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不愧是熟读经典,满腹才伦,一番话下来,说的在座的黄老学子们哑口无言。
负责教导皇子们的王生此刻却引出了一个新的论题。
“使民无知!”
黄老对启蒙之事是相当不认可的,在叔孙通开始操办启蒙之事后,黄老学派就开始了对他的口诛笔伐,黄老学派当然也不是铁板一块,内部有着各种分歧,绝大多数都是贯彻着弱民思想的。
“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黄生从老子的言语来入题,随即开始质问如今天子所想要做的启蒙天下之事是否可行,是否是有利的,在这个时代,弱民的思想还是比较盛行的,除却黄老之外,其实法家不少人也有这种想法,例如商鞅,韩非,都曾提到这一点,百姓知道的太多了就不好控制,不会顺从庙堂的命令。
至于儒家,则是有两种不同的想法,一部分人认为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故而支持弱民理论,当然,更多的人还是认为这句话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并且认为孔子一生都是在有教无类的启蒙天下,不可能支持弱民政策,因此是反对弱民之政。
儒家想要通过启蒙之事来取利,而黄老自然也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来打压儒家,确立自己的核心地位。
当黄老和儒生们开始引经据典,相互攻击,阐述彼此观念的时候,刘长只是茫然了片刻,随即悍然下场。
刘长在此时当然是站在儒家反对愚民派这边的,如今大汉江山越来越大,各地都需要人才,而且是很迫切的需要,若不是官吏不够,西域就不只是让诸王归顺,而是直接郡县走起,国内的人才越来越不够用,只有启蒙天下才能让大汉失去无人可用的烦恼。
何况,在迈进道德社会的大汉,愚民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主张。
刘长在参与到辩论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一个神色很激进的儒生。
坐在这里的儒生,那基本上都是很有名望的,不说能比得上叔孙通,也差不多哪里去,基本上就是各个学派的代表人物,而在这些人里,有位来自齐国的儒生,大放光彩,这位齐儒言语激烈,直击要害,模样暴躁,甚至说着说着就低声嘀咕了几句,刘长分明听到很清楚的入字,这就很符合刘长的心意了。
刘长看到他们辩论的越来越激烈,甚至几乎要上手,本着看热闹的原则,他索性退出了辩论,笑呵呵的坐在上位,偷偷指着那位儒生,问道:“浮丘公啊,那位齐儒是什么人啊?”
浮丘伯笑了起来,他就知道这位老儒生是一定会得到刘长的关注的。
儒家中的代表人物千奇百怪,有叔孙通这种灵活变通的,也有陆贾这种能言善辩的,有张苍这样子孙满堂的,有浮丘伯这样专研学问,“自有大儒为朕辩经”的,而这位齐国儒生,在诸多大儒里也算是最奇特的。
首先,这位老儒他很能打,其次,这位老儒脾气格外火爆,动不动就骂,骂不过就打。
“这位是齐国的辕固生,他治诗,开齐诗之先河,有很多弟子都跟随他学习,他为人刚烈,性格有些暴躁...”
刘长看着那对面前的黄老破口大骂的辕固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浮丘伯又指着其他人说道:“那位是高堂伯,在他身边的人叫伏清,他阿父就是大儒伏胜,那位毛亨您是知道的...这些都是各地有名的大儒....”
刘长却对他们并不在意。
“朕没有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反对朕的启蒙天下啊....原先我只是接触了叔孙通,陆贾,我的老师他们,就认为天下人都是赞同的,看来是朕接触的人不多,连你们这儒家内部,居然都有人反对启蒙...既然反对,又何必来这里呢?”
浮丘伯解释道:“陛下,是这样的,学派的追求会根据庙堂的需要来转变,法家的人在秦国的时候支持弱民,可是如今您若是找郅都,章释之,张不疑他们来询问,他们一定都会支持您的想法。”
“儒家的人有支持弱民的,可是因为陛下要启蒙天下,他们方才能放下心里的想法前来帮助陛下,陛下对学派是拿来用,而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学派是能被用,若是没有人任用,那学术再高深也就失去了意义,没有实践只会空谈的学问是做不长久的....黄老如今如此反对您,主要是因为您没有重用黄老的人。”
“无论是启蒙,还是编写教材,您都选择了儒家的人,因此黄老才会反对,若是您用黄老的学者来进行启蒙,他们现在就会改口...”
刘长听闻,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若是朕现在去跟他们辩论,您觉得如何啊?”
“陛下随意辩论,只要有老臣在...就无大碍!”
浮丘伯显得很自信,哪怕在座的都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可他也并不放在眼里。
在众人辩论的累了,回去休息的时候,刘长还很是激动,今日他跟着浮丘伯两人嘎嘎乱杀,他负责嘎嘎,浮丘伯负责乱杀。
“哈哈哈,姝,你可不知道,今日朕跟浮丘公,一同舌战群士,说的他们是哑口无言啊,我与浮丘公联手,当真是没有人能说得过我们!我们实在是太强了,满腹经纶!”
