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大胜。
但是胜利并不代表这毫无代价。
当然,损伤更大的是乌孙和车师。
辅左车师后国国王的大将,在他被发现的时候,只剩下了脑袋。倒不是说汉军忘了带走,而是估摸着是在混乱的时候中了流失,然后摔倒落马,结果无数的马蹄践踏而过,全身的血肉都分崩了,刚巧只剩下了个脑袋还算是大体的完整……
这一场战役,车师后国的精气神都被打没了,仅仅剩下一点残骸。
乌孙人损失较小,因为他们本身来人数并不多。
小昆弥能随时调动的机动部队,也就是四五千,其他的要负责地方守卫,同时还要参加生产,毕竟乌孙勇士并不是职业兵卒,也都是半牧半兵。而在这四五千的常备兵马里面,多少还要留一些看家,能带来支援的只有三千。
乌孙当年还是穷横的时候,不仅是打跑了匈奴,还揍了大月氏一顿,也就是之后贵霜的前身,占领尹犁河谷,接收了大量月氏、塞人部落,并沿着尹犁河扩张到了后世的吉尔吉斯、哈萨克,巅峰时期有人口五六十万,号称控弦十万勇士!
只不过,也就这样了。
高顺也没有更多的力量来扩大战果了。
汉军的损伤,同样也不小。
一些能带走的头颅,用石灰腌制了,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土特产,要送回去校验论功的。当然还有很多是没带走的,比如像是混战当中丢失了自己身躯只剩下了脑袋的车师后国大将。因为其余的空间,需要收纳汉军自己的将校兵卒尸首。
大战次日。汉军将士的尸骸都基本上收敛完毕。
从焉耆出发之时,跟着高顺的两千多人,现在只剩下了一半多一些。折损最大的是附庸军部分,卡扎重伤,其下辖的附庸军几乎在之前混战当中死伤殆尽,只剩下了两百余人。
汉军也是很多伤亡,在陈三郎送走了那一批的伤兵之后,现在又多出了近百余伤兵,其中有三四十重伤,其余的还算是轻伤,可以走动。
这数字是让人沉痛的。
能找得到尸首的汉军兵卒,被集中在了一起。
他们将会被埋葬在天山上。
向阳偏东的方向。
朝着长安。
活着的人,为死去的战友挖坑。
至于那些车师人和乌孙人的尸骸,则是被遗弃在了务涂谷谷口,或许千百年之后,会有些考古的人,亦或是什么直播的挖土党,将残骸重新刨出来。
卢四郎按照花名册,勾了兵将的姓名,然后让人在山上砍来了树木,锯成一节节的,剥去了树皮,然后一个个的写上了那些阵亡兵卒的名字,一根根的插在了合葬之地的前面。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柄柄的刀枪插在了地上。
又像是一座座的丰碑……
『当兵前,我干最多的就是刨地……』有个兵卒一边挥动着锄头,一边都囔着,就像是跟那些死去的战友在对话,『保准给你们刨得漂漂亮亮的……不过啊,这种活,干一次就够了,真的……』
能找得到士兵牌的,就单独一个坑,找不到的也就只能是凑活着挤一挤了。反正活着的时候彼此也是在同一个锅釜之中捞食物,睡也是同一个帐篷,同一个营地,谁的屁股上有几个痣,腿上毛多不多大家都清楚,也就不在乎死后需不需要一点隐私空间的问题了。
一具具的尸首被安放好,然后埋上土。
卢四郎又让人取了些已经登记好的胡人首级,就像是一枚枚的瓜果一样的在墓碑林前面堆放起来。『没有足够的牛羊做祭品,这些首级就凑合着用罢!对了,再去拿个些马头来!也摆上!』
人死伤惨重,战马同样也是如此。
兵卒一边应答着,然后将首级摆上,一边问道:『司马,这些人头有给他们算上罢?』
卢四郎点了点头,呼了一口气,『这还用你提醒?老规矩,都有算。一人加三个。都记上了,放心吧。』
血战之后,战友之间的情谊也得到了提升,原本那种相互不信任,怀疑对方会贪墨自己的军饷的表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说着话,卢四郎还抖了抖手中的册子,『看,这册子是专门有人直接送到长安去……放心吧,这一次不会有人克扣的……』
『那感情好,这样一个脑袋,不知道能有多少钱?』兵卒问道,『车师国的和乌孙的有区别么?』
『没区别。有区别的就是带甲和不带甲的。』卢四郎回答道,『之前不是有说过么?带甲的值钱,不带甲的不值钱……哦,这些啊,这些当然都算是带甲的……』
阵亡兵卒,其抚恤金再加上至少三个首级的赏金,差不多一个家庭能得到十二三万钱左右。
骠骑如今养出来的信用,上上下下都是很放心的。
十万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了,至少可以支撑一个普通家庭十年左右的开销是没问题的,这样下一代的人也就可以有机会成长起来。
卢四郎等人虽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可持续发展,但是至少也明白即便是自己战死了,家中也能无忧,心中便是能够安定下来。
当兵么,常年在外,如果家中不安,又有那个军人能够安心作战?
