。
“东府城运送粮草,都督可悉数接到啊?”
太子微笑着看了看萧子昭。
萧子昭急忙低头拱手。
“太子躬身行事,末将惭愧不已。”
“自盐商运粮以来,我北徐大营已陆续接到粟米三十万斛,麸糠四十万斛。”
“甲胄、兵器皆已充实,炊器、寝具几近完备。”
“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说起盐商运粮之策,还要感谢萧常侍才对啊!”
萧子昭听后,将目光再次停在了萧辰身上,深深施礼。
“子昭前番多有得罪,还望常侍......见谅。”
萧辰见状也拱手示意。
“都督说笑了,我们都是为南国尽忠,要不是看到军中送盐的商人,我也想不到这些。”
说话间,酒菜已摆了上来。
“今日借御赐美酒款待诸位,军中苦寒,还望太子殿下海涵!”
萧子昭起身举起酒杯示意。
“萧都督镇守北方,乃我朝之肱骨。”
“我虽为太子,但资历尚浅,还请诸位不吝赐教才是!”
众人听后皆起身作礼。
“我等定将竭心尽力,报效南国!”
“诸位请坐。”
“对了,北徐粮草既已充实,都督可有进军寿阳之计呢?”
小太子突然这么一问,倒是把萧子昭惊得够呛。
于是他放下手中酒杯,微微笑了笑。
“额......殿下有所不知啊。”
“虽说淮水已涨,我战舰亦可直逼寿阳。”
“然军中士气初有好转,才不过几日而已,就如同久病初愈一般。”
“末将担心,若此时贸然用兵,恐有欲速则不达之失啊。”
太子听后微微笑了笑,转身看了看萧辰。
萧辰却没当回事儿,毕竟他们谈的是行军打仗。
于是拿起碗中的鱼干儿闻了闻。
“都督上能御敌于洛口,下能厉行节俭于营帐。”
“说起来这北徐营地大小事务皆需都督定夺,这时间一长,都督的身体恐怕也吃不消啊!”
萧辰这话不疼不痒,只是含蓄的提醒了他一下。
毕竟北徐对峙都大半年了,如今有了粮食,你萧子昭再不给出个方案,恐怕朝廷就难容你了。
萧子昭听后也清楚的很,如今太子都来了,就是要句话呗。
“呵呵呵,常侍所言甚是,只不过子昭肩负重任,受些劳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太子殿下和诸位将军都在,我便一吐为快吧。”
“洛口分为三营,乃是御敌所在。”
“不过前有靖艺兄都督被贬,后有康长明中饱私囊一案,至今未决。”
“以至于人心多有涣散,军令发而难行。”
“恕我直言,收拢三营八万余将士之心,绝非一朝一夕能为!”
“而欲行战事,全军士气断不可忽视!”
听了这话,坐在右侧的张德继闷着头不吭声,昌义之攥着拳头更是满脸不悦。
再看萧靖艺,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只微微笑着把弄着酒杯不说。
太子稍稍正了正身子,点了点头。
“是啊,身为五州都督,子昭将军能以大局为重,事无巨细,皆躬身为之,作为晚辈,我甚为钦佩。”
“来,诸位与我一同敬都督一杯!”
说着,众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跟着太子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末将不胜酒力,还望殿下恕罪!”
昌义之抱着拳头深深作礼。
“无妨,无妨。”
“既如此,老将军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剩余几人见状也看出了些许意思,于是都拱手作礼退了出去不说。
萧子昭见状起身上前,朝着太子跪地叩首。
“末将言语失当,还请殿下......降罪!”
太子听后并没有及时回应,只是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要说萧子昭那么稳重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言语失当呢,而且还是当着太子的面。
太子便是今后的圣主,而现在是当今圣主的眼睛。
萧子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若是真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想必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暴露出来吧。
“叔父如此,侄儿甚为羞愧!”
萧子昭一听这话,惊得双眼溜圆,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末将身无尺寸之功,更不能忘人臣之礼!”
“叔父快快请起。”
“父皇差我来此,其用意想必叔父早已知晓。”
“父皇说过,叔父不谙世事,一心只为朝廷着想。”
“所以他老人家才会把五州都督一职交给叔父。”
“洛口人心涣散,已是人尽皆知。”
“父皇只想叔父在任时,能彰显南国实力,震慑索虏;若言期许,唯有早日了结两军对峙之势。”
“若能一举攻下寿阳,便是为我南国立下了不世之功。”
“父皇苦心至此,难道叔父还不明白吗?”
萧子昭听后哽咽着抬起来头。
“子昭......绝不负陛下嘱托!”
“叔父此言,我定会转述父皇!”
“叔父放心,我会随叔父一同上阵杀敌!”
勤政堂门外,游击将军、朱衣直阁裴渊明扶着宝刀挺身站立。
忽见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过来。
“末将参见裴将军!”
