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放亮,魏延掀开了遮蔽在上头的油毡,麻利的从休息之处钻了出来,然后开始伸胳膊伸腿。
虽然说昨夜烘烤过的地面,但是经过一晚上之后还是很容易就返潮,尤其是太阳一升起来之后,山间便是有些薄雾弥漫,沾染到身上又湿又冷。
几名值守的兵卒带着一头的露水回来。
『有没有什么情况?』魏延问道,然后见值守的兵卒摇头,便是拍了拍他们盔甲上沾染的露水和杂草,指了指自己方才钻出来的棚窝,『换件干爽衣袍,赶紧先去眯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叫你们。』
魏延他们带着的粮草,差不多吃光了。
一般兵卒,携带干粮的数量,是三到五天。
若是知道要长途行军,那么普通兵卒携带干粮的数量会翻倍,增加到十天的量。
而像是魏延这样的山地兵,则是再翻倍。
但即便是如此,这一路而来,携带的干粮也快吃光了。
魏延注意到,昨晚值守的兵卒,并没有什么额外的收获。或许是运气不好,或许是下的套子被动物所察觉……
打猎并不像是普通人想象的那么容易,否则猎户就应该是世界上最富裕的职业了。在冷兵器时代,猎户打猎全靠脸。老天爷给脸,那么就是收获颇丰,不给脸,便是连屎都捞不到热的。
在太行山中,一些肉食的野兽,即便是不认得人类,但是会本能的觉得这些铁皮两脚兽不好惹,除非是找到落单的,否则一般也不会轻易来找魏延等人的麻烦。而吃素的那些动物,则是更加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便是立刻逃之夭夭。所以打猎只能作为偶尔的补充,不能真当做干粮来用。
太行山险峻,即便是魏延等人已经习惯了在山林之间攀爬,又是在川蜀秦岭都有长时间的集训,但是真走起来,依旧是有些吃力。
魏延抬头远眺,巍峨的太行山层峦叠嶂。
说实在的,如果让魏延知道太行山是如此难行,说不得他在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就会斟酌一二了。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什么都不干,直接回头的道理。
而且魏延坚信,他自己都觉得困难的路,那些曹军就更加不可能走得了,也就意味着,曹军绝对想不到他会从山中扑出来……
军功就像是猎物,等不来,要不到,只能冒着风险去猎杀!
如果不走这么一趟,他魏延何时才能如同太史慈一般,仅仅是靠个名字,就能让冀州人吓尿出来?
既然骠骑已经将地位,将兵权给了他,那么自己能不能遂平生抱负,也只有靠的是自己!
当年进军山东的时候,他没能参加,已经是生平憾事。
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岂有错过的道理?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准备了很久。
护卫走到了魏延的身边,低声问道:『将主,要不要……减半……』
干粮不够,野菜来凑,但并不是山间所有长出来的绿色植物都能吃。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啃食干净,各类的植物菌类都有各自特殊的本领。有些菌类甚至只有半天的保质期,清晨从土里钻出来,如果没被发现,那么到了中午就会直接腐烂成为孢子的温床……
所以采集野菜,也同样不容易。
魏延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不要削减,按照正常比例派发。』
在山林之中,不管是行走,值守,还是采集,捕获,后面还可能会有战斗,这些都需要保持一定的体力,而想要保持体力,食物就不能短缺。
『可是……如果按照正常配发,我们就只剩下三天……最多四天的口粮了……』护卫低声说道,带着一些忧虑的神色,『万一这要是……』
魏延摆手,『无妨……三天,够了……正常发放,也让儿郎们能心安……』
护卫见魏延主意已定,也就没再说什么。
魏延拿出了地图,铺在一旁的岩石上。
太阳升起,映照而下。
魏延的目光在地图上巡弋。
『老马头!过来!』魏延抬起头,招呼着。
一会儿功夫,老马就过来了,『什么事,将军?』
『你带上几个人,去这个地方看看……』魏延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点说道,『我觉得,曹军应该会在这里设置一个营地……路上谨慎些,别被曹军发现了……』
这当然不是所谓的『俺寻思』之力,而是根据之前乐进行进溃逃的路线,以及作战的需要,必然会在半途之中设置一个比较合适的中转站,休息营寨。
距离上,要不远不近,不能太难走,同时也需要有水源。
所以众多条件综合之下,魏延找到了一个地方……
……
……
作为太行山另一侧的曹军军寨的值守负责人,都尉陈涵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自己是见到了乐进败退的惨状,才导致的精神焦虑问题。
谁能想到,乐进会败得这么惨?
那可是乐进!
号称逢战必先,先登将军的乐进!
