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上一次被谯城的官吏们称作呆霸王之后,桓景一直耿耿于怀,这一次来谯城,他干脆先贴起假胡子,又把眉毛画得浓了一些,好教人认不出来。
这次果然没有人一见到他就逃走,他终于得以留意一下路上的风景。
作为一个见识过西安城墙的现代人,在桓景看来,这是挺小一座城。但这个时候的谯城,因为尚未被洗劫过,所以还算富庶,成为了方圆几百里的中心。虽然街头已经满是流浪的难民,但是商贩叫卖声不绝。街市虽然和其他中世纪的城市一样脏乱不堪,但单就布置而言却也还算错落有致。
城墙以内,东西长四里,南北宽三里。不过半刻工夫,他和燕燕就走近了谯郡太守荀彻的衙门前。
“等一下去了衙门,记住除了马歆叔叔,其他坞堡主的话都不要轻信”,燕燕嘱咐道,“毕竟现在是乱世,大家都互相猜疑。何况因为老坞主的缘故,我们白云坞还被他们当做东海王的人。”
原来之前因为苟晞驻军的缘故,谯城附近的坞堡主要么中立,要么和苟晞或多或少有些联系。只有白云坞的坞主桓弼是东海王手下的长史。因为东海王是苟晞的政敌,白云坞常常被众人还有太守荀彻嫌弃。这也是为什么从前的桓景隔三差五就要仗着武艺,来谯城示威,这实在是会叫的狗不咬人。
谯郡的地盘,自西北至东南延伸。北方梁国的蒙城是苟晞的大本营,而东南方的龙亢城已经被流民领袖张平占据了。夹在两者之间的谯郡太守基本只能管辖谯郡西北的半个郡,也就是谯城附近。
理论上来说,这时的谯郡应当叫谯国,是谯王司马邃的封国,而荀太守应当被称作荀内史。但是这位谯王是司马越的亲信,自封王以来就从来没有到过谯国,又在苦县大战之后生死不明。
作为苟晞表奏的谯国内史,荀彻当然不在乎什么谯王,平时他对内就干脆自称谯郡太守。这位荀太守,或者说荀内史,平时依仗苟晞的保护,对内治理的井井有条。也算是个能吏。
但是现在苟晞将军拍屁股走人了,还抽调走了谯城本来的守军,对于军事一窍不通的荀彻开始感到如坐针毡。上一回一千乱兵入侵就把他吓得够呛。只是旁边胥吏都安抚他,说就算呆霸王死了,也不过是花钱的事,乱兵就是过一过境,马上就会走的。他这才安下心来。
结果这位呆霸王桓景以少胜多不说,还给他谯城塞了六七百俘虏,真是让他头大。这些俘虏真是不安定因素,前几天那个领头的叫李头的就打伤了几个狱卒逃跑了。如果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在苟将军撤离时赶制了一大堆枷锁,怕是枷锁都不够用。
他实在不想再思考俘虏的事情,干脆决定就把附近的坞堡主都叫过来,说不定这些俘虏还可以摊派。
桓景来到谯城衙门时,发现已经站满了人,都是坞堡主。他认出了马歆,撕去假胡须,忙挥手招呼,“嘿,老丈人,我在这儿呢!”
马歆看到桓景,歪嘴笑一下,点了点头。而桓景身旁的众坞堡主则侧目而视,但没有说话。
“按身份,我们是小民,是不能在衙门前高声喧哗的。”燕燕忙在一旁小声提醒。
桓景这才意识到失礼。不过旁边的人也知道这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时荀彻刚刚准备停当,从内屋里出来,看见众人已经聚集在门口了,忙招呼进大厅。
“今日我们能在此地相聚,全要感谢我们的白云坞坞主桓景桓公子。”荀彻将桓景拉上了最前台,“要不是桓公子歼灭乱兵,我荀彻恐怕现在就要受制于乱兵喽!”
