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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去吴郡一趟……』
古筝弦上的手指刚按了下去,却停在了那里,就像是卡住了一样。
精致院落中的小楼上,小乔抬起头来,望向身边的周瑜。
周瑜坐在那边,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然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今天是阴天,天色昏暗,明明是上午时分,可偏偏感觉就像是临近了黄昏一样,就像是当下的心情。
周瑜在历史上虽然被称之为『曲有误周郎顾』,似乎以文学音乐为盛,但是实际上能跟着孙策一路杀将出来,然后打下江东一片的基业,也是有足够的杀气和武勇的,然而在这一刻,周瑜不仅是没有心思听小乔弹曲,甚至也没有表现出杀伐煞气,剩下的便是一种无奈,一种茫然。好比像是教自家的熊孩子做数学题,看着熊孩子完美的避开了所有正确答案,直奔最离谱的方向而去,心中浮现出来的那种无奈和茫然。
若是当初……
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么?
周瑜忽然之间觉得有些思绪紊乱,产生出了一些自我审问和自我怀疑的情绪来……
『吴郡?』小乔问道,『吴郡出了什么事么?』
『嗯……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周瑜说道,『只不过是如今江东不稳,主公却又想着大权独揽……若是我再不去,恐怕是生出不妙变化来……』
『周郎……』小乔微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话来。别看在三国游戏无双割草的游戏当中,小乔的扇子挥舞起来的时候,还是蛮风骚的,但是在当下,小乔对于江东的政局,依旧是不可能给周瑜一些什么建议,亦或是与周瑜进行什么研讨和谋划。
一些政治上的演变,不可能是说出现就出现的,必然是经过一段时间的孕育,政治敏感的一些的人可以察觉到其中的细微变化,而其他很多普通人便只是啊哈哦三部曲而已。
周瑜本身的地位并不低,而且又是在江东多年,纵然孙权有意隐瞒,周瑜也依旧可以拿的到最新的消息,对于江东吴郡发生的一些事情,周瑜必然也是多多少少知晓的。
原本周瑜的想法,是并不想去管的。因为周瑜也知道,管了孙权还未必领情,甚至还会觉得周瑜多管闲事,然后越发的觉得周瑜碍事,产生出烦躁的心态,还有可能因此对于周瑜生出更多的怨言,乃至于怨恨。就像是一些中二年龄的毛孩子,一边做着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做的混事,同时还喊着要父母关爱和支持,一边还大叫『都是我的错好了么,难道父母你们就没有错了么?』
现在的问题是周瑜在努力的学习着怎么和孙权去相处,甚至不惜离开了江东的内圈,到了柴桑这样的地方来,就是给孙权腾出空间来,让孙权不至于觉得压抑,可周瑜也没想到孙权在离开了监管监督之后,并不是懂得自我控制和约束,而是表现出来自我放纵和肆无忌惮。
荆州江夏,南郡,甚至长沙动乱的平定,都不是孙权一个人打下来的,而且从整体上来说,虽说占领了领土,但也称不上顺利。荆州南郡得而复失,只剩下江夏在手里,长沙叛乱虽然平复,但是依旧还有敌对的人马,但是孙权觉得已经冲好了,双手离开了键盘,大橘已腚。
『对付江东之人,只能行缓,而不可急就……伯符就是在此事上……』周瑜轻轻的谈了一口气,『某原以为主公能明白……可是现在看来,主公只是在嘴上说明白了而已……』
『如今若是吴郡烽火一起,江东全境必然届时大乱!』周瑜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伯符以兵权分立各地,原本就是行内外协同之策,然如今主公欲归纳权柄,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有些道理,然则未必能够奏效……而且……』
孙家的原本发家的起点并不是很高,所以即便是现在孙氏取得了江东的控制权,但是也一直以来都和自诩世家大族的这些江东人士有先天上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问题,同时江东士族之人也不会轻易低头。
这是一个很现实,也必然会出现的问题。
孙策想要改变,他性格急躁,等不了那么久,所以他觉得将这些不服气的杀掉,剩下的便不都是服气的了么?