刘长得意的说着今日之成果。
曹姝的眼里却有些担忧,“陛下平日里不好读书,今日面对如此多的大家,可莫要说出令人取笑的话啊。”
“放屁!朕明明是满腹经纶!何况,谁敢取笑朕?朕不先烹了他!”
刘长说着,就在曹姝端来饭菜的时候,吕禄却带着一个人走进了殿内。
那人拜见了刘长,又拜见了皇后。
这人年纪也不小了,不过,身材极为高大,面目凶神恶煞,体格方面几乎跟夏侯灶差不多,也就比刘长要矮小一些,胡须也较为杂乱,若不是披着儒袍,差点就以为是从唐国跑出来的百姓。
曹姝都被这人的相貌给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像大儒的强盗呢。
刘长打量着面前这位,看着他那身材,越看越是满意,不由得叫道:“好壮士!赐之卮酒彘肩!”
辕固生一愣,却还是尽量配合刘长。
“多谢陛下!”
“你为什么不去西域作战,却在齐国做什么大儒呢?”
辕固生认真的回答道:“陛下若是下令,臣现在就前往西域作战!”
曹姝白了刘长一眼,说道:“这位是有贤名的大儒,你可以跟他请教治国的道理!”,说完,曹姝这才带着人离开了宫殿,曹姝离开之后,刘长招了招手,让辕固生坐在自己的身边。
“今日看你辩论,就知道你这个人肯定是有才学的。”
“朕想封你为博士,将你留在身边,你觉得如何啊?”
“多谢陛下厚爱!”
刘长这才询问道:“今日朕看黄老诸多学派的名士,都对启蒙之事非常不屑,不愿意相助,你有什么办法吗?”
辕固生愤怒的说道:“黄老的这些人所说的话,不过就是些隶臣僮仆之言也,不值一提,他们没有能力来反对启蒙的事情,就只能用言语来蛊惑天下,他们与我辩论输了,就去找法家前来,将我下狱!”
“就这样的人陛下要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最大的才能也就是认识一些字而已,陛下可以派他们前往滇,北庭等国,让他们做一个能提笔的书吏就好!”
“他们曲解了老子的言语,若是老子听到他们的解释,都要抡起拐杖来打他们呢!”
“老子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
“所谓贤,并非是让百姓不去敬重贤才,此贤乃宝物之意也,故而有不贵难得之货的感慨,老子的这番话,是说崇尚财物,炫耀富有,是扰乱人心,造成动乱的原因!”
“因此,圣人治理天下,应该消除奸诈智慧和贪婪私心,使民众恢复纯朴的民风,国家才能大治...”
“而如今这些蠢物,却愣是将这句话歪解成弱民,弱民那是法家干的事情!况且,法家的弱民,也只是要求法律和制度能被严格的执行,是要求百姓服从庙堂之令,从这出发的,就如今这些黄老....狗屁不是!”
刘长也不知道这厮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这些各派的大家们,每个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说法,而且他们每个人开口,都会让对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毕竟做不到这一点,也不配当什么大家,而以刘长目前的文化水平来说,要想弄清楚这弱民之中的诸多理论分段什么的,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因此,刘长也只能是点头符合。
刘长并不认识这位暴躁的老儒,在原本的时间线上,这位老儒在棋圣时期出场,与黄生辩论,随后与窦太后相见,因为当着太后的面辱骂黄老之学,太后大怒,让他去空手与野猪搏斗。
而棋圣就给他丢下了武器,让他去对付野猪,这位老儒一击刺穿了野猪,完成击杀,这才得以保命,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据说这位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
他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学者,处政能力也是有的,只是不如学术能力,当然,最强的应该还是他的武力。
刘长与他聊了片刻,心里却有了自己的想法。
在送走这位新的治经博士之后,刘长下一个接见的人却是黄老的王,黄两位大家。
王生还好,他长期在天禄阁内为皇子们讲学,本身在黄老学说里也算是顶梁柱般的大人物,同时个人品德方面也没有可以让人诬陷的地方,跟刘长还是比较熟悉的,他在天禄阁内跟皇子们讲学的时候,就常常将刘长当作反面教材来讲述。
至于黄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家,他没有王公的地位,自然也就没有他那么的自信,坐在刘长面前,却显得有些不安,很是害怕。毕竟,他刚刚才得罪了刘长,生怕受到报复。
刘长打量着他们两人,目光还是落在了王生的身上。
“朕本以为,王生在皇宫内教导皇子,对启蒙之事定然也有了解,想着要让您也来负责这件事,没有想到,您居然是如此反对启蒙...看来是不能让你们黄老学派的人来操办这件事了。”
王生本来都想好了一大堆用来劝谏刘长的话,可听到刘长这句话,他顿时沉默了。
在脑海里做起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其实,陛下,启蒙也不是不可以。”
“为国选才之事,与弱民之政的联系也不是很大....”