原来是易琼,回京复命来了。
本来立了功是件好事儿,可是看他和身后的萧敬则,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是武猛将军啊。”
“快快请起。”
“谢将军,我们二人回京复命,本不该如此急躁,不过雍州有书信带来,还望将军转呈陛下!”
裴渊明看了看他,自筑阳城一战后,易琼的名气已传遍了三军。
这个后生确实是个好苗子,有可圈可点之处。
只不过如今雍州战事已平,郢州也平静如常,若不找机会跟个高人,恐怕他日后也没什么大前途了。
雍州的柳庆远将军,就是个最佳人选。
如此想来,裴渊明就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来人。”
身旁的侍卫会意后便上前拱手,仔细在二人身上检查了一番不说。
等裴渊明从堂内出来后,朝着二人再次点了点头。
于是易琼带着萧敬则,进了勤政堂。
“末将易琼。”
“萧敬则。”
“叩见陛下!”
皇帝微微抬了抬头,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呵呵呵,单骑破阵,骁勇非常啊!”
“你们起身吧!”
“谢陛下!”
“听裴将军说,宁蛮府有奏报?”
“陛下,雍州柳刺史,故去了......”
“什么!”
喜儿急忙接过书信,递了过来。
只见皇帝双手颤抖,打开书信后双目朦胧。
“这......怎么会这样!”
喜儿见状上前捋着皇帝的后背,一边安抚着。
“陛下,您要当心身子啊!”
“庆远既逝,我如同断臂尔......”
易琼擦着眼泪,再次叩首。
“陛下,恕末将直言,雍州还需速择良将,护我北疆!”
皇帝缓缓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
只听他有气无力的说了句:“速去召彦达、怀文来。”
“是!”
喜儿一路小跑着,奔了出去。
没一会儿,安成王和韦怀文便来到了堂内,跪地叩首。
“臣,参见陛下。”
“庆远......去了......”
二人互相对视一番,皆沉下了脸。
“河东柳氏,对我南国忠心耿耿。”
“朕让庆远镇守雍州,意在坚固屏障,防卫左右。”
“如今他这一去,朕一时间想不出合适人选。”
“你们说......何人接任,最为妥当啊?”
易琼和萧敬则立在原地,皇帝也没说让他们退下,可这军国大事,以自己的品阶来说,恐怕连门儿都进不了,更别说谏言了。
“河东柳氏,自古出俊杰。”
“依臣弟之见,待柳氏子侄服丧后,当从中挑选一员机敏者,接管雍州军务便可。”
“只不过柳氏子侄一辈,年岁尚浅,若无长者辅佐,恐难成大事。”
皇帝听后看了看韦怀文。
“中护军,你是何意?”
“额......雍州乃柳氏根基所在,就地取材,择其子侄镇守,理所应当。”
“适才七殿下所言甚是有理,雍州即为屏障,其所担负责任重大!”
“而朝中武将肱骨,或在北徐,或在郢、益。”
“西北鄱阳王、始兴王肩负大任,实难抽身。”
“依老臣之见,当以庆远之子元举镇守雍州,遣裴将军复任竟陵辅佐之。”
“嗯,那柳元举才能如何?”
“此人博学多识,常得其父躬身教导。”
“虽不以武艺见长,然其谋略远胜于同辈。”
皇帝听后捋了捋胡须。
七殿下稍作拱手,接过了话音:“中护军所言不无道理。”
“只不过柳元举才过而立之年,其勋格卑微,若以雍州刺史居之,恐怕德不配位,难以服众。”
“况且年纪轻轻便任职一方刺史,难免会心生骄奢。”
“臣弟以为,若使其镇守雍州,断不可予刺史之职。”
易琼听了七殿下这番话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平日里看七殿下对后辈从来不吝惜夸赞,可今日对柳元举却是多有贬意,如此,还真摸不着头脑了。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既如此,可追封柳庆远为云杜县侯,以其长子柳元举袭封之!”
“待他服丧过后,再重回宁蛮府任职!”
“传朕旨意:晋安王萧纲,去任丹阳尹,外任为使持节、都督荆、雍、梁、南北秦、益、宁七州诸军事、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易琼,你速去中书省传令拟诏,与裴将军同去襄阳,代朕......去吊唁吧!”
“末将遵旨!”