所以最终孙策死了,死在了这些看起来表面上是『服气』了的人手中。
然后孙权上台了,一开始的时候周瑜还以为孙权学会了妥协,在孙策的教训之下懂得了什么才是最恰当的做法,不去和这些家伙硬来,在同化和分解当中慢慢的消化这些江东士族,结果没想到孙权只是表面上忍了一下,然后现在便是露出了獠牙。
『主公欲以国仪之死……』周瑜又是叹了口气,『算了……反正是要走一趟了……』
『某去了吴郡之后,你也不必牵挂于某……』周瑜对小乔说道,『家中之事,便是一切依旧,若是有什么急切棘手之事,便可遣人去找子敬……某已经和子敬说过了……』
『夫君不必顾虑家中……』小乔站了起来,走到了周瑜身后,轻轻的用手一点点的按摩着周瑜微微皱起的眉头,『可是夫君病体才刚刚稍有起色……这来回奔波……』
周瑜说道:『我身体没事……你不必担心……』
小乔沉默了许久,最终说道,『只盼夫君此行顺利……妾身会于家中,日日祝祷,望夫君早日回转……』
周瑜嗯了一声,头微微向后仰着,靠在了小乔身上,然后闭着眼,像是积蓄了片刻的力量,便是站起身,握了握小乔的手,点了一下头,『如此也就够了……不必送行,我会尽快回来……』
说完,周瑜便是转身而走。
小乔不由自主的往前跟了两步,然后看见周瑜摆手,便是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周瑜走出了院子,消失在视线之中。
良久之后,小乔才低下头,肩膀也随着垮塌了下去,长长的叹了口气……
……(〒︿〒)……
十二月初,天气越发寒冷起来。
雪似乎就没怎么停过,下了几天,停了不久,便是又下。
关中大地之上,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琼枝玉叶一般,漂亮倒是漂亮,只不过雪重了,要么就是树枝将雪抖下来,要么就是被雪咔嚓一声给压折了。还有同样困扰的,便是一般棚屋瓦房的积雪,纵然百姓们十分想要躲在屋子里,哆嗦着不想出门,可是看着越来越厚的雪层,也不得不咬着牙出来,将雪层推落,否则谁也不能保证下一夜是睡在屋内,还是会睡到了雪里。
虽然说天气不好,但是路上依旧还有不少的行人和车辆。
莲勺南边十里之处,便是有一行人,正在赶路。
前后七八匹马,二十来个人。
队列之中,还有一辆辎重车改装的囚车,粗大的木框之中,关押着几个人,老老小小,男的女的都有,看样子像是一家子,悲悲戚戚的……
人人都哈出了一股白气,顶着寒风在往前而行。
这一行人,正是上任不久是司马孚。
司马孚有了司马懿给的小抄,嗯,参考资料,当然竞争起来自然没有多少的压力,精心准备之下,也就获得了莲勺的县令之职位。
可是获得了职位,并不代表着是一切的结束,相反,这才是繁忙的开始。
这不,刚刚上了任才没有几天的司马孚,就不得不赶着去处理一场官司。
官司并不是司马孚来了之后才有的,而是之前就有了,因为莲勺县令被牵连到了粮草案之中,所以行政事务等等全数都被放了下来,而原本莲勺的巡检也是殉职了,新巡检也是跟着司马孚一同而来的,因此这些案件,自然也就被耽搁了。
官司么,不算是多么复杂,就是有人状告冯家寨子的亭长,在粮草案之中曾经煽动人闹事,企图抢劫他人财物,并且在过去的几年时间之中,亭长在乡野之中的一些琐碎罪行,也被翻了出来……
当那个亭长被兵卒抓来,按在了寨前空地上的时候,冯家寨子里面的人都几乎沸腾起来,无数的石块土块从各处飞来,然后连带着甚至不小心砸到了一旁的兵卒身上,以至于原本按压着亭长的兵卒都不得不被迫往旁边挪开了一些的位置,并且喊着让周边的这些百姓在情绪上控制一些。
亭长被捆绑着,被土块石块砸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身狼狈不堪,又是无处可躲,只能是倒在地上尽力的蜷缩着身躯……
这个案件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司马孚在一开始接触到了这个案情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作为前一任莲勺县令遗留下的问题之一,这个冯家寨子的亭长的恶行累累,省事一点的话,司马孚甚至可以直接让人前去直接捉拿冯家寨亭长就可以结案了……
可是司马孚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和新上任的巡检一同带着些差役人手,到冯家寨子现场宣判。
宣判的过程么,没有什么波折,因为证人太多了,随便从冯家寨子里面找出几个人,都能指出亭长在这几年当中的一些胡作非为,从踢寡妇门,到抢商贩的货,再又是殴打外乡人,吃喝全赊账等等,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说出亭长犯了些什么事情,证实了亭长确实有罪,有很多的罪,甚至是长时间的犯罪……
所以司马孚很干脆的就在众人面前,将亭长撤职,然后没收了其家产充公,亭长一家子全数充服劳役……
