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是一门很吃状态的行当,无论当下比较广泛的斯式体系还是别的体系,都难免状态、默契、演员本身与角色距离的影响,而且上限越高,波动的幅度越大。
在过去,徐容还未曾下定决心当个好演员时,他更看重幸运大转盘的“过目不忘”,因为若是猜测的不差,这个特质的普适性能让他在很多行业混的风生水起,但如今,他越发的渴望“恒定巅峰”的特质。
尤其是随着自身业务水平的提高,他越发意识到保持中正平和的状态的重要性。
一场戏拍完,他走到场边,坐在椅子上,仔细回忆着刚刚那场戏与之前拍摄时的细微差别。
思索了半晌,他从王亚芹那儿要过了手机,在备忘录上记下了“设计非常重要,于戏、于己、于人,都非常重要(待后续验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刚才的那场戏,是尝试,也是模彷。
不得不承认的是,很耗费心力。
因为他不仅仅要考虑自身如何呈现,还要顾及同演者的反应,通过节奏、肢体、语言,引导对方朝着自身希望的形式表达。
刚才拍的时候,他放下水杯,视线转向高宝,就是在暗示她“我要说话,你得看着我”。
而后探过身子,视线微仰,是在逼迫她不要再盯着自己,因为她的一侧是镜头,一侧是窗帘,她不可能把视线转向两侧或者仰头避开,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把视线下垂。
而后又特意做出手势,再把她的视线拉回来。
这些有的是拍前就设计好的,有的是临场反应,因为是他跟高宝的第一场戏,对于她会做出何种应对,他事先也不能完全推断。
灵感来源于和李雪健老师的第一次合作。
相比之下,他感觉自己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当初李雪健老师戴着墨镜,单侧嘴角下压,直接给他整的连词都忘了。
其实那个时候,以他的状态,只需要完整的把词说出来,就是一场好戏。
不需要考虑体验,也不需要考虑技巧,念词就完了。
虽然都达到了相同的效果,但是本身是有区别的,他有意减少了自己的即兴,没法像李雪建那样,一场戏前后两种不同的演法,造就他同一种懵逼状态。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有得必然有失。
高宝毕竟不是吴钢,一句词能玩出花来,不过难能可贵的是,高宝是个会演戏的,至少会跟着节奏走。
在徐容思考的功夫里,刘疆同样陷入了迷惘。
高宝在勐了一场戏之后,跟炮弹用尽了似的,再也不复先前的高光。
哪怕他特意给了一个过肩镜头,仍然没有丝毫效果,甚至因为 NG 了一次,压力之下还起了反作用,表现还不如第一条。
但是他并没有往里深思,演员不仅看状态,还看同演者,有的两个演员,哪怕第一次合作,就是能碰撞出火花。
匪夷所思,但是却屡见不鲜。
在半下午,他考虑着是不是多加几场徐容与高宝的戏份时,再次戴上耳机,看着镜头里的徐容和海青,整个人懵了。
海青的状态同样好的离谱。
不,不对。
他盯着回放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在摄影指导陈昆晖迷惑的眼神中,又盯着重新瞧了一遍。
这回,他还真看出来了点端倪。
徐容的台词和肢体具备很强的诱导性,并且明显多于眼睛的表达。
第一天徐容的两场戏并不是眼下的情形,那两场他的眼神很丰富。
但是眼睛表达过于细腻,很考验同演者的洞察力,他似乎刻意收了不少。
“这特么的还是人吗?”好半晌,他才摘下了耳机,愣愣地瞧着已经坐到了椅子上休息的徐容,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的海青。
他听说过徐容这样的演员,节奏感特别强,表达维度极为丰富,一进入镜头,几乎像个发动机似的,能够无声无息地带动所有的同演者。
但是那样的演员,远不止五万的价。
噢,也不对,徐容眼下的片酬是十二万。
这倒是说的通了。
海青稍弯了点腰,问道:“导演,能让我再看一遍吗?”
“噢,行。”刘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挠着头道,“刚才那条你演的挺好。”
海青仔细看了一遍回放,自个儿乐了,道:“我都不敢信这是我演出来的,哈哈。”
她笑着笑着,突然没了声音,似乎在今天中午,高宝也说过类似的话。
好像这一切跟她们没有太大关系,而只是因为徐容参与进了其中。
坐回椅子上之后,她忽地转过头,看向合作过两次的冯佳怡,低声问道:“哎,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徐容说的什么吗?”
意思她还记着,可是原话,她给忘了,现在想想,也许自己理解错了。
徐容没必要一下嘲讽一帮人。
而且刚刚跟他拍了一场戏,见识到了对方的水平之后,她觉得他的话里应该有自己没有想到的深意。
冯佳怡愣了下,想了一会儿,才道:“好像,好像说代入情境。”
海青翻了个白眼,道:“不是,我是说完整的怎么说的?”
冯佳怡摊了摊手,道:“我忘了,你问这个干嘛?”
