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城。
拂晓。
东方山峦之处,渐渐泛红了起来。四周的事物也脱离了灰蓝之色,伴随着天边的光亮一点点的明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平阳城,又重新苏醒了。城中的百姓慢慢的自动的汇集起来,同时伴随着兵卒在街道两侧值守戒备维护次序,人声也渐渐开始沸腾起来,就像是煮开的粥开始向外噗呲噗呲的喷着泡沫。
在平阳的主要街道之上,沿街都披红挂彩,长长的彩色布绢,从一个房屋屋檐之上到另外一个房屋的屋檐,就像是一道道彩色的拱桥,和平常老百姓所穿着的青黑、灰黄完全隔离出来。
在这些彩色拱桥的开头,就是平阳府衙。
此时平阳府衙,三面大门全数都打开,两队身穿明光铠甲,手持旌旗斧钺金瓜等等仪仗之物的兵卒,威武雄壮的立于门旁。
伴随着低沉且缓慢的鼓声,穿着缁衣的平阳大小官吏也按照官秩大小,站在了平阳府衙之前的广场之上,不时有细碎的议论之声像灌木丛中的蝈蝈声一样,听到似乎从那个方向传出来,但是转头去找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都站着,似乎都没有什么小动作也没有说话……
说实在的,这样的仪式,这样的场面,对于这些平阳小吏来说,绝对是头一次,甚至是大汉王朝的头一次。
此时此刻,学宫大比的优胜者们,正在礼官的带领之下,从汇集到了平阳府衙之中的前院里面,等到吉时一到,便要从平阳府衙之中正大门出去,然后在城中绕行一整圈,然后再次回到这里……没错,这就是后世科举之后夸官游街的仪式。
学宫大比的结果出来了,头名么,自然毫无疑义,就是万年不倒的,嗯,也不能说是万年,反正霸占了头名好几年的司马懿……
第二名和第三名则是让许多人出乎意料,一个是来是自于右扶风的马钧,另外一个则是京兆尹人士贾洪。
三人和身后的五十余优秀学子,都是穿着一身的红袍,头上还带着红色的进贤冠,要是放在后世,指不定多土多杀马特,可是在红色算是正色的大汉朝,又在一片缁衣官吏的陪衬之下,要多鲜艳就有多鲜艳,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今天,只有司马懿、马钧、贾洪三人可以从正大门出入,其余五十余人则是要走两侧的偏门,而且也只有司马懿三人有马,其余的人都是步行,这个档次一下子就差了好多。
司马懿么,这个小子自然在学宫之内的人很是熟悉,虽然见到了司马懿便有一肚子的怨气,但是对于司马懿的才学来说,也都是比较佩服的,没有什么话好说,但是这个马钧和贾洪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单看司马懿来说,似乎还算是镇定自若,但是一旁的马钧和贾洪,都有些激动,纵然贾洪比马钧和司马懿两个人起来,年岁上都大一些,但是此时此刻依旧是手脚有些颤抖,就连胡须都在不停的抖动着……
平阳府衙虽然不见得像是后世科举夸官游街的时候的正儿八经的皇宫紫禁城,但是在废斐潜的安排之下,该给的荣耀一点也没有少,全套的骠骑将军的仪仗,从原先只有骠骑将军才能出入的正门走,基本上和后世相差的,就是级别上面的了。不过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斐潜能够给与的最高礼节,都算是给了。
换而言之,今天司马懿、马钧、贾洪三人,就可以算是大汉以来头一批,享受着大汉骠骑的待遇,接受着在场所有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
司马懿虽然在脸上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内心当中也是翻江倒海一般,像是他这么聪明的家伙,自然能够体察出骠骑将军斐潜搞这么一套的用意。不过知道归知道,当这一份算是大汉读书人头一份的荣耀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司马懿同样无法拒绝。
许多聪明人都在心中,和司马懿一样冒出了一个词,叫做千金买骨,不,应该叫万金买骨,但是如果自己现在就是那骨头呢?在场的人也不由得吞了口唾沫,然后双目放光的看着为首的司马懿三人。
荀谌站在斐潜身后,双手袖着,风度翩翩,长须微微在风中飘荡着,看着前面的斐潜,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些难矣言表的感觉来。
荀谌也根本没有想到斐潜会搞这么一个仪式。
这一刻,因为这个特别的仪式,而具备了前所未有的含义,而变得和天下所有的学宫都不同。
华夏人,是很注重仪式的。
就像是对于皇帝来说,最重要的仪式是就是祭天一样,从上至下,特别是在封建社会之中,就需要这样的仪式来区别等级,来确定身份。帝王认为自己是天子,是受命于天,因此取得皇位之后都会想去搞一个封禅活动,来敲定跟脚。秦代以前有72位帝王在泰山进行过封禅,沿至汉代,封禅像后世的许多国家的阅兵典礼一样,成为每个帝王必然会举行的一项旷世大典,至于之后的王朝,封禅仪礼的流程和细节更是完备到了极致,就连走多少步都有规定。
帝王搞这样的仪式花费自然不小,然后这样的仪式有什么直接的物质产出和效益回收么?很显然,仪式只会消耗商品物资,并不会直接从天上或者地里哗啦啦的冒出一大堆金银财物来,所以这样一个可以说消耗颇为多的仪式,究竟能做什么呢?