结果被打得像是丧家之犬,瘸着一条腿就那么被抬着过去了……
而且不管是乐进,还是乐进手下的兵卒,一个个神色慌张,垂头丧气,就像是他们虽然活下来,但这些人的勇气和斗志,都已经全数丢在了上党一样,
这……
当年陈涵跟着乐进也是征战过一段时间,对于乐进的勇猛和强悍非常的佩服。
可是这一次……
当然,陈涵现在也是事后诸葛亮,开始觉得乐进进攻上党,是一个非常不妥当的事情。
大军深入太行山区,不仅是要长途跋涉,还要攻克险要关隘,只能通过羊肠坂道,或者绕道从河内走太行陉来进行补给。那些山道难行不说,万一被人在山间袭击,断了粮道,对于日常消耗甚多的大军来,就必然是一个无法承受之痛。
这一点,曾经一度和黑山军征战过的陈涵,是深有体会。
他现在驻守的军寨,就是当年黑山军留下来的残破军寨,现在修整翻新了而已。
黑山军当年也很少正面出山和袁绍军交战,大多数时间都是利用地形不断的骚扰,偷袭,然后拖到袁军崩溃。这一套战术除了当年遇到吕布的时候不好用之外,其他时间都是黑山军占据上风,打得袁绍嗷嗷乱叫,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知道当年可有不少黑山军最终投了骠骑那边,而乐进将军竟然……
不过上层的想法,陈涵也无法猜测。
很多按照道理来说,该做的事情,朝堂之上没有做,而一些不应该做的,朝堂却做了。
所以,或许鬼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
就是不知道是机灵鬼,还是贪心鬼就是了,反正都不是人。
可偏偏人却要执行这个鬼命令。
比如驻守这个什么破烂的军寨……
一个兵卒进来报告道:『都尉,军寨下来人了。』
陈涵一愣,『哪来的人?』
『说是中牟来的……』兵卒回答道,『说是来检查军粮物资账目的……』
『检查?』陈涵迟疑了片刻。
还真有人到这里来查?
前段时间他听说有人奉令在四下查探,查军粮,也查民仓,也不知道是要针对谁……
这就是陈涵所不能理解的上头又一项的命令了。
若是真查出来,真处理,真公布,真的落到实处,那倒也罢了,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查得鸡飞狗跳,处理的时候则是雷声大雨点小,公布的时候则是无可奉告不予公开,鬼才知道是真的在查人还是假的在搞鬼?
『麻辣个蛋。』陈涵骂道,然后站起身来,『查个叽霸查……』
嘴上这么骂,但是行动上却不敢怠慢。
陈涵连忙走到了军寨寨墙之处,看到寨墙之外有一小队的曹军兵卒,打着大汉的旗帜,穿着都是筒袖铠,顿时心中一跳。
『凸!』陈涵心中暗骂,这看起来像是曹氏中领军的装备,不是寻常郡兵县兵的两当铠,或是狗都不穿的简陋皮甲。
看来,这一次来的竟然是直属的那些狗。
『你们是奉谁的命令来的』陈涵问道,算是多多少少找些场子。
可是很快就被打脸了。
军寨下方的带队者横了陈涵一眼,『少废话,开门查账!上头有令就是上头有令!莫非你是要抗拒上令?』
『……』陈涵瞪眼。
瞪眼也没有用。
山东的优良传统,就是『上头有令』。
以及包括但不限于『将军交待』、『使君意思』、『领会精神』、『听命行事』等等。行文什么书面之物,自然也是有的,可底下办事的人手里,基本都没有。而且即便还是真的有什么书面之令,也大多数都是随便写些什么『便宜行事』。
干得好,都是上头领导者指挥有方,干得错了,都是下属执行者急躁疏忽。
反正不管是大谁何,还是不良人,确实都很便宜。
所以陈涵见到味道这么冲的曹军,便也只能是无奈的挥挥手,下令打开寨门。
惹不起。
带中字头的曹军,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陈涵将来的曹军客客气气的迎进了军寨,然后让人去拿军粮物资账本,同时也多多少少的表示拨付的口粮物资什么的根本就连吃都吃不饱,叫苦喊难一条龙,反正言下之意就是我这都穷的叮当乱响了,没多少油水给你们收刮。
查账的曹军领队没理会陈涵的话里话外的抱怨,拿着送来的账目便是翻看起来。其余的曹军兵卒则是站在了门口走廊位置。
曹军领队将账册翻得哗啦啦响。
嗯,确实是哗啦啦的响。
因为现在大部分的普通军寨,以及一般的县乡机构,都还没有用上纸张,只是木制的木牍片子穿在了一起,这翻看起来的时候,可不是动静极大么?
