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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青龙寺。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以及某些小学者,年轻儒生等等的铺垫,在长安青龙寺之中,郑玄也准备开始登坛正解了。
郑玄登坛之前,几乎所有其他人的活动都停止了下来,就像是在变奏曲之前的短暂平静,亦或是大佬出场的时候的下意识的藏拙。
对于大部分的汉代学子来说,郑玄是一个不可攀越的高峰。
这一点,即便是水镜先生多年一边磨牙,一边念叨,也依旧无法将其超越。有些时候,不是说纯粹的努力就可以做到一切。基本上来说,若是成就一番事业需要一百分,那么个人的努力至少占据其中八十分,但是八十分往上,就是个人天赋了
比如说,有的人擅长数学,心算能力十分强悍,进超市买东西都不用收银台,就可以算出最终的钱款,有的人却遇到计算就麻爪,算了上一个数字便是忘记了下一个数字,没了计算器简直就是人生灰暗。或许后者通过大量的努力,可以达到前者的七八成水准,但是想要继续往上,就很艰难了。
儒家经文也是如此,如果说要通读背诵,达到七八成的水准,花费苦功夫,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总归大体上能成为一个书虫的,可是要从书中灵活应用,旁征博引,甚至相互印证,推陈出新,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了。
郑玄在当下大汉,几乎就是站在经学上顶尖的人物,这不仅仅是郑玄能熟读背诵经书,而是郑玄可以融会贯通,抵达儒学大成境界。
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冢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是也
郑玄坐在高台之上,侃侃而谈,每说一句,便是由其弟子国渊于侧再次高声诵读,以便让周边的子弟都能听闻。当然持续大声呼喝是一件很费嗓子的事情,一般人还做不来,三下两下就呲了,而国渊显然之前多少是练过的,因此声音不仅是洪亮,而且咬字清晰,即便是离得远的,也是能大体上听清楚。
之所以说大体上,是因为郑玄说一句,低下便是多少有人下意识重复的,有人感慨的,有人忍不住要显摆的,即便是每个人的声音再低,到了外围也就嗡嗡嗡一片
另外一点,各地口音略有不同,关中雒阳的口音显然是大汉正统,而边缘地区的么,也就自然自能是去适应了。
在高台另外一侧,间隔着围墙和回廊的一间厢房中,有两人正在侧耳静听。
桌案之上,清茶蕴蕴。
斐潜当然是没有坐到台下去。一方面是避免出现什么领导先走的情况,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听到真话,不至于斐潜到场装修粉饰,斐潜离开立刻连旗帜都撤走。
因此斐潜谁都没通知,偷偷带了许褚和些许护卫,就和庞统远远的躲在青龙寺偏殿当中的小厢房之内,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高台之上郑玄的讲课。
三礼,是仪礼、周礼、礼记。
前两者,是汉之前就有了,而礼记则是在汉代的时候出现了,大概和孝经差不是很多。
当然,三礼据称是周公所著,然后经由孔老夫子论述,其弟子记载。
但是么,和汉代大部分的经文一样,这个事情,其实不太靠谱。
周公他老人家太忙了,不仅要治国理政,还需要带兵打仗,然后家里面还要生一堆孩子,顺带视察地方,然后还要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著书,比如写个平安经呸,是易经,还有周礼,还要帮人解梦
睡个觉不安稳了都要找周公,你说周公忙不忙?
所以在这些书籍之中,有一部分是周公写的,这倒是没错,但是要说所有的都归到周公头上
这不就是跟后世某人一样么,什么话都是他说的。周什么人你坐下!你扪心自问,难道你自己说过那么多话,误会你一句两句的,有什么问题么?
周礼一书,在汉代初期么,是叫做周官,直至王莽居摄时,才改为周礼,然后沿用到了现在,至于为什么老王同学要改官为礼,这个心思么自然大家都知道。
汉代的周礼是河间献王刘德从民间获得此书
然后不得不说这个刘德了,嗯,没华,就刘德二字。
刘德是刘启次子。他和长子刘荣,都是同母而出,刘德之下还有一个弟弟,兄弟三人都是一个母亲,占据了刘启皇家血脉的前三。
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刘启之后,是皇十子继承了大位,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汉武帝
而作为皇长子,刘荣,则是因为其暴躁老母栗姬一顿骚操作给拉下了水,最终被废,连带着刘德也被发配到了河间。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一个河间王,却在儒家之中获得了大量的声望,不仅是亲自接见普通的儒者,甚至连自己吃食的标准都不超过宾客。然后,刘德给刘彻献上了周礼
刘彻笑眯眯的接过,旋即扔到了秘府之中冷藏。直至汉成帝期间,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书,才重新将其罗列出来。
其中原由,自然是可圈可点。所以若说是周礼真是周公他老人家亲自写的,这就呵呵了,但是也不能说全部都是假的,毕竟当时孔子也周游列国好生推崇了一番周礼,嗯,从这个方面来说,当时刘德献周礼,然后刘彻扔周礼,都是打得一手好牌啊!