海青本来想跟他解释,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下去,道:“你跟他搭一场戏就明白啦。”
“看你说的玄乎的。”冯佳怡笑着感叹道,“不过我感觉他演的确实挺好的,就给我的感觉很,很合适。”
“不合适才见了鬼了。”
徐容刚歇下,岳悦又跑到了跟前,笑着道:“哥,累了吧,我给你捏捏肩?”
她说着,没容他拒绝,便走到了他身后,伸手捶着他的肩膀。
徐容皱着眉头,扭过脑袋,仰头盯着她,问道:“这,不太合适吧?”
剧组开机还不到一个周,他跟岳悦,说起来拢共还没说过几句话,可是对方实在热情的古怪。
他不能不多想,前阵子他已经把“北舞女一号”和“北舞女二号”拉黑了。
总是约他出去不说,后来竟然还发了一条彩信。
浪费了他不少流量!
岳悦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要想太多啦,李老师经常提起你呢。”
“李老师,哪个李老师?”
“李雪建老师啊。”岳悦轻轻地给他捏着肩膀道,“对了,我也是国话的。”
“噢,我说呢。”
徐容这下明白了,国话自从去年换了新领导之后,吸纳了不少当红艺人加入,也没安排演出,纯粹的与时俱进,吸引观众。
不少艺人进去,都是挂名,或者混个京城户口,兴许连话剧院门朝哪都未必清楚。
他去年也接到过邀请,但是想都没想就给拒绝了,人艺他都没考虑,哪差国话。
之前受了李又斌的蛊惑,加了视协,没半点屁用不说,不想参加的颁奖典礼不去都不成。
但听岳悦的意思,她显然是正规军。
到了晚上,读完了剧本,徐容起身就要离开,却不妨被冯佳怡一把拽住了。
见徐容举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冯佳怡忙松了手,道:“徐老师,导演还有别的安排。”
经他这么一说,徐容这才发现,满屋子的人,除了他起了身,其他人都安坐着盯着他。
似乎有什么事儿,其他人都提前得到了消息,唯独他被瞒在鼓里。
刘疆拍了拍手,道:“是这样,鉴于咱们组新人比较多,我宣布一个决定,正式聘请徐老师为咱们组的表演指导。”
“啪啪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房间里立刻响起了掌声。
这个面子,得给,经过今天的三场戏,他们瞧出来了,如果跟徐容搭戏的时候,徐容演的独一点,纵然出场的次数再多,也未必能出彩,相反,要是徐容愿意回回抬着,说不得转头片约就会像雪花一般飞来。
至于戏会不会红?
以徐容眼下的号召力,戏越烂,关注度必然越高,到时候要是表现的好,捧踩需要之下,必然会被疯狂抬高。
徐容哪敢应这种差事儿,这要是传出去了,中戏非跟他没完不可。
表演指导一向是由中戏老师的自留地。
他摆着手道:“不不不,我不行我不行,我就是个小学生。”
“那你就当我们是学前班呗。”岳悦立刻把话给接上了。
“哈哈哈。”
房间内的众人轰然大笑,自打徐容去年展现内地第一小生的强劲势头之后,他所有的过往全被翻了个底朝天,当初这段跟李雪建的对话,也被各家媒体翻来覆去的说道。
徐容尴尬的笑着,当时确实急功近利了些,但即使时光倒流,他仍会如此选择。
“导演,真不行,我还得在这个圈子里混呢,这个表演指导真挂不了,那什么,没事儿的话我就先回去啦。”
他说着,端起水杯就往外走。
“徐老师,不让你白出力,有酬劳的。”
“干不了,走啦,各位明天见。”
再多的酬劳,徐容也不可能把这个名头往自己头上戴。
“徐老师,导演也是想把戏拍好。”
在他出门前,柏涵的一句话让他顿住了脚步。
他幽幽地回过头来,望着笑呵呵地瞧着自己的柏涵,实在怀疑是不是李雪建支的招。
柏涵跟李雪建也是一个单位的。
柏涵笑着道:“李老师说你的理论知识特别扎实,而且实践经验丰富,当个表演指导没半点问题的。”
徐容望着柏涵,道:“柏老师你这话我可就不信啦,李老师可从来没当面说过一句我的好。”
岳悦道:“都把你夸上天了呢。”
徐容将信将疑地道:“是嘛?”
刘疆这时道:“徐老师,这样,也不难为你挂名表演指导,分享分享你是怎么读剧本的总成吧?”
“就是就是。”
今天跟他搭过戏的海青、高宝和柏涵立刻笑着应和着。
昨天他们就发现了,徐容念词的特点相当明显,就那么坐着,就能完全把情绪带出来。
几乎与当年的繁漪下楼一模一样。
可是大家手里拿的都是一样的本子,坐姿也差不多,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差别?