在这方面上,骠骑无疑做得很好。
或许是为了冲澹生死的伤感,或许是卢四郎想要振奋一下周边兵卒的士气,他叫住了那个提着胡人脑袋摆放的兵卒,『对了,十万啊,你现在名字可以改一改了。』
『为啥?』那个名叫十万的兵卒愣了一下。
卢四郎说道:『我记得当初你当兵的时候,说是要赚个十万钱,所以就叫十万了对吧?』
十万点着头,『没错……可是一直都没够啊,攒了一点,又给花了,然后再攒,三年多了罢……』
卢四郎点了点头,『不过这一次,你应该够了。我看了,光这一次你就有五个带甲首级,加上之前的,总共是八个,这就是四万了,等再砍几个,加上出征饷,得胜赏什么的,七七八八发下来,也就差不多十万了。所以你下一个名字是什么?廿万?还是卅万?』
『哈哈哈,还卅万?能有十万就成了!不改了,十万就好,我不贪心。』士兵也很开心,哈哈的笑着。
卢四郎有些意外,但是似乎又有些在意料之中,点了点头,『那成。十万,十万确实是个好名字。』
在大汉朝,按照家訾,也就是家庭财产来区别富裕与贫穷的,一般来说,所谓赀不满二万是穷人。如果说郡国遭灾,这些家产不满两万的家庭,就会得到一定的减赋税的优待。
就像是后世多少以下的免税退税……
两万到十万是普通人家的财富,而十万钱,就达到所谓『中民』的标准。
相当于大汉的中产阶级。
至于再往上,比如百万的自然就是富人了,而超过了三百万,在西汉时期就要小心些了,比如在汉武帝元朔二年时,便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
东汉么,那就是地方富豪的天下了。当资本开始把持一切,垄断地方经济的时候,有一个现象就是会出现富豪的级别明显急剧攀升,千万级别家产的都已经是让某些富豪看不起了,在他们眼中,亿钱才是能算个小目标。
大汉依旧是一个贫富差距巨大的时代。
像是卢四郎等等这一些普通人,在当下就只能是入伍从军,在这沙漠雪山西域北疆之间闯出一片天地,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依靠一次次的立功,一颗颗的首级,来实现自我阶级提升!
