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京城的天气热的人喘不过气来,可是棚内整个摄制组却静悄悄的,似乎丝毫未受闷热天气的影响,哪怕必要的交流,也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一手握着展开的剧本,一手拿着扇子扇风的程昱听瘦长脸的执行导演王勇泉讲完了戏,手中的扇子遽然止住,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胖硕的身材,又瞧了瞧只有60公分宽的桌面,脸上露出了点为难之色。
王勇泉也清楚要求对于程昱而言有些“过分”,望着他的神情中混杂着三分鼓励、三分期待以及四分的恳求,以低沉的声调道:“程老师,希望您能克服克服。”
《北平无战事》全剧截取的是时间跨度为1948年7月至1948年12月,其中主要情节发生在1948年的7、8两月的北平,和人艺的《窝头会馆》时代背景大致重合。
因国民党上层贪腐导致北平缺粮酿成学潮为全剧的开端,以反腐、查账为线索,尽管全剧围绕反贪腐、查账进行,但实质上和中国存在的大多数矛盾一样,矛盾的组成部分,表面上是因为某件事导致的冲突,但本质是人和人之间或者群体和群体之间的较量。
《北平》同样如此,其既展现了特殊时代背景下国、共之间的斗争,也展现国民党内部各个派系之间不同的利益诉求引发的你死我活的较量。
程昱所出演的马汉山作为北平民政局局长、原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相较于斗争的主角建丰、孔宋、二陈只是一个小人物,但因其是北平民调会实际负责人,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整个贪腐事件的核心人物,在国民党顶层的诸多大佬未亲自下场之前,在多方势力的斗争当中,马汉山无可争议地成为矛盾的集中点。
要拍的一场戏是因缺粮导致学生再次围困华北剿总,为躲避南京方面派来的五人调查小组,马汉藏在民调会仓库向孔家大少开办的扬子公司催粮的情节。
剧本原文的描述为:马汉山这时已经站到桌子上去了,两手握着话筒,唯恐那个话筒掉了,身子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哪里像打电话,简直就像在一口热锅上转动。
对年轻演员而言,这段形体表演几乎没有太大的难度,但程昱那胖硕的身材,很难不让人怀疑他能否站在60公分宽的桌面上完成一系列表演。
以程昱在业内的名气、地位,换作寻常的小剧组,导演肯定早就把戏改了。
但孔生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刘合平提出异议,两人合作之初刘合平就提出过唯一的条件,不得改动剧本。
他并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和刘合平发生冲突。
其次,对于这段戏他早就写好了脚本,程昱站在桌面上,弯着腰,双手握着话筒,如同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程昱和王勇泉僵持了几秒钟,没再说什么,伸手按了按桌面,轻吸了一口气,道:“麻烦搭把手,扶着我上去。”
不用程昱言语,王勇泉已经搀着他的胳膊。
程昱踩着凳子,一只脚刚踩到桌面上,身体的重量还没完全给上,桌子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的声。
程昱收了脚,不可思议地道:“王导,这根本禁不住踩啊,再换一张桌子吧。”
不远处的道具组的某个中年人闻言脸色顿时变了,“换一张桌子”很简单,可是忙活半天不说,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正常拍摄。
为力求真实,剧组使用的道具都有固定的风格特征,很多道具都是专门定制,合作的家具厂只要加钱半天就能做出来,可是他们做旧半天的功夫未必打的住。
孔生王永泉招了招手,问明白了怎么回事后,脸色如常地把兼任担任统筹的罗金福喊了过来,低声问道:“罗老师,能不能调整下拍摄顺序?”
“可以先拍张曦林老师的。”罗金福的普通话仍然不太标准,但已足够让孔生听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但是他只有一句台词。”
张曦林在戏中演调度科长王一行。
罗金福瞧着孔生渐渐趋于严肃的面孔,圆脸上几乎没有太多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董永老师晚上才能过来。”
这个场景下的其他戏需要董永参演,而董永不在,意味着老板进组的第一天,摄制组也许要浪费大半天甚至也许今天只能拍一场戏。
孔生心头再次升起一股极为难受的感觉,有容传媒的这个剧组实十分“敬业”,就像眼下的罗金福,每个场景下有哪些戏,他都能如数家珍,拍摄工作也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任何纰漏,但唯有一点,他只做份内的事情,和自己无关的事绝不多过问一句。
不仅罗金福,有容传媒的过来的人全都如此,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工作干的相当漂亮,但也仅此而已。
为了能够顺利拍摄,他将剧组的一些关键人员换成了自己的人,比如几个小组的组长。
三合板做的道具桌桌面承受不了程昱的体重,往小了说,是道具组的工作疏忽。
可是偌大的剧组,每天几十万的经费,按照行业惯例,大家都会拿各自本应该拿的抽成。
他扫了眼手表,已经六点四十,徐老师马上就要到了。
徐容是主演,但除主演的身份之外,他还是投资人,进组的第一天就看到全组歇着等道具或者转场,大概率会怀疑他这个导演的能力。
他转过头,望向大高个、瘦长脸的道具组组长刘超,问道:“刘超,你这边最快要多长时间把桌子搞过来?”
刘超鸭舌帽下黝黑的脸上迟疑一瞬后,道:“4个钟头。”
孔生没言语,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预算压的那么紧,我总不能自己贴钱.”刘超瞧着孔生大有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架势,声音逐渐放低,“我这就去安排。”
孔生盯着这个猪队友,心头莫名地冒出一缕邪火。
但最终他压住了这股火气,发火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只会把外面包裹的那层纸给烧穿。
孔生缓缓转过头脑袋,看向安然坐在椅子上的刘合平,摸出口袋中的烟走了过去。
到了刘合平跟前,他打鼻梁两侧挤出两道纹溜,道:“老刘,你看,程老师实在不方便,要不咱们不让他上桌子了?”