刘长摇着头,问道:“您可知道为什么如今黄老势微吗?”
王生看了一眼刘长,他很想回答:是因为你。
可是他不能这么说,因为他年纪大了。
他认真的说道:“这大概是因为儒家和法家崛起的缘故。”
“不,就是因为你们的人才太少了。”
“当初黄老人才济济啊,不说别的,就是曹相一个人,就能顶的上今天在座的众人了吧?可现在呢?留侯不理会这些事情,你们来辩论的那些人,有哪个是他们的对手呢?也就你们两位可以勉强辩论一番,却还不是对手。”
“黄老人才不足,这才是你们逐渐失势的原因啊,儒家崛起,是因为出现了叔孙通,浮丘伯,陆贾,贾谊这样的人...你们却忽视对人才的培养,本着那什么弱民之策不放,叔孙通这些年里启蒙了多少人啊,这些人里又会出多少个将来的叔孙通,浮丘伯啊...长此以往,黄老是要彻底没落了啊。”
王生若有所思,他起身拜道:“陛下若是不弃,臣愿意相助陆公,共同负责启蒙之事。”
刘长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他先前就有让各派参与进来的想法,正好。
在好好安抚了一下这两位后,刘长也送走了他们。
到这个时候,刘长终于是松了一口气,疲惫的活动了一下身体。
今日舌战群士,弄得自己都有些疲惫了,最好出去转一转。
刘长并没有驾车,在张孟的跟随下,刘长徒步走出了皇宫。
刘长的这个身材太显眼,像这种徒步出行,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好在张孟及时在前方开路,让甲士们阻挡在前方的百姓,使得刘长有了散步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散步,却并非是刘长所希望的,刘长很喜欢热闹,只是每当他步行出来的时候,整个街道都是空荡荡的,见不到半个人影,刘长只是走了几步,便以妨碍百姓的名义叫来了车。
自然是不能坐天子车,那样做只会更加显眼,因此就只能找一架王侯之车,好在王侯在长安并不罕见,纵然有人发现了他的车架,也不至于惊扰百姓。
刘长就躲在车内,偷偷看着外头那热闹的情况,却不能下去同乐。
他一出现,就会打乱那热闹而和谐的局面
刘长很是羡慕的看着那些聚集在酒肆门口大声吹嘘着的年轻人,直到吕禄询问他接下来去哪里的时候,刘长方才反应过来,“先把车给还了吧,这车是谁的?”
“城阳王刘章的。”
刘长正好借着还车的由头来到了刘章的府邸里,刘章的府邸比较偏远,当刘长赶到的时候,刘章已经在等候着他。
“仲父!”
“嗯。”
“大父!!”
刘长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小竖子,笑呵呵的将他抱起来,这竖子叫喜,跟刘长的伯父同名,是刘章的长子,也是刘长的孙子...每次见到这个竖子的时候,刘长都会觉得很不习惯,毕竟这一口一个大父,听着十分古怪,不过,没办法,谁让刘长辈分高呢。
这小家伙也是很乖巧的,平日里跟那些群贤也没有什么往来。
刘长好心提醒道:“别一个人闷在府里,多去找你的那些仲父,跟他们要点好处,知道吧!”
就在刘长准备在刘章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却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正是赵昧,赵昧邀请刘长前往自己府,说是大父设宴准备款待他。
刘长也没有拒绝,赵佗看样子是要赖在长安不走了。
当他坐着赵家的车,来到了赵佗目前定居的府邸时,出来迎接他的人却是赵始。
这些时日里,因为赵佗在的缘故,赵始也很少露面,都是在服侍他阿父。
“好啊,长,你今日办的事情,我可是听说了!可惜我不在,若是我在,我们就可以一同与他们辩论!”
“这些人居然在你面前辩论经典,简直就是西施效颦!”
赵昧皱了皱眉头,还是决定闭嘴。
赵始拉着刘长往里走,走到了院落的西南角,赵始不由得笑了起来,挫着手,看起来不太自信的模样,“长啊....你看,我在这里也养了些羊,都是从唐国那边取来的...我打听过了,建成侯家的羊就是从那里买的...我养了很多,你若是想吃,可以随便拿的...若是吃完了,我就再去拿一些来...”
“我知道你最近诸事繁忙,若是觉得烦闷,就来我这里...我都给你留着呢....”
“我也不知道是否好吃...也不知买对了没有...”
赵始的笑容里参杂着一丝不安。
“哈哈哈,应当是买对了,来,咱们先吃它一只再说!”
刘长大笑着搂住舅父的肩,指向了羊圈中的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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