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低垂,晚风浮动,河岸边的垂柳携着新绿的枝丫探入水中,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划着涟漪。
沿街的商铺鳞次栉比,来往送迎的店小二各个长了一张巧嘴,直将客人买的物品送上车才回转。偶有得了赏钱的,脸上更是笑出了一朵花儿,爷呀,公子啊,喊的那叫一个痛快。
“娘,爹的铺子很大吗?”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蹦跳着凑到妇人跟前,脸上满是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娘只来过一次,应该跟这些店铺差不多吧。”妇人紧了紧缚着背篓的绳子,里面酣睡着一个更小的奶娃娃。
她倾身拉住小姑娘的手:“别乱跑,这里人多,谨慎走丢了。”
小姑娘不服气的噘着嘴:“在家时,莲儿时常出去玩,从未走丢过,隔壁的佟子哥都夸莲儿聪慧呢!”
“娘知道,可这思遥城不比乡下,人多,车也多,巷子多如牛毛,别说你一个小孩子,就是娘,也只识得这一条路。”
小姑娘望着穿梭不停的人群,受教似的点点头:“哦,莲儿知道了。”转而又欢喜起来:“想来大姐姐是识得的,她常在城里,定比咱们都懂得多。”
妇人含笑:“嗯,莲儿说得对,这次咱们搬来住,以后就时常能见到你姐了。”
“嗯!”莲儿欢喜的跳了两下,腮边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儿。
街市上卖各种零嘴儿、玩物的小贩,见到有小孩子过来,各个扯着喉咙,将吆喝声唱得高亢。
在莲儿眼里,这些都新奇的很,便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小姑娘......喜欢这个?”小贩拿起一只陶球,笑盈盈问道。
莲儿下意识点点头。
小贩闻言,愈加殷勤起来,将那球晃了两晃:“你看,它摇起来还有响声呢!”
莲儿偷眼儿瞄了下娘亲,见她并没有反对之意,这才大着胆子道:“请问这只土偶儿要多少钱?”她伸出稍显瘦弱的小手,指了指小贩挑子上的几个泥塑小人儿。
那小人儿有趴伏翘脚托着腮的,也有抬起一只脚踢毽子的,还有读书的,抱拳的,形态各异,憨态可掬。
小贩连忙放下陶球,拿起一只土偶儿递了过去。
“不多,只要十文钱。”
莲儿小心翼翼接过土偶儿,歪着头欣赏它圆润可爱的模样,越看越是喜欢。
妇人有些犹豫,十文钱能供他们一家吃一个月粳米粥了,若是只换个土偶儿,实在有些不值。
“莲儿......”她低低唤了女儿一声,唯恐直接拒绝,伤了孩子的心。
莲儿仰起头,祈求的看着妇人:“娘亲,莲儿只要这一个,以后再不买了。”
小贩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笑着道:“嗐,这土偶儿是当下娃儿们最喜爱的,他们见这些,可比零嘴儿吃食欢喜多了。”
妇人听了,再次看了看女儿可怜巴巴的小脸儿,终于狠了狠心,从荷包里翻出十枚铜钱,反复数了好几遍,方才依依不舍的递了过去。
小贩笑着接过,在手掌心晃了下,一目了然,揣进了褡裢里。
得了自己喜爱的物事,莲儿的小酒窝就没消失过,咯咯咯的对着那土偶儿笑,时不时还要讲上两句悄悄话。
什么‘莲儿要去见爹爹了’,‘娘说爹爹开着铺子,穿得都是体面衣衫,等莲儿去了,也能穿上新衣裙呢’,‘娘说爹识得好多字,和镇里的先生一样,可以读书给莲儿听’......
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妇人一边领着女儿,防止她不看路跌了跤,一边拢着身后的背篓,眼眸晶亮,唇角微微上扬,脚下的步子也走的越发轻快,恨不得即刻就赶到丈夫面前。
不远处的街道上,走过来一队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前端骑马的新郎官已经入了巷子,后面抬着的大红轿子因要横穿街市,走得慢了些,挡住了众人去路。
母女三个站住脚,静静等着迎亲队伍过去。
其间,人越聚越多,那轿子故意走得慢了些,一旁看热闹的人们便随口议论起来。
“这是谁家娶妻啊,排场搞得着实不小。”
“嗐,就是南街的宋掌柜,听说是续弦,前头那个死了,也没留下个儿子。”
“宋掌柜?”
“啊,就是宋居财,开书肆那个。”
一开始,妇人只是瞧着新鲜,待隐约听到‘宋居财’三字,立时软了脚,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
莲儿身子被猛地扯动,忙转头看去,见自己娘亲踉跄着要倒地,吓得陡然变了音儿:“娘,娘您怎么了,娘......”
