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明亮的办公室内，须发皆白的柯维注视着那已经停止演讲的老人。
直播的画面暂停在那最后一刻，暂停在老人的目光看向屏幕之外，发出大声疾呼的时刻。
在那张久经风霜的脸颊上，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面对那恐怖而残暴的敌人时的从容和决心。
整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此刻陷入了沉默，安静的就像是窗外沉寂下来的城市。
从圣伊兰到宁维斯，从市长府到矮楼区，诡异暗淡的寂静在这一刻覆盖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那数以万计的人们仿佛都在此刻沉默，他们站在巨大的广告牌前，缩在老旧的手环前，他们注视着画面中老人最后的时刻，注视着那仿佛能感染人灵魂的从容和决心。
高耸的工厂大楼仍旧在不知疲倦的颤动着，发出轰鸣的声响，如同这寂静城市里永不停歇的心跳，敲打着每一个卑微者的灵魂。
“将军，”
站在柯维身后的中年军官看了一眼手环，低下头来，快速说道，
“刚刚收到消息，伊维斯空间系统的佣兵团加快了接近的速度，我们感应设备捕捉到了远距离加密无线电通讯的信息，可能是有人在南门外和佣兵团通讯。”
他的声音如同惊醒幻梦的尖刺，唤醒了周围仍旧沉浸在刚刚演讲的人们，他们或是迷惘，或是惊愕，一时间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而这个时候，靠近柯维的中年军官已然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巨大屏幕，低声继续道，“高墙有无线电屏障，除了咱们的无限电的都发不出去，算算时间，那个联系佣兵团的人，可能是从城里出去的，在刚刚演讲结束就立刻从南门离开了城市。”
柯维从前方的屏幕上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身前全息投影中已经加快了行军速度的机械部队。
“将军，”
而这个时候，中年军官看着沉默的柯维，看着那苍老低沉的脸颊，试探性的低声问道，“他们即将进入咱们防卫区域了，需要按照惯例，只让暗哨继续观察这只佣兵团的情况吗？”
“不，”
柯维摇摇头，他抬起头来，身躯自然的挺直，将整套西装绷紧。
这一刻，他身上的疲倦、老朽、深沉，都如同抖落的尘埃一般褪去，他似乎不再是一个苍老的指挥官，而是站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英年军人。
他的手放置在眼前的全息投影上，苍老的声音稳定而沉着，“直接发函询问他们，问他们想要做什么，警告他们，他们即将进入伊兰市的防卫区域，伊兰市城防军有权对任何图谋不轨的敌人进行自卫反击。”
中年军官一愣，然后瞬间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是！”
“告诉城墙上的小伙子们，”
柯维侧过身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飘零的风雨从窗外吹进，吹过他的脸颊。
他抬起头来，看向外面灰暗的城市，看向城市后一望无垠的高墙，“让他们打起精神来，执行一级战备预案，咱们这些老骨头，时不时得动一下了。”
站在柯维身后的所有军官，包括中年军官在内，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乎都是一愣，然后他们毫不犹豫的瞬间站直了身躯，将手横放在胸前，大声应道，“是！”
然后他们迅速向后，整齐有序的走向办公室的房门。
听着身后整齐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柯维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窗外吹进来的风。
他拿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摸出火柴，擦燃了火焰。
伴随着火柴上的火焰在香烟上点燃明亮的火星，他的目光穿过升腾的烟气，注视着前方屏幕里的身影，轻轻的吸了一口。
然后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手中还燃烧着的火柴，回头看了一眼窗外。
他屈指一弹，轻盈的火柴带着微弱的摇曳的火光，穿过摇晃的雨幕，落向了那一片寂静的，灰暗的城市。
——
市长府外
升腾的火焰点燃了洁白的烟卷，留着胡须的瘦削男人站在雨中，叼着烟头，微微弓着身子，尖锐目光穿过沉寂的人群，看向前方已经熄灭的巨大演讲屏幕。
“上面有什么新指示么？”
一旁的魁梧光头收回手，点燃了自己嘴上的烟卷，目光扫过周围已经完全陷入了沉寂的游行的人群，缓缓开口，“没想到咱们手下的这帮刽子手居然还有一点人性留着。”
陷入沉寂的，不光是周围围观的人群，也不光是被游行队伍围起来的‘兼职人员’，也包括那些将游行队伍围起来的，挟持着游行队伍的外围人们。