如此,中书省拟得诏令,全文大概如下:
“朕念往笃终,前王令则,式隆宠数,列代恒规。使持节都督雍梁南北秦四州、郢州之竟陵、司州之随郡诸军事、安北将军宁蛮校尉、雍州刺史、云杜县开国侯柳庆远,器识淹旷,思怀通雅,爰初草昧,预属经纶,远自升平,契阔禁旅,重牧西藩,方弘治道,奄至殒丧,伤恸於怀,宜追荣命,以彰茂勋,可赠侍中、中军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鼓吹侯如故,谥曰忠惠,赙钱二十万,布二百匹。”
又遣裴渊明再次外任竟陵太守,并派出皇帝的贴身侍从陈庆之,代圣主亲临宁蛮校尉府,吊唁柳庆远。
朝廷里众臣工听闻柳庆远过世,无不悲痛万分。
春夏之交,淮水大涨,北军固守的寿阳城已发生了多处水灾,城内已有几千百姓或弃舍而逃,或聚集在府衙外等待官家的救济。
北国陈留公,担任征南将军、扬州刺史,都督江西诸军事的李崇坐镇于寿阳府衙内。
见此情形后不由得心中忐忑起来。
要知道,南北两军在淮水一带对峙就快一年了,前番或侵荆山、或扰洛口,都算不得什么大战。
只因南军畏惧北国战力,不敢贸然出兵,而北军粮草刚刚有点着落,也不敢贸然出兵。
此时天公不作美,对南军来说便是良机,甚至可以说是逆转之势。
李崇正在思量之际,扬州治中裴询、将军韩方兴、堂弟李神等人皆来到了府中劝谏。
这里稍作解释,为什么北国也有扬州呢?
一句话,就是各过各的,你的北徐我不承认,那是我设立的扬州,我只认这个。
却说几人言辞中肯,劝说李崇弃守寿阳,向北退守八公山一带。
一来可以将城中百姓救出,东山再起;二来可于山上做工事,即便南军来犯,亦可合兵御敌。
可是李崇却不这么想。
只见他捋了捋胡须,两眼湿润。
“我半生镇守寿阳,这一石一瓦,皆为心血。”
“南人屡次犯我,皆被这铜墙铁壁抵退了!”
“如今稍有水患,你等便轻言弃城,本帅念在多年情分上,不予责罚。可谁若再言弃城,我必杀之!”
几人听后闷头退了出去不说。
扬州治中裴询为人忠厚,身为政务官员,对百姓的遭遇更是于心不忍。
于是他便亲自带着粮食衣物等来到受灾最严重的南城一带,救助难民。
可光是给吃的给穿的也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他便自行领兵五百,又差遣左右随从,将千余百姓用小舟送到了寿阳南的安丰城内,简单的安顿下来,算是暂时脱离了苦海。
然而,淮水的水势毫无下降的意思,寿阳城内被淹的地方是越来越多。
那李崇不但与寿阳城感情深厚,治军的法度也无比严明。
裴询虽是护送百姓脱离大水,但贸然带兵出城,乃是于军法所不容。
如此一来,裴询可就是有来无回了。
想到这,一不做二不休,裴询一冲动,便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发给寿阳李崇,告诉他自己已在安丰城自立为豫州刺史,愿接纳寿阳城内受灾百姓,与李崇两不相犯;而另一封,则是送到了南国豫州刺史马灵馥的手中。
马灵馥接到书信后甚为欣喜,那裴询自知会受到处罚,便对他表露出了投诚之意,于是马灵馥差遣豫州大中正夏侯世龙率军五千,直奔安丰城而来。
却说裴询前脚带着百姓刚走,随后便被同僚韩方兴举报了。
此时说举报,多少有些冤枉了韩方兴,毕竟从大局着眼,他裴询率军独霸一方可不是个好兆头。毕竟他是大中正,城内的防务、民情都一清二楚,若是被南军收编了,可就是个大麻烦。
韩方兴说了裴询的去向,又拿着他发来的手书呈给了主帅李崇。
此时此刻,在怎么体恤下属的李崇也免不了生疑。
为了挽回局面,李崇便派韩方兴亲自赶赴安丰城,劝说裴询。
二人相见,可谓是英雄相惜,都知道彼此的立场,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叛国投诚。
裴询见韩方兴的态度很是温和,又接到了李崇的安抚之意,于是便心生懊悔,都怪自己一时冲动了。
可那封发往豫州的书信却覆水难收。
韩方兴得到了裴询的许诺,说过两日便带着一众人回到寿阳城,于是便打道回府复命去了。
次日,裴询接到马灵馥的书信,说他会亲率大军,于安丰城南郊一带接应。
裴询读完信后心神不宁,马灵馥率大军接应虽是好事,但人多眼杂,要是被韩方兴知道,可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思来想去,裴询当机立断,丢下了数千百姓率军乘舟朝着南边驶去。
只是他刚出安丰城没多远,便有一众人堵住了去路。
对,那拦路的便是韩方兴!
韩方兴这个回马枪杀的裴询是毫无防备,慌乱之际,两队人便厮杀在了一起。
可裴询那点人,根本就不成气候,不到半个时辰,便悉数被打败。
落水的裴询被韩方兴的人救起,绑在船上押往寿阳不说。
等马灵馥的人马赶到时,早就为时已晚,只得望着远去的北国战舰摇头叹息。
裴询这一番操作,把自己搞的人不人鬼不鬼,一世忠义的名声也便因此烟消云散,想到此处,他是老泪纵横,进而纵身一跃,扎进了肥水之中......
这正是:
一生侍忠勇,孤身投浑江。
须臾作长叹,含恨悲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