小姑娘声音清脆,很快引起了众人注意。立时有几个好心人凑上前,搀扶的,出言问询的,甚至还有位药铺的伙计跑过去掐人中。
妇人缓缓睁开眼,人倒没摔着,只是一行清泪涌了出来。
“娘,娘您怎么了?”莲儿见娘亲醒了,后怕的大哭起来。
妇人一把抱住女儿,眼泪珠串儿似的往下掉。
“这位娘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说出来大伙听听,也好帮着想想办法。”那位伙计估计没什么急事,竟半蹲着身子等着听下文。
妇人抬袖子抹了把眼泪,又心疼的抚了抚女儿后背,吃力地站起身,冲众人感激的福身一礼:“谢诸位好意,奴家没事。”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母女三个离开,才渐渐散去。
不远处的巷道里喜乐刚歇,涂着新漆的大门上,两个朱红的喜字格外扎眼,里面宾客满座,不时传出一阵笑闹声。
罗氏牵着二女儿,背着三女儿,一步步走进院门,望着人群聚集的厅堂,再次红了眼。
院里的宾客不认识她,皆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瞧。
母女三个均是一身粗布衣裙,虽然浆洗的干净,但处在这些颜色新亮,用料考究的宾客中间,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堂屋里,一对新人正要对着供桌上的两块牌位伏身跪拜,喜娘在一旁高声唱和着:“二拜高堂......”
“不准拜,她是俺娃的爹,俺是他结发妻子!”罗氏松开女儿的手,一把抓住了新郎手臂,阻止他跪下去的动作。
新娘身子一僵,想要撩开盖头探看,却被身旁的喜娘低声拦住了:“莫动!”
“罗氏,你一个下堂妇,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锦娘是我新娶进门的妻子,她才是我宋家的媳妇!”新郎一把推开她,出口的话如扎人心的刀。
罗氏不敢置信的望着丈夫,嘴唇哆嗦着,愣是没发出一丝声儿来。
“爹,莲儿想你!”
站在门边的小姑娘突然跑上前,欢喜的抱住新郎大腿,漂亮的眸子眨了眨,仰头笑道:“爹,娘说以后住在城里,莲儿就能像佟子哥一样,也可以与爹娘日日在一起了。”
新郎脸色微红,表情略有些不自然,故意撇过头,将女儿强行推开。
小姑娘腿脚不稳,扑通一下,摔了个屁股墩儿,怀中的泥偶儿滚落,“啪”的一声碎成了几瓣儿。
“哇......”小姑娘顿时大哭起来。
一旁的喜娘见了,冲着宾客中某人一使眼色,立时有两个青壮小子过来,一个抱起莲儿,一个扯住了罗氏,欲将两人带离此处。
“二拜高堂!”见人已出屋,喜娘连忙唱和。
罗氏急了眼,扯着脖子嚷道:“娃他爹,俺知道你是不会抛下俺们娘仨不管的,定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智。你别怕,这样的拜堂做不得数,俺为咱爹娘守过孝,谁也休不了俺!”
想当初矜州闹灾,是俺执意要收留你们一家,照顾病弱的宋爹宋婶儿,你那时就发过誓,会一辈子对俺好,这样的情义岂是她一个外人能知晓的?”
说着说着她又乐了,一铆劲儿挣脱开束缚,站在堂屋门口对新娘子得意道:“俺也听人说过,夫君有钱了可以娶个妾室通房,只为多生些子嗣。
这样吧,你给俺下跪敬茶,也无需办什么酒席了。从今往后,生的孩子都给俺教养,俺这当家主母宽宏大量,为了孩子,可以留你一个吃饭的!”
新娘吓得一哆嗦,急忙抓住新郎的手,娇声哭诉道:“宋郎......”没说几个字,便倒在了对方怀里。
“锦娘,锦娘?别怕,在我宋居财心里,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她姓罗的不配!”新郎怜惜的将新娘打横抱起,直接向内室走去。
“你不许抢我爹!”莲儿不知怎的,突然挣脱束缚,小老虎似的冲了上去。
新娘白嫩的手腕刚好垂在她够得着的位置,小姑娘一股狠劲上来,张嘴就咬。
正躲在夫君怀里窃喜的锦娘,万万没想到自己先着了道儿,疼得“嗷”一嗓子喊出来,疯狂甩手。
可惜莲儿下了死劲儿,就是不撒嘴,一双大眼满是恨意。
“松口,我叫你松口!”宋居财见了,急忙放下锦娘去推她。
莲儿的脸上带着执拗,无论被怎么拉扯,就是不松口。
她的爹爹,怎能娶别的女人,怎能那样对待娘亲,肯定是这个坏女人害的,是她说了娘的坏话,如村里那些碎嘴婆娘一样。
新娘疼的一阵哭嚎,再没了之前柔柔弱弱的模样,盖头也掉了,妆也花了,对着莲儿又是掐又是挠。
罗氏见女儿吃亏,立即冲上去,与那锦娘厮打起来。
宋居财忍无可忍,一脚踹向了莲儿胸口,用了十足的力气,把对罗氏所有的怨恨都加注了上去。
莲儿幼小的身躯被踢的飞起,一路摔到了厅堂门口,如个破布偶般,磕在了门槛上,没了动静。
“莲儿!”罗氏惊呼一声,跌跌撞撞扑了过去。
宾客们一哄而散,大喜的日子出了人命,谁还有闲心吃饭,纷纷甩袖子走人。
附近的人家大多是本地的,当初矜州闹灾,逃荒过来好多灾民,没想到这宋居财竟是其中一个,事后还不知感恩,实在不可交。
本就与他没有多深的交情,只是相熟罢了。都道虎毒不食子,宋掌柜如此作为,着实令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