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厚重的云层几乎将太阳遮蔽得透不出半点光来。
厅堂之中像是有些光亮,但是又像是根本就没有阳光。
兵器架上的刀,也在昏暗之中黯淡无光。
夏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白烟在空气之中很快的消散,就像是他之前所获得的荣耀和希望。
骠骑大将军斐潜回到了河东的消息,夏侯听闻了,但是夏侯并不完全相信。
因为夏侯觉得这是一个假消息。
夏侯觉得他是懂得的……
骠骑大将军回军,这毫无疑问,但是到了河东?
这就让夏侯表示呵呵了。
骠骑怎么可能放下关中跑来河东?
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若是他作为骠骑,肯定是先到了关中,稳固了关中三辅之后,再来河东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所以夏侯以己度人,就觉得这个消息是假的,或许骠骑确实是回来了,但是最多应该是在关中,而不是在河东。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消息出现,是因为河东的人想要拖延?
故意放出折损崔氏名声的事情来,是为了警告其他的人,还是为了让崔氏对曹军产生怨恨?
曹操很早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传递假消息,故意搅乱敌人,所以夏侯也自然不能不防,而且夏侯真心是认为斐潜应该回关中,而不是在河东。
所以夏侯想要试一试。
所有人都以为曹操崛起顺风顺水,干倒袁二干袁大,但是只有夏侯才清楚,在这个过程当中曹操痛苦了多少次,在悬崖边上走了多少回。
如果说夏侯塍能打赢陈睿,那么夏侯塍就有继续培养的价值。
如果打不赢……
夏侯的目光阴沉,在黄昏之中宛如猎食者的眼眸。
……
……
在太原之处,还只是乌云笼罩,但是在幽州北漠,已经是大雪纷飞。
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掉了些冰渣子,但是很快就变成了小雪,再过一天就变成了大雪,将天地之间席卷成一片银白。天和地之间的界限,在飞舞的雪花当中,似乎也不怎么能分辨得清楚了。
天道是混沌的。
盘古开天的那一斧子,只是将天地分开了,而没有将天道砍开。因为盘古就是天道,就是斧子,能砍旁人,怎么可能砍自己呢?
天道混沌,人心自然也是混沌的。
大队的骑兵,在风雪之中艰难的行进着。
战马喷着响鼻,马上骑士不住的催策坐骑,人马都喷吐着白气,每个人都在大声的咒骂着这场大雪。
素利的脸色很是阴沉。
他骑在马上,脸已经用丝绢遮盖了起来,警惕的看着四周。
他有些后悔了。
当他得知了赵云等人并没有跟着进入燕山的时候,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可是那个时候贪欲支配了他所有的想法,使得他下意识的给赵云的行为找到了一些解释的理由,不管这些理由能不能成立,至少他就可以比较放心大胆的去劫掠幽北。
因为别的部落都在劫掠,素利他也不可能让自己的部众干看着……
劫掠幽北这几天,简直就像是老鼠掉进了蜜罐子里面,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甜的,连空气都是幸福的味道,自由的气息。
可是,忽然就下雪了……
这些雪下得又大又急,连习惯了大漠的冰天雪地的素利,都觉得有些陌生了起来。
在后面的莫护跋策马赶了上来,语调微微有些急切,『单于,这场大雪来得真不是时候……现在这样的行程太慢了,只怕是……要不干脆我们占个城,先避一避风雪……』
素利头上带着皮毛帽子,身上穿着皮袍,脸上裹着一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什么人那边抢来的丝绸。
莫护跋也是差不多的装束。
带着毛的皮子,能够隔绝雪花的侵蚀,但是时间长了,雪水依旧会渗透进去。
素利和莫护跋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联合行动的,另外一边的坚昆人和柔然也是自然而然的汇集在了一起,另外还有一只独狼,郁筑。
而现在,坚昆人和柔然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听了莫护跋的话,素利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
莫护跋指着渔阳的位置说道:『我们这么一路来去,渔阳的守军连个动静都没有,怕不是吓破了胆子!不如趁他们士气坠堕,干脆一口气将渔阳啃下来!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驱口,难道说拿不下这个城?!只要拿下了城来,就算是下再大的雪也就不怕了!到时候一开春,我们就带着所有的东西回到大漠上去!』
劫掠得越多,东西人口自然就越多。虽然说这些胡人各个都兴高采烈,但是劫掠而来的人和物,同样也拖慢了行程,再加上现在下雪,简直走起来就像是蜗牛在蠕动。
『渔阳不好打……』素利皱眉说道,『若是现在没下雪,倒也可以试一试,可是现在……』
其实就算是没下雪,也不会有人想要打渔阳。
其他地方都是肉,为什么要去啃骨头?
