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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船之上,周瑜移动着视线。
他看见了远处的河流,也看见了近处的吴郡。
还有那些在城上城下,挥舞着手臂的兵卒和百姓。
他同样的也看见了在城墙之上,那个身穿粗麻的年轻人,正在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甚至看见了一些试图蜷缩着身躯,躲在他人身后,就像是努力蜷缩在阴影之中的那些家伙,似乎还闻到了那些腐朽的家伙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然后他知道了,这个腐朽的味道,未必是哪些家伙传来的……
无数的目光汇集在他的身上。
周瑜举起了手,微笑着,就像是打着招呼。
『江东,别来无恙啊……』
下了楼船,在铁甲护卫之下,周瑜坐在了马背上,缓缓进城。
夹道欢迎的百姓和兵卒,就像是远处的那条河流一样,从天边而来,然后又连到了天边。
那些承受了一夜的惶恐不安的百姓,从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带着一些灾难之后的恐惧,也带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有光着屁股的娃娃,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走到到哪里都忘不了吃饭的家伙的扁担挑夫,也有抱着孩子头发蓬乱却看着他傻笑的女子……
他们干瘪、发黄的脸上,他们显得有些浑浊的眼里,写满了敬畏和恐惧,也带着一丝期盼和希望。
阳光洒落在周瑜的身上,映照在他的血红色的披风上,他的周身,仿佛置身于火焰之中,鲜红的燃烧着。
一些老眼昏花的江东长者,眯起了眼睛。
透过眼前的这般的景象,老人他们仿佛看见,在多年前,在他们还没有这么老的时候,他们也看见过如此热烈的燃烧着的周瑜,还有那在周瑜身侧,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另外一名的青年,对当时的人们露出了自信的,无畏的,彷若要拥抱灿烂未来般的笑容。
那个时候的阳光,似乎也和今日一样的红艳。
在阳光照耀不到的角落,也有一些人将脸皮和身躯缩在阴影之下,望着周瑜,冷笑出声。
『他还真会骗人……』
『就是,这样搞还能有什么诚信?』
『玩弄我们的情感,欺骗我们的感情。』
『就是,还侮辱我们的智商……』
『……』
他们如同老鼠一般躲在墙角,窸窸窣窣的,眼神之中透露着打娘胎里面就带出来的那种精明。
『这次别管他说什么,都不能信!』
『对,都不能信!』
他们愤恨着,躲在阴影之中喷吐着毒沫,其实内心当中是不是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反正他们是绝对不会吐露半点出来的。他们自诩是生意人,是理性者,是最讲规矩,最重规矩的,但是实际上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心里都知道,之所以他们讲规矩和重规矩,是因为他们是在贴着规矩爬行,时时刻刻都在寻找着规矩的漏洞,寻找着在地面之下的下水管道和昏暗阴沟。
自始至终,他们手上高举自由的牌子,他们口中高论律法的重要,可是那些高昂的语调、狂热的表情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内心,所以他们看见站在地面道路上行走的人,总是充满了自卑,然后从自卑演化成为了自大,自诩为人精,将寻找规矩的漏洞,变成了他们的本事和发财的工具,却不知道真的变成所谓『人精』,也就渐渐的脱离了人性。
『都督,别来无恙啊……』
孙权见到了周瑜。
孙权察觉到了不少人热切的注视着这里,这其中包括了他的亲卫,普通的兵卒,还有那些侍奉的仆从。这些人眼中的热切,并非是给孙权的,而是给周瑜的。
『公瑾,这样的计划,未免有些行险了?』孙权招呼着周瑜坐在了堂内,又是驱赶了周边的兵卒和仆从之后,低声说道,『都督可否想过我们万一失败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虽然说这一次江东士族基本上都是在看戏,但是如果万一他们下场了,那么数量就肯定不止孙暠那么一些人了……
毕竟吴郡周边还有个骑墙者朱治,若是他也是完全倒向了江东士族,亦或是倒向了孙暠,那么后果恐怕就是不堪设想了。
毕竟周瑜之前是『死了』。
万一朱治相信了,又有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比如觉得吴郡周边他可以称老大了呢?