桓景虽然不太通人情世故,但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太守有些过分殷勤了。
果然,下一句话荀太守就暴露了他的意图,“桓公子如此英雄,能否作为表率,接受一部分俘虏和难民啊?总之,你们白云坞现在兵强马壮,肯定能为我们谯郡做出最大的贡献。”
桓景算看出来了,先戴一顶高帽子,然后再塞责任。之前在某大厂码代码的时候,那帮hr就是这么给技术部门塞事情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了这种话术的原始版本。
“接收流民,是我们坞主应尽的责任。这个我桓景一直责无旁贷。但是吧”,桓景特意着重了“但是”一词,“那群俘虏两天前还被我打得头破血流,现在如果他们再来白云坞,怕是对他们的心理健康,啊不,心情不太好吧。
“如果俘虏们见到我们白云坞的人不幸心肌梗塞,啊不,肝胆俱裂,死在路上。这个责任可就是郡守您的了。”
“话虽这样说,还请桓公子接收一部分。”荀太守没有想到桓景会用言辞顶回来。一般情况下,原来的桓景要么就被忽悠了,要么就大闹一番,最后还是会接受官府的决定。
桓景知道这太守词穷了,开始强行摊派。
“好吧,我们白云坞接受,但是得和其他坞堡接受差不多的人数。并且首先谯城自己得消化一部分,然后再是我们坞堡主。谯城这么富庶,自己不收纳俘虏,这对我们坞堡主们公平吗?”把其他人也拖下水,往往是个不坏的选择。
果然,此话一出,堂下议论纷纷。话题从白云坞应当接受多少摊派,变成了谯城的郡守应当接受多少摊派。燕燕看着桓景,微微颔首。
正当众人和荀太守激烈辩论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吏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呼喊着,“太守,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荀太守扶着额头,“又怎么了?”
“霸霸霸...霸王来了!”
众人一下停止了争吵,面面相觑,如临大敌。桓景有些发懵,他贴近燕燕耳边,“我不就是呆霸王么?”
“你桓公子只是个呆霸王,谯城附近有个真霸王。他是青丘坞主樊雅,本来就家大业大。他之前是齐王的部下,自齐王兵败之后,这樊雅就开始收聚乱兵流民。几年下来,趁着乱世,他在城东的渡口收过路费,又夺取了官府的铜矿,居然也养起了一只四千人的军队。
“现在既然苟将军不在了,这应该是谯郡北部最强的一支力量了吧。”燕燕面无表情,但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樊雅?作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还记得这个名字。这不是祖逖北伐的时候清理掉的一只杂鱼么?他差点脱口而出。
但仔细一想,之前一千乱兵的战斗力他已经见识过了。现在是有组织的四千人,面对谯城这座空城,确实是可以横行无忌了。
荀太守颤抖着把手搭在案上,慢慢坐下来,“霸王还有多久到?”
“他他他他...就快到门口了!”小吏结结巴巴地说。
突然屋外一声锣响,一个精瘦汉子闯了进来。这个汉子个子不高,身着银铠,后边跟着五六个卫兵。他走起路来气势逼人,几步就来到了荀太守身边。
“哟,我们的荀太守纠集了这么大的排场,真是群贤毕至,哈哈哈!”,他双手叉腰,故作腔调地大声吆喝着。众人不敢做声。
接着,他伏下身子,把荀太守连着衣领揪起来,放慢了语调,“只是,为啥不邀请我呢?”
“啊啊啊,樊坞主您误会了,我我我只是想先召集其他人的意见,然后再报知您嘛。毕竟您樊坞主和其他的坞堡主,怎么能一样呢?”荀太守赔笑着说。
“这还差不多!”樊雅一把将荀太守掷在地上。
燕燕抓紧了桓景的胳膊,生怕他冲动惹怒了樊雅。
樊雅夺过荀太守的官印,阔步走向众坞堡主中间,众人纷纷让开。
“东海王这个蠢货败坏国家,被他的跟屁虫王司徒在苦县把棺材都输没了。在这国家遭逢大难之际,狗一样的苟将军却从谯城撤兵了,撒丫子跑了!现在我们谯郡已经没兵了。”他高高举起官印。
“我樊某不才,学过几年书,打过几场仗,手下有几千个兵。今天来谯城,不说多了,就说三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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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坞主樊雅在谯,啸聚流人数千,夺印绶,自称谯郡太守。”《楚书·列传第八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