“毕竟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谁没有一个在矿场或者工厂工作的家人呢，”
瘦削男人低着头，取下嘴里的香烟，“我们比谁都知道，那些该死的矿场和工厂有多么贪婪嗜血，在堕落进帮派里的成为人性泯灭的刽子手之前，谁没有渴望过在阳光下幸福的生活？你当初没想过？”
“谁特么没想过？”
光头壮汉吸了一口烟，看向茉莉花海后的市长府，“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上面为什么千方百计都要杀死咱们这位市长了，老实说，听完他的演讲之后，我甚至有一刻也想跟着他一起，向这狗娘养的世道冲锋。”
“这场演讲的目的恐怕不止在调动人们的情绪，让人们团结起来。”
瘦削男人低声说道。
“还有什么东西吗？”
光头壮汉回头看了一眼瘦削男人，“你们这些家伙脑子就是弯弯绕绕多。”
“我也不知道，他们大人物想的东西确实弯弯绕绕多，我只是隐约感觉，”
瘦削男人吸了一口烟，“世道好像要变了。”
他取下烟头，在雨中弹下烟灰，
“走吧，我刚刚收到的上面的新指示，计划提前，咱们得搞点动静出来，不能让咱们这位市长的演讲这么顺利的结束，
“毕竟，我们就是人性泯灭的财团的走狗，真要打起来，我们杀过那些人的家人冲过来，我们的肉都不够他们一人一口的，咱们手下那帮混蛋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举着燃烧的香烟，缓缓向前，挤开了周围的人，走向了安静的游行人群，“咱们这位市长是个好市长，他要是死的，就更好了。”
“可惜咯。”
光头壮汉也跟在他的身后。
“诸位，”
瘦削男人站在雨中，高举起手中燃烧的烟头，走向被围起来的游行的人群。
那些凶神恶煞的外围游行队员立刻乖巧的让开道路，让他走进了拥挤的游行队伍深处。
他看着游行队伍里那些人群，用只有周围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笑道，“相信大家来到这里，都是对林恩市长制造出来的政策不满，顺便来挣点辛苦钱，我现在这里有一个活，有点风险，但是干成了报酬也很丰厚。”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极低的声音就在人群中响起，“我们没有对林恩先生不满，你们说谎，我们完全是被骗过来的。”
瘦削男人抬头看去，目光穿过人群，与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对视。
然后他笑着回过头来，看向人群，“大家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
而在他回头的同时，周围一个面目凶恶的男人挤进了人群，看向那个瘦弱的少年，还没有等少年说话，直接伸手捂住了少年的嘴巴，然后摸出一根细长的针管，扎进了少年的胳膊。
少年原本挣扎的身子瞬间向后瘫软。
一瞬间，人群有些骚动。
“别担心，”
瘦削男人笑了笑，“只是一点镇静剂而已，我只是让他安静的睡了一会儿，大家都是来赚钱的，和气生财，也不要想什么大声呼救什么的，先不说外面的人会不会信你们，”
他语气稍低，“诸位，很显然，距离你们更近的是我和我们的朋友们。”
瘫软的少年被凶恶男人挟持住，闭上了眼睛，但是依稀可见少年起伏的胸口，他的确还活着。
能注射镇静剂，也能注射毒药。
看着瘦削男人危险的笑容，原本人群中微微张嘴的人话语梗在了喉咙里，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男人。
没有人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暴起杀人。
“好了，”
瘦削男人笑道，“我们再来谈谈刚刚的委托？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向外面冲几步就行。”
回应他的是暗淡的寂静，没有人敢抬头反对他，但是也没有人抬头为他做事。
“为什么不找个咱们自己的人去。”
已经走到瘦削男人身后的光头壮汉低声说道。
“效果要好，干这事的人就得干净，身份不能被查出来有问题。”
瘦削男人叼着烟，低声回应道，“身份越干净的人，越能‘代表’‘伊兰市民’。”
说着，他目光扫过周围依旧保持着安静的人群，微微开口，再次准备说什么。
但也就在这瞬间，一个有些清脆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你们，能给多少钱。”
瘦削男人抬起头去，看到一个个子娇小的棕金色短发的可爱女子从人群中取出。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不问问是什么事情？”
瘦削男人低头问道。
“莉莉特，”
莉丝抬起头来，梗着脖子看向瘦削男人，“我问，你们能给多少钱。”
“听起来不像是真名，你想要多少？”
瘦削男人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子。
“五百！”
莉丝看着瘦削男人，“不，八百！我知道你们的事不会太安全，我要匹配危险度的价格。”