然后北面的曹操收到了消息,举兵南下……
孙权此时此刻,有些后怕。
在事中的时候,孙权来不及想那么多的如果,而现在平静了,再回想起来,便是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有些不敢想象万一在这个计划过程当中,稍微有些不甚,然后连锁崩塌,全面失败的后果。
周瑜看了孙权一眼。
『公瑾早有安排?』孙权自以为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想想也是,毕竟是周瑜啊。再这样的情况下,敢这么做,定然是有所凭借的。
周瑜又看了孙权一眼。
那是略带了一些看着自家熊孩子,亦或是关爱智障的眼神。
『若是失败,那么所有人都一起死。』周瑜平澹的说道,『既然都死了,哪里还会去管什么后果能不能设想?』
孙权呆若木鸡。
周瑜仰起头,似乎看见了他自己曾经跟在一个人的身影后面……
『伯符啊,你要想想后果……』
『伯符兄!你要领导这些人,不能整天说过于直白的话语,你需要显得神秘一些……大义,忠诚,这些听起来空泛的词语,但是实际上也很重要……』
『伯符你要说服那些不跟从你的人,让他们也能从你的言语之中感觉到力量,这样他们才会惧怕,然后这些人才不会捣乱……』
『伯符兄,你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你,包括你的敌人……』
『伯符啊……』
『哎呀,公瑾啊,别唠叨了,若是失败,便是大不了一死,到时候死都死了,哪里还有办法去考虑那么多?啊哈哈哈哈……走,我们打猎去……』
『伯符,别来无恙啊……』
周瑜微微低语,笑了起来,然后咳了几声,随后越咳越是严重,最后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觉得天地一片昏暗起来,摇晃着歪斜着,倒了下去。
『都督!公瑾兄!』孙权大叫起来,扑到了近前,抱起周瑜,『医师!快传医师来!』
周瑜伸出手,抓住了孙权的手臂,『封,封锁消息……』
……_(|3」∠)_……
孙权让出他的后院,让周瑜歇息。
所有在周边值守的,或是往来服侍,都是孙权最核心的人。
坐在周瑜的床榻之侧,孙权皱着眉,侧头看着院内被风吹拂得摇摆不定的树梢。
周瑜服用了一些汤药,似乎好了一点。
只是似乎……
医师叩头请罪,头皮都磕破了,他说他最多只能暂缓,无法根治,而且即便是暂缓,也缓不了多久……
这让孙权很吃惊,也很愤怒,同时也有些恐惧,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处,敲击着,冲刷着,使得他心中那些对于周瑜个人防备和成见的外壳,最终破裂出了豁口,然后被冲击着,跌落下去……
孙权才意识到,这个人,原来是如此的重要。
孙权从来没有看到过周瑜如此虚弱的一面。
周瑜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
周瑜的身体,其实已经很瘦弱了,单薄的身躯,就像是轻得会被风吹了就飘走了一样。
给周瑜诊治的医师,是孙氏府内家养的,他颤抖着,说周瑜的生机几近耗尽,随时可能进入永恒的长眠……
孙权愤怒无比,近乎于蛮横的,凶残的下了命令,要医师不惜一切的代价,挽救周瑜,不然就让医师陪葬!
孙权知道这样的命令很不讲道理。他知道有些病入膏肓,便是药石难救。
之前,孙权很喜欢讲道理。他觉得万事万物,都应该有些道理。就像是他身为江东之主,难道道理上不应该是得到众人拥护么?他要进军北伐,迎天子,讨逆贼,道理上不是都应该欣然而应,景然而从么?
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有些人物,在原本拥有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懂得去珍惜。有爱人的时候不珍惜爱情,有健康的时候不珍惜身体。
在这一刻,孙权终于明白,周瑜,对于他,到底是代表了什么……
他是唯一的,最有价值的,最能够解除当下面临困境的,是江东的核心,是兵卒的榜样。
他无可替代。
无人可比。
『公瑾兄啊……』孙权低声喃喃,『公瑾兄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这样的事,不必赌上性命啊……即使是能抓出是十个百个的贼酋,又怎么能比得上公瑾兄啊……』
孙权多疑。
或者说,掌权者基本上都要有一个多疑的属性,要不然就肯定会被人卖得干干净净,可是这一天,这一刻,孙权忽然痛恨自己的多疑,他把怀疑放在了周瑜身上,这简直就是对于周瑜的一种羞辱,也是对于孙权自身愚蠢。
之前,孙权觉得抓住一个孙暠,解决了隐患,还算是不错,可是现在他觉得根本不值得,在他看来,即便是一百个的孙暠,都比不上一个的周瑜。
『公瑾兄,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孙权低下头,叹息着,『你已经为江东献出得足够多了。这种事,交给其他人就好了……我对不起你啊……』
『咳咳……』周瑜似乎清醒了一些,咳嗽了两声,『没有,咳咳,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只是做好和做不好……』
周瑜在孙权的眼眸之中,看到了之前他很少见到的愧疚。