先前发生的一切,刘合平都看在眼中,自然也明白孔生的意思,他希望他改剧本,好使得剧组今天能够顺利拍摄。
可是为什么采购道具的时候不提前考虑程昱的体重呢?
是没有考虑周全,还是其他原因?
他的视线缓缓划过道具组长刘超。
而此时的刘超并没有做错事情的忐忑,反而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是啊,剧组的每一项经费都压缩的没有腾挪的空间,对于习惯了抽成规则的刘超而言,这是不合理的。
他脑海中乍然划过一道闪电,一个最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顿时开解,得益于网络上《大明王朝1566》的逆天评价,近来他正准备续写《大明王朝1587》,讲述的内容为后嘉靖时代,站在山脚的海瑞和立于山巅的张居正之间的故事。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他逐渐感觉到张居正这个历史人物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他总是严以律人,宽以律己,他要求万历皇帝力行节俭,但自己在收受贿赂方面却毫不手软,他要求下属遵守“礼”这一封建社会的基本规则,自身却是规则的最大破坏者,而这种现象并非个例,甚至有明一代九成九的官员皆是如此。
最为典型的是洪武十九年,当年发榜派官364人,一年后因贪腐杀6人,另有因贪腐被判死罪、徒流罪尚未执行者358人。
全军覆没。
每个人都知道朱元璋嫉贪如仇,逮一个杀一个,一科进士竟然仍一往无前、前赴后继贪腐。
就像刘超明知道整个剧组全是徐容的眼线,却仍然上下其手。
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过拿了自己应得的那部分。
他不明白,一帮人踹被窝踹的露了屁股,凭什么最后竟然是他这个制片人、编剧让步?
看他刘合平好欺负?
“徐老师到啦。”
某个场务冷不丁地喊了一声,剧组的各组工作人员在停顿了一瞬后又各自忙起了各自的工作。
监视器后闻言起身的刘合平以及摄影指导孙莫龙见状,同时顿住了脚步,一时间竟感到了些许的尴尬。
相比于其他人,他们似乎过于谄媚了些?
刘合平夹着烟的手朝着影棚门口的方向指了指,道:“孔导,孙老师,徐老师刚来,咱们去迎一迎。”
“好。”
因为三人保持着平稳的步速,甚至于有点不紧不慢,走到一半时,徐容已经领着小张同学三人进了影棚的大门。
令刘合平意外的是,有人比他们更快。
徐容刚迈入影棚,张曦林已经迎到了跟前,极为热情地握住了徐容的手,道:“徐老师,可算把您给盼来啦,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吧?”
徐容瞧着这位崛起于《黎明之前》的同行,笑着道:“曦林哥,你可是又胖啦。”
“哈哈哈。”
徐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只见不远处程昱正背着手,眯缝着眼盯着自己,但是却并没有来打招呼的意思。
他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在他点头的一瞬间,程昱却移开了视线。
他十分了解程昱,因为他和程昱有一个共同的好友。
这个圈子里有一些同行行事风格十分不合群,比如李雪建,哪怕一些年轻的晚辈跟他打招呼,他竟然也会客客气气的起身回礼,而程昱又是另外一种不合群,他在演艺圈朋友很少,只和他觉得对脾气的人玩,比如李又斌。
程昱同样了解徐容,但他的了解来源于李又斌的评价。
等徐容云淡风轻的收回了视线,如同没事人一般继续和众人寒暄,程昱再次将视线移到徐容身上,望着他脸上不轻不重的笑容,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李又斌认识的徐容,不是真正的徐容,或者说只是徐容的一面,而此刻的徐容和李又斌认识的那个徐容综合起来,才是真正的他。
一个既真诚而又虚伪的技术型官僚。
徐容坐在监视器后,发觉那道视线如影随形,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程昱在观察自己,可是对方的观察实在太过于明目张胆,以至于让他有点不适,就像有人拿一根头发在他身上挠啊挠啊挠。
直到他让王亚芹拿过来鸭舌帽戴到头上这种不适感才减轻了不少。
随着正式开拍,徐容望着镜头中的张曦林,心中并没有太多评价,在戏中,王一行的角色是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调配科长,这一身份决定了他必须是一个聪明人,而所有的不聪明的行为,也不过是他的伪装,这类角色对于演了几十年此类的角色的张曦林并没有什么难度。
随着孔生“卡”的声音落下,徐容敏锐地察觉到,剧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无数双眼睛下意识地往孔生身上瞟。
沉默的包括已经连续看了三遍回放的孔生。
徐容视线同样移到了孔大头脸上,顿了一瞬,笑着道:“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
“啊,徐老师说的是哪的话?”孔生干巴巴地笑了一句。
徐容笑眯眯地和拿着耳机的孔生对视了几秒钟,忽地打了个哈欠,道:“有点困了,我去车上补个回笼觉。”
望着徐容离开的背影,已经悄悄绕到徐容身后的程昱愣愣地瞧着这一幕。
事情的原委,徐容如果真心想要探究,其实并不难,可是他似乎准备装糊涂,但既然打算装糊涂,为什么又说“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这种让孔生窘迫的话呢。
“都愣着干什么,准备第十一场。”
听到孔生的吆喝,望着他神情的中的严肃,程昱隐约间似乎明白了。
屠刀最大的威力,是悬而未落。
徐容把刀举了起来,但并没有落下,而就那么举着。
刘合平望着徐容离开的背影,突然感叹道:“花一秒钟就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果然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啊。”
程昱闻言,不由发出了一声苦笑,他突然有种预感,哪怕观察的再多,自己也未必演的出一个立体的马汉山。
因为他不具备马汉山和徐容身上那些注定让他和其他人命运不同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