就像是当下,斐潜将郑玄推到前面去打牌,其实也几乎是类似的目的。
周礼是什么,简单来说就是做官的规矩。
三礼之言,非郑公不可啊斐潜听了一会儿,有些感慨的说道,若是论纯熟背诵,这守山学宫之中,怕是能者多矣,然欲求精通博引,引经传史籍等,诸子百家之说以正其解怕是天下难出其右也
庞统也是点头,然后说道:便如这句,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郑公引老子之言而解,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便是绝妙。治民,当重民心,古今未有遗民者而可为治是也
斐潜颔首。
郑玄不仅是熟悉三礼,精通黄老,甚至对于法家农家兵家天文历法等等都有一些涉及,于是在讲解三礼的时候,时不时牵扯出这些内容来,进行讲解,引起台下阵阵的议论和惊叹。
又是听了一会儿,斐潜忽然笑道:这里郑公改了
庞统也是侧头而听,片刻之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对,和上次郑公所言已是不同了。
说起来,郑玄当下改变了说辞,还是因为斐潜。
谶纬。
这个玩意,在斐潜一力的拉扯之下,终究是和正经的文学分开了些许,虽然没有完全被切除,但是和之前那种寄生状态强了不少。
宗教就是宗教,学术就是学术。
暂时生产力、认知水准达不到,可以将一部分未知的东西归于宗教神秘学,但是不能说依靠神秘学去解释一切。因为人性都是懒惰和贪婪的,若是发现有省事的途径,那么自然就会选择省事的方式,而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归于神秘的宗教体系,显然就是一个比较省事的途径,那么还需要费劲去研究发展新科技干什么呢?
等到宗教权柄大了,烧死的不仅仅是白尼老哥,啊?没烧死?就当烧了吧,反正烧烤这个事,宗教很熟练。
而且这里面还有其他的问题,斐潜也正在布置当中
原先郑玄在和斐潜第一次讲述礼记的时候,作为预演也好,先期沟通也罢,郑玄也是收到了之前的一些风气影响,用以谶纬来注解周礼并用于建构其礼学体系。
周礼中有五帝、五人帝和五官神的说法。
那个时候郑玄以为斐潜推出了五方上帝教,因此以为斐潜也是略倾向于神秘侧谶纬学的,因此对于周礼当中的五帝,郑玄当时是这么说的,五帝,苍曰灵威仰,太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
郑玄的解释,是说天上有五精帝,下有五人帝,乃是其母感五帝之精受孕而生,五人帝是五天帝之子。五人帝之下有五官,五官死后为五人神,祭祀时五人神各自配食其帝。
粗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五方上帝有名有来历甚至还有方位,就像是确确实实的真事一样,但是实际上都是虚构的。这个说法是从河图相关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春秋纬元命苞、春秋纬文耀钩、易纬乾凿度等等当中而来的。
虽然说郑玄之前的说辞也可以用来解释五帝、五人帝和五官神,但是斐潜却明确的表示了不妥。
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斐潜当时这么对郑玄说道,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周之五方,未必汉之五帝,不必强加附会。
郑玄精心准备的五方五帝注解,竟然被斐潜说是牵强附会,这就有些让郑玄难堪了,但是没办法啊,毕竟斐潜地盘上斐潜说了算,再加上第一届的青龙寺大论也正式确定了谶纬是谶纬,经文是经文,必须求真求正,所以当下郑玄便是不得不将原本的天地以定说,改成了远域未知说
华夏自然是中帝,然则其余四方也有四帝,居极遥远的未知之地,四方帝是当年炎黄打跑了的,那么自然也就有和炎黄一样的官职体系,构建出一个庞大的世界
所以四方之人,亦敌亦友。中弱四方强,则四方主之,若是中强而四方弱,则中治之,云云。
这样的说辞,便是脱离了原本的谶纬,虽然说也避免不了携带了一些神秘的味道,但是至少其中核心变化了,由原本的确定的,不可变更的变成了未知的,可能会产生变化的东西。
这才是真正的周礼。
就算是周礼是周老夫子在家里憋了三年又三年,最终亲自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刻刀划拉出来的,但是周老夫子一开始做周礼的目的是什么?
写着好玩的?
不是,是制定规矩,定下标准啊!
所以在千年之前,周老夫子就已经懂得标准的重要性,并且还加以实践了,结果到了后世反倒是被东洋西洋的标准一个个压在头上卡在脖子上,也不知道周老夫子泉下有知,会不会怒掀棺材板?