而孙权只是看到了周瑜的平静,就像是潜藏着波涛的平静海面,一切的情绪都掩盖在了水面之下。即便是虚弱和病痛,似乎都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守护这个江东,守护你哥留下来的这份基业……』周瑜平静的叙说着,就像是平静对待着他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我死了之后,江东局面会再一次的失衡,你准备要怎么做?你要怎么守护眼前的这一切?』
周瑜的声音很轻,似乎就像是阳光照耀之下,树影落下的斑驳,有其形却无声。
周瑜想起了他在孙策病榻之前的承诺,『伯符兄,我会替你守护这一切。』那个时候,他选择了孙权,稳定了江东。
而现在,这个问题又再次出现了,只不过回答的人,变成了孙权。
『公瑾兄!』孙权坐在床榻之侧,眼眸之中充满了悲伤,『公瑾兄,你好好修养,……医师说了,能治好……』
周瑜伸出手,按在了孙权的手臂上,『你很久没有称呼我为兄了……』
之前跟在孙策屁股后面转悠着的孙权,笑容是纯净的,就像是一张洁白的棉麻布匹。那个时候,孙权就是一口一个『公瑾兄』,问着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甚至跟周瑜的关系比跟孙策的关系都要好。因为孙策烦躁了就会揍他,而周瑜不会。
孙权一愣,忍不住眼眶热了起来,头低了下去,『公瑾兄……』
孙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周瑜,怀疑周瑜的各种举动是不是有着什么别样的含义,就像是在昨夜之时,孙权依旧还在怀疑……
这种怀疑,就像是霉菌。
刚开始只有一点,后来便是一片,即便是一再洗刷,也会留下深刻的印迹。
直到当下,孙权才发现,周瑜依旧还是原来的周瑜,他未曾有过丝毫的犹豫与困惑。
『你以前不喜欢我管着你……现在好了,你要开始自己管着自己了……』周瑜安抚着孙权,『这条路,我走不动了,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打起精神来,我还有些事情要讲……你该不会以为江东就从此太平罢……』
『……』孙权怔了一下,然后坐正了身躯,『是,请公瑾兄指教……』
『你恐怕也早就知道,我手下有一批人,隐于市井之中,做一些刺探之事……』周瑜点了点头,『不用否认……要不然你那个校事郎又是干什么……我组建这隐刺之事,也没想着要瞒着你……这支人手,我会转给你,但是最好让子敬去管……』
在孙策遇刺之后,周瑜就察觉到了江东在情报刺探,反奸细刺客方面的不足,所以也就开始组建这方面的人手,同时也对北方的诸侯进行渗透,收买,甚至是刺杀。
孙策死于刺杀,难不成周瑜还要守着什么规矩么?
『我派遣了隐刺进关中探查情况……这些资料,也会后续转给你……』周瑜缓缓的说道,『关中才是大敌……曹孟德,不是他的对手……』
『骠骑?』孙权应声说道,『曹孟德……曹孟德坐拥四州之地,有冀豫肥沃之土,百万民众,竟然是……防不住骠骑?』
『对。曹孟德四州之地,其实也是四战之地,再加上关中……你看了我探查出来的那些资料,你就知道了……骠骑,是个异类……』周瑜轻轻点了点头,『所以,联曹抗斐……和曹孟德交好,上表天子表示臣服,曹孟德多半就会顺水推舟,不会动兵南下……你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在江东发展,不要将目光盯着北面,而是要寻找机会进攻川蜀……骠骑地盘很大,但是核心一是关中,另外一个就是川蜀……拿下川蜀之后,江东才有争夺天下的资格……』
『联曹抗斐,进夺川蜀……』孙权重复道。
『对江东内部……放弃在吴郡这里和江东大姓的争夺,以此为条件让他们支持你移都至秣陵,这些江东大姓肯定会愿意配合……』周瑜继续说道,『秣陵左近,没有什么大户掣肘……开荒田,矿场,工房,作坊,都抓在你的手里,才有办法和大姓去抗衡……还有人才,切记,我若不在了,要和张公交好,要尊重老将,他们才是你和江东大姓抗衡的本钱……多提拔寒门,让寒门到张公和老将下面去锻炼学习,如此你才能有人可用……』
『你要记着,「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国不以利为利,当以义为利也」……咳咳……』
周瑜或许是说话得多了,便又是咳嗽了起来,孙权吓得连声大叫,让人速传医师。
幸好,这一次周瑜并没有吐血,只是咳了一会儿就稍微平缓了下来。
『没事,我应该还能撑一年半载的……』周瑜拍了拍孙权的手臂,安慰着孙权,『有些什么不懂,你还可以来问我……江东之主的责任,可是不轻啊……』
『按照道理来说,我之前就应该多找你谈谈……』周瑜笑着说道,声音依旧是轻轻的,『可是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你也需要时间成长,所以……现在没时间了,才发现其实我们好久没这么好好谈谈了……还好,还好……』
孙权紧紧握着周瑜的手,泪水滑落,『公瑾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如果自己早一些,早一点,早一分……
如果自己能够注意到周瑜头上的白发多了……
如果自己能够察觉到了周瑜身体变得瘦弱了……
如果……
可是世间万事万物,各种各样的都有,就是唯独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