下雪只不过是让这些胡人发热的脑袋开始降温下来,开始觉得要回去了而已……
更何况素利之前也在渔阳之下吃过亏,算是真切体会了攻打渔阳的难处。
莫护跋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低声说道:『单于考虑得是,可是如果说……』
素利瞄着莫护跋。
莫护跋笑着,表情就像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傻子,要多纯真就有多纯真。
素利怀疑是不是莫护跋知道他当年曾经在渔阳之下受挫了?可是当年他回去的时候,对外宣传是胜利归家,毕竟前期也有收刮劫掠了一些物资……
『大单于,怎么了?』莫护跋一脸疑惑的说道,『就算是真要撤走,我们也不能乱糟糟的就这么走啊,对不对?这要是曹军一看,那不是就什么都明白了?而且我们后面不还是有人么?先围一围,如果能打下来,自然也好,如果打不下来,也可以让曹军不敢乱动……大单于,你觉得呢?』
素利思索了更长时间,然后才说道:『传令,改道渔阳。督促全军而进,一人一马都不许落下……你说得对,打不打另说,就算是要撤,也要先压住了渔阳的人……要不然我们走得都不顺畅!』
莫护跋笑了起来,『谨遵大单于之令!那小弟就先行一步,给大单于打个前哨!』
等莫护跋窜到了前面去了之后,便是立刻冷了脸,就像是被风雪冻掉了所有的热情一样。
莫护跋的护卫跟在莫护跋的后面,低声问道:『首领大人,我们真的……真的是给他们打前站?』
莫护跋冷笑了一下,『你没看出来么?这种天气……打个屁!告诉我们自己的人,尽快赶往古北口!其他的事情……呵呵……』
风雪飘摇而下。
一切景色就像是被涂抹了,混沌不清。
……
……
大雪一下,分散到了各地的胡人,就像是小溪流汇集到了江河一般,自动的开始往回走。
这种近乎于本能的习惯,并不是所谓的军事素养,也不是后世清吹蒙吹们动不动就喊什么不过万,不能敌什么的,而是一种大漠生存的本能。
当然,在这样本能的驱动之下,因为指挥系统的差异,文化理念上的区别,导致类似于金字塔结构的农耕对上扁平式的游牧的时候,往往在局部都会吃一些亏,但是当金字塔结构稳固的时候,游牧扁平式的作战方法,就完全无法抵御农耕的稳定,会很快的被拖垮。
在幽州,当官府没能出面的时候,渔阳之地的一些大姓就在威胁面前,站了出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士族乡绅又有保护乡野的一面。
就像是刘之子刘复,就是挺身而出的士族子弟其中之一。
刘和那个什么大耳朵不同,他是汉室宗亲,正儿八经的皇家勋贵,但是因为在汉灵帝之时涉足了政坛上的倾轧,被曹节诬陷被杀,于是刘之子刘复脱离了朝堂,远遁边疆,现在则是被胡人又给逼迫了出来。
鲜血飞溅在白雪之上,斑斑点点,鲜艳得触目惊心。
刘复带着几十名的部曲,抓住了一支正在撤离的胡人部落小队,二话不说就直接展开了一阵冲杀。
这胡人小队已经在幽州普通百姓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又是长途跋涉跑了一大圈,面对刘复等人的冲杀,根本就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一阵羽箭弓矢对射,马上马下,就倒下了好几名的胡骑。
刘复红着眼珠子,冲杀到了那些胡骑面前,手中的马槊挥舞起来,锋利的利刃割开了胡人的皮袍,刺穿了胡人的身躯,鲜血泼溅得到处都是。
一方是久战疲兵,那点血气斗志早就发泄得差不多干净了,一方却是新生力量,这几天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两下在一起厮杀,胜败其实早就定下。
胡人小队很快就失去了斗志,呼哨一声丢下被挟裹的百姓驱口,四散奔逃。
这个时候那些被挟裹的百姓,才像是回了魂一般,重新懂得痛,懂得苦,懂得难受,懂得疲惫,便是嗷嗷,哎哎,呜呜,哇哇的叫着,哭着,试探着刘复的态度……
刘复刚想要上前安抚这些人,就被其身边的一名护卫拉扯住了马缰绳,『少主,不可!』
『老叔,这是什么意思?』刘复问道。
『收治流民,是官府之责……』那心腹护卫低声说道,『更何况,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他们可以救一些人,但是救不了全部的人。
幽州的胡人也并没有完全离开,鬼知道会不会惹来胡人的报复。
关键是当年刘就那么被曹节给诬陷而死……
当然,直至现在,还有人表示曹节是个厚道的老实人。
然后曹节和曹操……
所以现在刘复冒出头来,其实对于刘复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只想要救人!这些都是我的乡亲!』刘复指着那些被胡人挟裹的百姓说道,『现在打跑了胡骑,你却要让我丢下他们不管?』
『朝廷都不管,我们怎么管?!』心腹也是急,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少主也看得到!幽州兵马呢?渔阳守将呢?都在什么地方?这胡人到处都是!这仗是怎么打的?这些人又是怎样?几百人被十几骑驱赶着,就像是驱赶一群猪羊!都这样等着人救,谁救得过来?!』