瘦削男人低头注视着莉丝，在短暂的思索后，咬着烟头，语气冰冷，“可以。”
“把我的手环还给我，我要你们立刻转给我，包括我今天的工资，我要看到钱。”
莉丝看着瘦削男人，压住颤抖的身躯，冷声道。
这一次，瘦削男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低着头，仔细的看着眼前梗着脖子的瘦弱娇小女子，似乎想要看出眼前女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似乎终于在那颤抖的身躯上，确定了这只是一个贪财冲动却胆小的人，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旁边的一个人，“把她的手环还给她。”
一个黑色的旧手环被从雨幕中抛出，抛向娇小女子。
或许是速度太快，娇小女子一下子没接住手环，扑了两下，才将手环按在了大腿上，然后快速带上了手环。
“小姑娘，能从我手里摸出钱来的人，可不多。”
瘦削男人目光低垂，抬起手环，给眼前的女子转了账，“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尽量给你一些惊喜。”
莉丝看着眼前的瘦削男人，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
“希望你能表现的足够好，你要做的很简单，”
瘦削男人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市长卫队，声音压低，“待会儿我的人会掩护你冲击市长卫队，”
他从旁边的一个人手里接过一个上面写着‘林恩下台’的旗帜，递给莉丝，“而你就趁机拿着这面旗冲出去，冲到那个大屏幕前，然后挥舞旗帜就行，”
他看着莉丝微微沉下来的脸颊，语气渐冷，“明白吗？如果你还不理解，我可以再说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
莉丝看向他，快速说道，“再加两百。”
瘦削男人的表情一滞。
“现在就结。”
莉丝立刻补充道。
“我的人马上就会开始，到时候他们会跟在你的后面，希望你能完成的很好。”
瘦削男人目光冰冷的注视着眼前的娇小女子，抬起手环，又转了两百联邦币，他伸出手去，摸出一个微型麦克风，递给莉丝，“周围有我们的隐藏喇叭，这个麦克风可以连上喇叭，待会儿如果旗帜出现问题，你就用这个麦克风喊旗帜上的话。”
手环里钱款到账的消息似乎掩盖了紧张和恐惧，莉丝深吸口气，接过旗帜，跟着瘦削男人走到了队伍最前面。
一个个穿着制服的市长卫队成员正站在茉莉花海之前，用隔离带阻挡着外面的人群，
那雨中飘舞的白茉莉花近的能拂过她的发缕。
看向前方那宽阔巨大的屏幕，屏幕里的画面此刻正在重新亮起，暂停在演讲开始时的画面，似乎准备重播一次演讲。
“很好，”
瘦削男人看到那个画面，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大喊一句，“就是现在。”
“林恩下台！”
剧烈的吼声一瞬间在人群中响起，紧接着，靠着前方的‘游行队伍’瞬间前冲，一下子冲垮了市长卫队的防线，冲进了茉莉花海中。
莉丝只感觉有谁在后面猛地推了自己一把，她的身影迅速向前飞出，越过了一整片花海，滚落到距离屏幕不远处的茉莉花丛中。
尖锐的花刺一瞬间刮过了她的手臂、她的脸颊，拉出一条条鲜红的血痕。
但是她却没有时间注意这些，她看向前方的屏幕，身形快速越过了花海，冲了过去。
周围有市长卫队的人立刻冲了过来，准备拦下她，而与此同时，也有其他的魁梧壮汉冲了出去，拦住了市长卫队的人。
在剧烈地风雨中，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在她身旁缠斗在一起。
莉丝连滚带爬的在白茉莉花海中穿行，伴随着渗进雨水的鲜血，一点点的冲到了那巨大的屏幕之前。
她趴在地上，手按在屏幕前的步道上，抬起头去，看向那屏幕中头发斑白的慈祥老人。
此刻那老人的目光正看向镜头偏下的地方，那穿越时光的目光，此刻似乎正在注视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爬上了屏幕前的步道，转过身来，看向外面。
巨大屏幕浓烈的光辉照耀着她的身周，驱散了周围一切的黑暗，而她背对着这浓烈的光辉，看着那灰暗天空下密密麻麻的人们。
一台台相机被从人群中举起，那是一个个混在人群中的记者。
长期和伊妮的相处，还是让她有了一点新闻的敏锐性。
站在这璀璨的光辉中，站在那巨大的老人的画面之前，女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微型麦克风夹在了衣领上。
她讲手中‘林恩下台’的旗帜直接砸在了地上，高举着双手，大声喊道，
“他们都是骗子！！！财团的骗子！！！”
巨大的声响从周围的隐藏音响中迸发而出，回荡在所有人的耳畔。
正站在人群中的瘦削男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在短暂的震撼以后，他立刻按住了耳朵上的通讯器，大声喊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