原本在乡野之中牛气冲天,走路都是横着的亭长,现在不仅是没了饭碗,甚至还要跟着他之前看不起的那些苦役一同劳作,听闻了司马孚的宣判之后,便是直接人都傻了,瘫软在地上,其家人也都是哭天喊地的,看起来似乎凄惨无比。
可是司马孚就是要这么的凄惨,而且是特意叫了其他附近的亭长一同前来观看。说句实话,这些莲勺其他地区,在乡野地头上的这些亭长,手里身上都未必是干净的,只不过因为这个冯家寨子的亭长之前仗着和莲勺原县令有些关系就胡作非为,行为最是肆无忌惮而已。现在靠山倒了,自然是墙倒众人推,这个亭长更是洗不脱什么罪名了,自然是首当其冲,拿来开刀。
一边是哭嚎着的亭长一家,另外一边则是欢庆的冯家寨子百姓,在这样的场面之中,司马孚义正词严的训诫了其他的亭长一番,便是在冯家寨的百姓的一再挽留之下,押着冯家寨的前亭长一家子,一行人顶着风雪往回赶……
倒不是冯家寨子的三老不会做人,不愿意留司马孚巡检等人吃饭,而是前脚司马孚才宣布了亭长吃拿卡要的罪行,然后自己便是一大堆人在寨子里大吃大喝,纵然司马孚不在乎占这点便宜,必然也是会给钱什么的,但是传出去不好听,更何况山野寨子之中,也没有什么好吃食,便是不如直接回县城,好歹能喝碗热汤来得舒服。
至于前亭长的家产财物,当即封存了,清点之后,便于携带的,也就现场登记带走了,不方便携带的便是贴上了封条,等后续再来处理,若是有人再这样的情况下还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什么的,司马孚也不介意再给苦役营里面的亭长一家子添个伴。
看样子似乎是结案了,然而这官司,并不是到了这里,便是全数完结。
冯家寨子的亭长被撤职,还需要再选出一个亭长来。基层的里吏亭长之类的官职虽小,却不可一日有缺,还是要选出一个来。
里正亭长之类的职位,按照大汉的惯例,是由当地里民推举,或是乡吏直接任命,一般来说都是声望大一些,或是当地财力强一些的人担当。
一般来说,选任其实也不难,可难就难在之前这个亭长有不少的亏空,因为之前有莲勺的前任县令遮蔽着,所以即便是赋税仓廪亏空也没事,而现在么,这个烂摊子便是没有人愿意去接……
司马孚在问及冯家寨之中可有人自告奋勇,亦或是公选一人来担任亭长的时候,便是遇到了冷场。司马孚见不好现场定,也就没有一定要当场就定了人选,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便待后定就是……』
到了莲勺之后,一边吩咐着让人准备一些坨坨汤,给所有跟着去的差役兵卒热乎吃一顿,一边和巡检进了堂内。
一顿坨坨汤,也就是疙瘩面汤,小半袋子粗麦粉,咸腌菜帮子,一小块肉干,汤水干柴,全数加起来能值几个钱?却可以让这些跟着司马孚顶风冒雪跑了一趟的差役兵卒们,乐呵呵的笑开花……
司马孚在这个方面,做的还是不错的,毕竟世家出身,而且也比较不在乎这些小钱钱,当然做派上略和之前的莲勺县令是有所不同。
这一点,让新来的巡检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觉得司马孚人不错,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做事老道,是可以好好配合,将莲勺收整一番的人选,只不过很快,巡检就意识到有些事情,未必像是他觉得的那样……
莲勺府衙的偏房之中,司马孚坐了下来,一边让仆从去准备一些吃食,一边和巡检说道:『冯家寨之中,虽说亭长违法,然则民众亦有不实之言,刁滑之举……』
『哦?』巡检微微皱了皱眉,『此话怎讲?』
『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冯家寨中,亭长胡作非为,亦非仅有近日之过……』司马孚笑了笑,笑容之中多少有些鄙夷之色,『然则此寨之民,先前怯怯不敢言,如今却做愤愤状,岂非可笑至极乎?』
『先前固然莲勺县令行为不轨,多有偏袒遮护,然则骠骑府衙亦于长安,若亭长害深如此,便不得直呈长安申其冤乎?何必等得此时方来鸣屈?不过是借题发挥,寻机而作罢了……更何况原本去除了恶贼,当知感恩,便担责分忧才是,然其乡老知晓亭中亏空,便是又推诿,不愿担其责……哼哼……只求得利,不愿付出……』司马孚轻笑了一声,总结了一下,『一群刁民尔!』
在司马孚看来,亭长固然是罪有应得,而这群在平日里面唯唯诺诺不敢吭声,甚至有助长了亭长气焰的嫌疑的冯家寨的民众,也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巡检微微皱眉,他下意识的就觉得司马孚这话听起来有些不舒服,但是巡检自己没读过多少书,所以也说不出来司马孚对于冯家寨子的民众的描述,具体有什么问题。
巡检毕竟年岁比司马孚要更大一些,然后又是从战场之上见过生死退下来的,所以即便是觉得有不同意见,也没有说出来和司马孚进行争论,只是倾听而已。
等吃完了餐饭,巡检回到了自己的班房之中,沉吟了片刻之后,便是取了纸笔,用一种很是粗浅的笔录,记下了这个事情,然后在末尾留下了他自己的疑问,『刁民乎?究竟……何为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