从一个部落,到一个国家,就像是从一个地方小企业到了全国,甚至是跨国的大集团,在这样的过程当中什么最重要?
人才?
或许,但不是最重要的。
毕竟人才最重要这句话是谁说的?葛叔啊!然后只是知道重视人才的葛叔最后是什么下场?
所以,规矩才重要!标准才重要!怎么更好的使用人才,比单纯的追求人才更重要!除了像是斐潜这样的怪胎之外,怎么确保所谓的人才到了分公司之后,不会摸女下属的胸,不会贪公司的钱,不会上报假账,不会虚增开销?
越是人才,越是聪明,便越是容易发现公司当中的漏洞!
不先把规矩定下来,不先确定好标准,瞎搞就自然无法避免。
而郑玄这一次的注解,关键的不仅仅是未知,而且还有可替!
连五方上帝都是轮流坐庄,低下的五方人神五方官,有什么好世袭罔替的?
规矩和标准,根据时代进行变化,想要不被替换,就必须做出努力。
就像是斐潜在陇西陇右进行的事项一样,一开始的时候也是大堆的官吏以为自己很安稳,觉得斐潜拿他们没有什么办法,即便是换掉一小批,还有一大片,赌运气呗,顶多就是几个小喽啰被抓起来警示一下,其他人顶多就是训勉一番就完事了
所以在陇右陇西最开始混乱的时候,所有的官吏都不怎么会害怕,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或许自己只需要做得隐蔽一点,不是最跳脱的,就没事了。
但是没想到斐潜早就准备好了人手,直接从关中三辅,还有河东之中抽调,然后直接从上到下进行替换,一个县,一个县的换过去,从县令到县丞,从仓曹到户吏,直接全数换掉!
陇右陇西之地的官吏立刻就傻眼了
其实说起来,在一个县城当中,真正的官吏有几个?
汉代,大县,也就是万户以上,称之为县令,万户之下成为为县长,但是职权差不多,都是一县最高长官,也有国,邑,道的称呼,国是侯国,邑是皇后,皇太后,公主的封地,而境内有少数民族居住的称为道。
再这样的县当中,除了县令县长之外,就是功曹史,总揆众事。县尉,掌县军事,有时候是县丞兼任。然后是县丞、主簿、廷掾(或他人兼任)、主记室、少府。
至于门下游缴等基本上都已经是下等吏了,没有定数。简单来说就是临时工,县长县令聘请的那种大何谁。
简单来说,一个县,大概官吏也就是六人到八人,而只要派遣一个四人小组,就可以直接完全接手替代!然后依靠着周边大军的威势,替换的官吏甚至不需要带什么特别的护卫兵卒,毕竟被换只是个人丢官而已,要是搞事,那结果就是抄家灭族!
因此,陇西陇右的官吏一看到临泾等县城被替换了,顿时就乖了。认错的认错,投诚的投诚,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位置,发挥出比平日超出千百倍的勤勉来
而一旦认真做事了,事情就自然好办了。原先的困难,也不再是无法克服,无法解决的了,之前想不到的办法也想出来了。
这就很有意思。
究竟是事情变得容易了,还是人变得聪明了?或是两者都是,亦或是两者都不是?
有时候就是这样。
斐潜站起身,表示可以了,他准备回去了。相比较于庞统等人来说,他的劳累并非是在具体事情的经办上,而是对于整体规划的思考上,而这一点,其他的人可以协助,但是无法替代。
无法替代,就弥足珍贵,而可以被替代的,就没有什么好自满的。
对于这些官吏来说,不是真的什么都没办法,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能改,也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而是对于他们来说什么,这些精明的官吏会自然而然的为了官帽子去想办法,去改变思路,真的若只是听这些官吏说一些什么就是什么,不落地去真的看看,那谈何了解实情,又怎么做出决策?
就像是这一次的青龙寺大论,斐潜也是会偷偷的来,然后静静的走,要不然只是单纯的听手下描述?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手下官吏听不听得懂郑玄说一些什么是一回事,能不能表述到要点上,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底下官吏说没问题,就真没问题了?
任凭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还要自己的脑子干什么?
斐潜避开人流,往外走。
反正青龙寺的规划建筑师就在旁边,对于青龙寺里面亭台楼榭当然是门清,带着斐潜左绕右拐,就避开了喧哗的主会场区域,然后从偏门出了青龙寺。
曹丞相那边果然动手了斐潜一边走,一边说道,现在就是看看这群人要如何回应了
庞统在一旁说道,曹丞相撬开了荀氏坞堡,豫州因此震荡只不过,这些人未必肯善罢甘休啊
斐潜点了点头,望向了东面,就看曹丞相能做到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