当然,比如在封禅之中,皇帝自然表示这是为了全天下的苍生带盐,是为了祈求苍天保佑,是为了风调雨顺等等……
但是实际上,任何仪式都不能完全看其本身。
就拿后世圣诞夜来说,烛光红酒牛排香薰等等准备好,将女孩子约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吃一顿饭?不过么,很多女孩也是心知肚明……
人们热衷于仪式,古今中外,男女老少,倒不是需要仪式来标明生活,也不是说有了仪式便会立刻有什么变化,而是需要用仪式来让某一刻,某一段的人生,和旁人不一样。
但凡是理性的人,都知道其实自己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尤其是在阶级等级森严的社会,高等级的人会比低等级的多两个眼睛还是多两个鼻子两只手?从基因学上面来说,所有人类其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相同的,甚至和黑猩猩也相同,而仪式就是将这其中的不同,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对于当前的这一批学宫学子来说,之前都是一样在学宫之中,都是穿一样的青衫,但是现在,先不说汇集了所有人目光的司马懿马钧贾洪三人,就连其他的五十余人都一样备受瞩目,在这样一场仪式之中享受荣光,彰显特别。
荀谌目光越过了斐潜,投向了府衙场中的司马懿三人身上,尤其是司马懿身上。司马懿这个人,荀谌自然是熟悉的,这么些年大比,司马懿和王昶两个人几乎就是轮流拿头名,但是王昶已经出仕,前往了长安,但是司马懿却一直推辞,表示自己什么学识不足啊,年龄尚轻啊什么的,都不肯任职,而如今,这样的一个仪式下来,司马懿和所有其他夸官游街的学子一样,就算是不想出仕也是不成了……
骠骑将军这一手,着实厉害啊!
司马懿站在学子队列的最前头,一身红,和身边的马钧贾洪一样,手持槐木笏板,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些细细低语之声,眼观鼻,鼻观口,静静的站着,但是心中却并不是平静如水,而是也有起伏。
大比之后,司马懿也明白,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头名依旧是自己的,可是自己在大比这几天之中一直都没有见到骠骑将军,也没有从旁人那边得到什么消息,就连自己的叔父司马徽也因为和郑玄有些撕扯不开,没有多少理会他这边,便不免有些失望和失落,但是没想到骠骑将军居然搞了这样的一个仪式!
这个仪式之后,自己身上,就和身后的五十余名人一样,都算是盖上了骠骑将军的印记了罢?
什么头三名,什么穿红批彩,什么夸官游街,在司马懿眼中,这些仪式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一个,就是骠骑将军想要将这些人牢牢的收拢起来,成为其下的助力,成为骠骑将军麾下的一份子。
很显然,这样的仪式,效果确实不错。
右边那个姓马的小年轻就不说了,就连左边的那个年龄明显大一轮的贾氏家伙,都激动的胡子乱抖,就差一点泪流满面了……
这样一圈下来,司马懿觉得,不仅是这五十余名学子会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对于骠骑将军斐潜的忠诚归附之心溢于言表,而且那些观礼的,那些其他还没有取中的学子,定然也是感同身受,恨不得骠骑将军立刻就举行下一次的学宫大比,然后自己便能高中。
嗯?
司马懿目光飞快的左右微微一动,这么说来……
这个骠骑将军,这一次,着实厉害啊!难道说王昶王文舒,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提前一步去了关中?
咝……
“吉时已至!”正在司马徽思索的时候,在一侧的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挺直腰身,正容以待。
算了,纵然现在想明白了,司马懿也回不去了,所以也只好老老实实的听着礼官的吩咐,整理好队列,准备迎接夸官游街的仪式开场。
鼓声隆隆之中,荀谌代表着骠骑将军都到了府衙正中,台阶之上站定,鼓声恰到好处的停了下来,全场一片肃穆。
不得不说,荀谌作为场面人物还是相当合格的,容貌仪态都是上上之选,只见他将手中的书卷展开,略微环视,便朗声而道:“大汉太兴二年,于平阳守山学宫之中,开试诸生,为国取才,五十六名者优,如下……”
念到了这里,荀谌下意识的便停顿了一下,看到了一般学子,就连已经知道答案的也不免吞了一口唾沫,这才重新打破安静,沉声继续说道,“……学宫大比首名!司马懿,司马仲达!”
礼官附声高喝:“学宫大比首名!司马懿,司马仲达!”
两侧的兵卒再次重复,顿时滚滚声浪就像是在平静的水潭之中投下去了一颗石子一般,涟漪荡漾而开,从平阳府衙为中心,向外传播而开,就像是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这样的一句话一般。
“学宫大比首名!司马懿,司马仲达!”
一人唱,百人传,最后形成了全城轰隆隆一般的声浪传播而来,纵然司马懿心思灵变,在这样的一刻也不免脑袋之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不知道身处何处。
幸好,司马徽很快的就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拜倒在地……
随后便是第二名的马钧,第三名的贾洪,然后一直到了前十名,第十一名也是幸运的,因为他成为了其后剩余四十六人的代表,总归有了个名字,而不象是其余的人,只剩下了一个“等”字……
如此夸名之后,自然就是进入了游街的环节。
司马懿为首,众人向骠骑将军斐潜行礼之后,便在仪仗的护卫之下,从平阳府衙之中出来,沿着街道的正中,开始缓缓前行。
众人走得都不快,似乎都在回味着这一切,也似乎要将这样的一个时刻牢牢记在心中一样,如果说人生一场大梦,那么无疑这一刻就是最为美梦的时候。
从司马懿等人出来,全城肃穆的氛围立刻就转变成为了喧嚣热闹,早就准备好的爆竹被纷纷丢到了火盆之中,劈里啪啦的发出了声响,混杂在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中,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司马懿三人所乘坐的马都是阉割过的,又经过了调教,脾性温和无比,纵然一旁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也依旧不紧不慢的迈着小步。
司马懿仰头望着天空,望着前方的三色旗帜,又瞄了瞄一旁涨红了脸的马钧和已经是忍不住泪如雨下的贾洪,罢了,罢了,既然骠骑将军如此之礼仪,某便尽心辅助一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