那些被驱赶的百姓,多半已经是筋疲力尽到了极点,看到救兵,不少人就当场倒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听闻刘复心腹的声音,一些百姓呆呆的抬头看着,脸上麻木,也有一些人羞愧的低下头去,不再看刘复等人,但也有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听了刘复心腹的话,便是突然起身吼了回来:『我是李家寨的!我们寨子被围,前后冲了五次求援的信使,一个都没有回来!一个都没有!他们收来赋税的时候,没有晚过一天!没少过一个人!现在我们找他们求援,却连人都没来一个!我们从白天守到晚上,从晚上守到白天……寨子被攻破了,所有守寨的人都被杀了!我叔,我伯,我大哥……我……我……』
那年轻人眼泪滚滚而落,然后很快被风雪吹成了冰渣,『收我们钱粮赋税的时候,说我们是大汉子民,是归他们管,要听他们的号令!现在我们遇到了危难,他们在哪里?管在哪里,号令在哪里?!要收钱的时候要我们当子民,要我们像是儿子孙子一样的孝顺他们,等出了事我们就是刁民,就是贱民,就是活该没人管,活该去死啊?这是为什么?!』
最后几个字,年轻人的嘶吼似乎都穿透了风雪,又或是混杂在了北风之中,呜咽着,飘荡着,然后又是很快的消散在了风雪之中,只是留下一些余韵在一些人的心中。
刘复沉默着,他身边的心腹护卫也沉默了。
那年轻人的话,激起了周遭一片百姓的唏嘘声,有人大放悲声,更有人跪倒在地上,狠狠拍打着地上积雪。
刘复满腔愤懑,却找不到发泄的对象,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百姓,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中像是有一块大石堵着,压着,让他呼吸都艰难起来。
刘复四下望去,想要再找一些胡骑厮杀,好好出这一口恶气,抬眼而望,却只见到纷纷而落的飞雪覆盖下来,将灰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等等一切都遮掩起来。
『啊呀呀呀……』
刘复将马槊狠狠的扎在一名死去的胡人身上,然后大吼出声:『我是天子血脉!我姓刘!朝廷不管,我也如此坐视,那不就是和恶贼一般了么?!干粮酒囊都拿出来!照应一下伤者!老弱……先……』
刘复喊着,目光在人群当中扫过,后面半句便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百姓队列之中,就没有老弱。
刘复越发的愤怒,他跳下了马,拔出了战刀,朝着在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一名胡骑兵卒走去,一把将其抓住,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头人是谁?』
那胡人身上有甲胄,想必也是个队长级别的人物,因此在交手的时候没有当场被杀,而是重伤倒地,不过其虽然重伤,但也硬气,被刘复拿刀戳着,依旧呸了一口血,嘀嘀咕咕的用胡语喊了些什么,听起来就不像是好话。
刘复大怒,便是直接一刀砍下了其首级。
后面跟来的心腹护卫才刚刚伸出手,便是见到那个胡人的脑袋被刘复一脚踹飞出去……
『唉……』
少主心善是好事情,但是这么冲动,就未必是好事了。
可是现在,作为跟随着刘复多年的心腹护卫,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的替刘复擦屁股。
『少主,我们救不了他们……』心腹护卫说道,『少主先别急……听我说来,这些人……庄子里面容不下,再说了,幽州曹氏没有救这些人,我们救了,等胡人一退,这就不是功,而是罪啊!』
『我不管!』刘复沉声说道,『我就要救他们!』
『少主啊……』心腹头疼得要命。
『你来想办法,救他们!』刘复抓住了心腹,『你自己看看!这些都是大汉人!都是大汉子民!今天我们不救他们,他们还会认大汉天下么?!』
心腹很想要说,大汉天下又不是你的……
可是看着刘复认真的眼神,心腹叹了口气,『少主,除非……除非我们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里?』刘复问道。
心腹缓缓的说道,似乎在整理思路,『庄子回不了,渔阳城不能去,冀州也不能走……这么大的雪,古北口也不好走……真要带着这些人,就只能是往西,去常山新城……如果去常山新城,我倒是知道有一条山道可以稍避风雪……居庸口……』
『……』刘复思索了片刻,便是挥动了手臂,『好!就走居庸口!这姓曹的我们不伺候了!我正想要去看看那个骠骑究竟是何人物?!』
『都动起来!往西走!』
『走,走走!过了居庸口,就能活命了!』
一群百姓茫然的跟着往前,似乎『活命』这两个字,就可以让他们忘记一切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