或许那个在士族子弟眼中俗气得掉渣的名字,便是这些普通汉人一生的梦想罢。
卢四郎见埋葬兵卒尸首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便是回来找高顺。
原本高顺是想要亲自主持祭奠和埋葬汉军尸骸的事情的,可是他没办法做到,一是因为伤,二是因为病。
之前高顺还有个必须要打赢的精神撑在那边,而现在……
松了一口气之后,便是颓然而倒。
卢四郎到了中军大帐之外,看了看站在外面的护卫脸色,『将军……可是好了些?』
护卫皱眉,微微摇头。
对于高原缺氧,汉代人并非完全一无所知。只不过有时候因为一知半解反而更让人迷湖就是了。
在汉代,高原反应被归入了『瘴气』一类。
就像是很多大汉中原人在南方树林当中出现了各种不适应,水土不服,蚊虫叮咬,然后不能确定具体病因,将其归入了不可见不可说的『瘴气』一样,对于在高原地区突然出现的大规模高原反应,汉人也以为是属于『瘴气』的一种。
因为高原反应的其中有一个明显的症状,和瘴气很相似,就是『莫名其妙』的发病,而且因为不能排除是否相互感染,甚至还一度担心会不会是瘟疫……
门帘一掀,随军医师走了出来。
『怎么样?将军怎么样了?』卢四郎上前就拉住了医师,低声询问道。
随军医师说道:『好一点了……不过……我想……这个……』
『不过什么?』卢四郎追问道,『你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不能一口气说完么?』
医师也是无奈,『我是金创科的,这冷瘴之症,不是我本行啊……而且这病,还是看了百医馆的邸报才知道的……』
『那……那百医馆有说这什么冷瘴应该怎么治么?』卢四郎问道。
医师摇头,『或许有,不过我随军之后,就收不到邸报了。要不你让运粮的去看看有没有最新的百医馆邸报,带一份来?我给将军开了些汤药,不过草药也不多了……唉,早知道就多带点草药了……算了,我还是到周边山头上去看看,看看能不能采一些……』
卢四郎连连点头,然后又叫来兵卒跟着医师一起去,帮忙采药。
高原反应这玩意,就算是后世也未必能够确定具体发病人群,只能说是大概某些人会容易有这样的反应,可也不是绝对,甚至还有可能健康的上去高反得死去活来,然后有个低血压什么的基础病的,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当然,纯粹的高原反应其实致死率并不高,可怕的是高原反应的并发症……
卢四郎看着医师离开,然后听着大帐之内沉重的呼吸声,并且间杂着咳嗽的声音,心情不由得沉重了下来。
卢四郎有些犹豫,他不知道是应该进去禀报,还是让高顺多休息一下更好。
『四郎么?』帐篷里面有些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卢四郎连忙应了一声,然后和一旁掀起门帘的护卫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将军……』
高顺气色不好,因为受伤,气血亏虚,所以脸色有些惨白,而又因为高原反应导致眼睛唇舌都有些发黑……
『将军,兵卒尸骨都安葬好了。』卢四郎将手头上的事情一一禀报,然后偷偷看着高顺难言疲惫和痛苦的神态,不免担心的问道,『将军,不如我们立刻启程回军罢……急行三天之内就可以到焉耆,然后就到西海了……』
高顺摆摆手,咳嗽了两声,带出了一些喘音,『不能急……要先处理乌孙之事……』
徐徐而退,方能保持威慑力,若是夹着尾巴急归,谁都清楚有问题了。
卢四郎微微叹息一声,『将军,那个车师后国的俘虏……』
高顺呼哧呼哧有些艰难的喘息了几声,『饿两天,然后再问……别死了就行……我们需要他来处理手尾之事……』
车师后国的一个小王在混战当中被抓住了。
车师后国的小王,他也没想到,明明是大好的局面,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处境……
他才刚刚登上小王不久。
他还在畅想着自己能够号令千军万马,奔腾驰骋在广袤的西域土地上。
年轻人么,怎么能没有梦想呢?
但是他没想到,他头脑一热,想要趁着这一次汉人败退的机会充当英雄的想法,使得他现在像是一条咸鱼……
一条发臭的咸鱼。
如果说当上车师后国的小王是他人生的高峰,那么现在肯定无疑就是他的低谷,或者叫做深渊。
在之前的那场混战当中,他冲得太靠前了,结果汉军反击的时候,即便是他的护卫拼命想要保护他,可是很不幸他在逃跑的时候被甩下马,汉军见他衣着华丽,知道他是条大鱼,便是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他,而是留下其性命……
可是他真希望自己是当时战死了!
他宁愿死在战场上!