冯佳怡立刻站了起来,将凳子让给了徐容,道:“徐老师,我们都眼巴巴地等着搭你的戏呢。”
这话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也让徐容倍感压力。
徐容视线扫了一圈,见一屋子的人都瞧着自己,坐了下来,道:“那这样吧,我就借花献佛,讲讲一个前辈传授我的一点读剧本的经验。”
“哈哈。”
众人都笑着,却没人揭穿他。
徐容之所以坐下来,确实是被柏涵那句话打动了,这部戏是他的转型之作,不能扑。
再者今天通告少,他可以带着走,可是等以后戏多了,精力上根本扛不住。
他将水杯放到桌子上,道:“其实咱们这两天读剧本,极个别老师确实存在一点小问题,不太投入,我在读剧本的...”
他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卡了壳,伴随着他的笑,同样满堂轰然。
“哈哈。”
“徐老师,了解了解,前辈说的前辈说的。”
等笑声落下,徐容才接续道:“对,那个前辈说,一般情况下,读剧本会有三种感受,第一种,一见如故,里头的每个人,像是都见过、都熟悉,演起来得心应手,这点柏涵老师和海青老师应该感受的比较明显。”
柏涵笑着点着头,徐容一句话,她就知道李雪建没有吹,这点没有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肯定的判断的。
“咱们演员这行,是个特殊的职业,不像搞音乐的,一有感触,立刻就能写首歌,咱们没这个可能,但是咱们也必须得像他们一样,对生活保持敏感,进而保持饱满的创作欲望,读剧本时,自然而然的就知道该怎么读、该怎么演。”
岳悦问道:“那要是都不熟悉呢?”
徐容看着她,道:“这就是那个前辈说的第二种情况,一看剧本,妈呀我没这经历啊,不会演啊,咋整啊?”
尽管徐容行为很夸张,但是却没一个人笑,反而一个个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他的下一句。
因为他此时说的是每一个演员都必然会面临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徐容看着没一个人笑,感觉有点无趣,玩笑都听不出来,只好继续道:“感觉挑战难度很大,这个时候要么就别接,要么就冲上去,越难越要尝试,我...那个前辈认为,调动不了自身积极性的演员,也绝无可能调动观众的积极性,一定要抱着感觉越难,就越要硬干心态,不能怂,怂了就是限制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和热情,当然,还得冷静点,量力而行,不能蛮干,比如一个男演员去演一个女性角色。”
“哈哈。”
徐容指了指岳悦,道:“另外一种就是刚才岳悦说的,压根没有丝毫兴趣,但是谁让你签合同了啊,你是拿了钱的!”
“我敢肯定,在坐的没有人说就是来混的,抱着拍完就撤的心态,如果有,我奉劝一句,趁早改行,运气好了能红,但是必然不可能一直红。”
海青忍不住了,道:“徐老师,你倒是说正题啊。”
“别急嘛。”
冯佳怡立刻端起了水杯,给他拧开了盖,递到他跟前,道:“徐老师,喝口水润润嗓子。”
“谢谢,谢谢。”
徐容喝了口水,把水杯放下了,道:“针对这一点,那个前辈琢磨出来了两个小技巧,首先,要从生活和材料上下功夫,比方说余好这个角色吧,岳悦,你了解真正的新婚寡妇吗?你知道这样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吗?你了解她的痛苦和快乐吗?等你真正了解了,她在你眼里必然不会是“新婚寡妇”这么单薄的一个名词,你会抱有同情、怜悯或者厌恶、憎恨的主观情绪,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自然而然的就会生出诠释她的冲动。”
岳悦点着脑袋,问道:“可是怎么了解呢?”
“这就是第二个小技巧,也是最关键的,读传记,而且要多读,那个前辈...算啦,我还是说说我自身的感受吧。”
“徐老师,你也可以有一个朋友的。”
“哈哈哈。”
徐容笑着瞪了冯佳怡一眼,道:“我演王一民的时候,感觉正面人物就那样,很简单,以后这一系列正面人物我都会演,没半点问题,后来又拍了一部戏,也是正面人物,才意识到那一套不管用了。”
“即使都是同一类型的作品,但是编剧风格的不同,演员的呈现方式也要跟着变化,这种变化的前提就是咱们所涉猎范围的广阔与否,而传记,能够让咱们感受不同作家或者说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当你读的足够多,看到一个角色,立刻就会有一种“哎,这个人我熟啊”的感受,创作的冲动就来啦,我个人觉得吧,传记,尤其是自传是最好的渠道之一。”
海青悄悄关了录音,道:“经你这么一说,才知道原来读剧本还有这么多门道。”
徐容摆了摆手,道:“我哪懂这些啊,都是前辈教的。”
说着,他起了身,如果所有人都按他说的做,他带动的时候会轻松不少,当然,这些只是读剧本的一点普适性的技巧,真要把读剧本这门手艺剖开来说,需要涉及的内容就太广阔了,根本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讲清楚的,而且估计在坐的大多数人未必能听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