一路上,沦为俘虏的车师后国小王回想起他曾经喊出的豪言,也几度想要夺刃自刭,却一直没找到机会。
后来,他找到了个机会,想要一头撞死在崖壁上,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最后一刻却收了一些力道,以至于他虽然碰得头破血流,却仍留有性命,被汉军的军医骂骂咧咧的湖了一脑袋的草药,然后竟然止血了……
于是他绝望的发现,他自己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
不畏死亡只不过是短暂的冲动,而贪生怕死才是生命常态。
车师后国小王虽然没有死成,但是他依旧觉得自己还是忠诚于车师人的,忠诚于他的族人,他即便是当下被俘虏了,也要展现出作为车师人的勇气来……
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简单。
当最开始被抓到了汉人军将面前的时候,卢四郎也是对这位车师后国小王有些兴趣,顺口就问了一句他降不降,车师后国小王当时自然是非常康慨激昂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但是没等他说完,卢四郎就没兴趣了,驱赶牛羊一样让人将他带下去了。
随后在他自杀没成功之后,甚至连捆绑都省了。
这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车师后国小王咬牙切齿,他甚至诅咒谩骂着汉人,觉得他虽然没有自尽的勇气,但是汉人为什么不能一刀杀了自己,让自己至少也能全了勇士之名,也是件好事,不是么?
可是汉人并没有动手,汉人只是将他关押了起来。
关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地窝子里,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他很饿。
也很渴。
他曾经听闻,在西域早些年的时候,有一名汉人被匈奴抓起来,同样是关在了地窝子里,然后没有吃喝之物,便是用天上飘下的落雪和他身上的毛毡上的毛,吞下充饥……
他一开始觉得汉人那叫什么苏能做得到,他也一样能做到。
他豪情满怀。
旋即他开始犯愁……
可周围除了土还是土,外头是晴朗的天空,一点云都没有,哪来的雪?
而且毛发一点都不好吃,他只是试了一点点,都恶心干呕,连苦胆水都吐了些出来,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后来汉人送了些吃的喝的,但是有条件,要他投降才能吃。
车师后国小王咬着牙,拒绝了。
但是很快他就撑不住了。
没喝的,尿都拉不出一滴来。
饥饿感更是时刻不停地折磨着他,在不知日月的地窖之中,他感觉好像是已经度过了一生。他饿得两眼发黑,渴到晕厥,最后甚至绿着眼睛,在地上抠摸着,但是除了砂石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伸出已经干涸的舌头,去舔泥土,去舔地窝子当做棚子的树枝,将那些干巴巴的树皮一次又一次的抠下来,塞进自己嘴里……
在饿到昏厥的时候,他的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务涂谷,回到了王庭当中他华丽的帐篷牢里面……
恍忽之间,他似乎看见了车师后国的人以一种超出凡人的勇勐之态冲杀了上来,然后扫平了整个的汉军驻地,将汉人军将都斩杀了,然后打开了地窝子,营救了他自己,并且车师大王到了他面前,赞许他的坚守和忠诚,并且递给他了甘甜的美酒……
可是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才发现,面前的人不是他的车师大王,而是那名叫做卢四郎的汉军将领,他手中拿着的也不是美酒,而是普通的水囊,并且已经被他喝了大半。
水下了肚,顿时发出震天一般的饥鸣声。
卢四郎从一旁的兵卒手里面拿了一块烤马肉,递到了车师后国小王的面前。
香喷喷的烤马肉的色泽是那么金黄,散发着的香气是那么的诱人。
车师后国小王忍不住伸手出去,出于本能的想抓,但是卢四郎却收回了食物,笑了笑,『降不降?』
车师后国小王想起了自己在家乡说过的豪言,想起了车师后国大王对他的信赖和期望,想起了他的荣誉,他的名望,他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劝阻着他!
宁死不降!
除了他的手和嘴。
他声音微弱,却解脱了一切艰辛。
他的手向上伸展着,渴求着。
『我愿降……』
烤马肉被扔在面前,他发疯似地扑上去,吮吸着,撕扯着。
『真香啊……』
等他吃下了肉,整个人回过神来,才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地窝子里面待了一天一夜而已,并不是像他想象当中的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