陈涵在一旁看着,便是直啜牙花子。
片刻之后,曹军领队便是将账册咔嚓这么一甩,瞪目喝道,『这帐不对!来人!给我拿下这个贪赃之辈!』
旋即立刻有曹军冲上来,一把按住了陈涵。
陈涵大惊,『我冤枉!冤枉啊……等等……』
被按住了之后,刀架在了脖子上,陈涵这才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他吞了一口唾沫,有些迟疑,带着小心翼翼的问道,『不对……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曹军领队哈哈大笑,
『某姓魏。』穿着曹军服饰的魏延笑眯眯的,『魏延,魏文长。』
……
……
山道之中,马蹄踏过,便是溅起点点飞浆。
这是一支纯骑兵的队伍,一人双马,除了战马之外,还有一匹用来负重的备马,可以轮流骑乘,减轻战马的体力折损,延长行军的距离,提升行进的速度。
一般来说,如果不是快速奔驰,包抄突袭,其实骑兵的行进速度也不会比步卒快上多少。
而且战马的消耗,会比人更大。
如果只是啃食草料,那么战马就会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掉膘,体力也会下降得很大,所以大多数战马都需要吃特供的豆料,甚至是含糖高热量的精料。但是其他的动物,又没办法像是战马一样,具备灵巧,速度,又温顺,服从,同时还具备较好的繁衍能力……
谁都清楚,在山林之中,自然是虎豹最为厉害,可问题是谁也无法大量的驯养虎豹作为骑乘或是协助攻击的伙伴。
即便是南中的那些蛮人,也只能是少量蓄养,而且很难使用。
这一次奔袭涉县,是张济想法,但是执行的人,却是阎柔。
或者说,也不能叫做想法,应该称之为一种『执念』。
张济一直认为,涉县所失,有他的一份责任,而且这一次在壶关和乐进两败俱伤,更是让张济心中愤懑。
阎柔原本想着,得了卞秉的人头之后,便是可以回归大漠,可没想到辗转到了上党之后,却发现战事竟然没有结束,而且关键是晋阳还被占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
因为阎柔原本是属于晋阳的部将。
虽然说阎柔是离开了晋阳之后,并且也得到了当时崔钧的首肯,但问题是崔钧现在的名头啊……
连带着阎柔都是少了几分的颜面,多了几分的羞愧。
张济和阎柔也有几分的交情,两人目前的情况又有一些类似,于是不免就相互惺惺起来,然后就谈及到了涉县。
原本夏侯派遣了卞秉和石建,准备和乐进南北夹攻壶关上党,可没想到卞秉半道而亡,石建在得了消息之后,又是久攻黄牛蹄山而不下,便是无奈撤回。
涉县当下,便是败军石建和投降了曹军的梁岐驻守。
兵力不会太多,并且因为夏侯当下占据了晋阳,所以原本集中的兵力现在分散成为一条线……
这就意味着有机可乘。
夏侯必然无法将兵力平均分布在这一条线上,只能是守住重要的几个点,而这些所有的『要点』,张济和阎柔都是非常的熟悉,简直是闭着眼睛都能知道那边好走,那边不好走。
从这个角度来说,曹军并不会具备多少地利。
同时因为曹军进攻上党的失败,在太原的夏侯就自然成为了孤军深入的状态,所以夏侯肯定会做一些前期的准备,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让夏侯如此顺畅的布置……
张济觉得,如果他自己不是受伤,必然要带人马突袭涉县,掐断夏侯归家之路,如此方能洗刷他之前丢失涉县的耻辱,以全战功。
阎柔在一旁听了,也是觉得有道理。他在崔钧事件之后,也觉得光一个卞秉的脑袋,似乎也不能算是多么大的功勋,到时候要是旁人一说他曾经在崔钧手下待过,简直就是要羞煞人也。
多一点战功,自然是更好。
而且两个人都认为,现在若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突袭的成功率应该不低。
于是两个人便是又找上了贾衢,表示要结伴出战,夺取涉县。贾衢自然不允,直言张济伤势颇重,需要静养,这要是半路上伤势恶化,那么是去打涉县,还是去给涉县送菜的?
张济也是无奈,最后就只能是退而求其次,表示让阎柔去,张济提供自己的部曲护卫协同……
于是便有了这么样一支『联合』兵马。
阎柔回头看了看,然后对阵身边的亲卫,带着一点憧憬之色,说道:『还是有战马才感觉像是完整的……哎,在这个时候,大漠里面应该是小草都冒头了罢?嫩嫩的那种,就像是……那种……』
『毯子,像是毯子一样!』身边的亲卫也忍不住说道,『松软的绿色毯子,跌下去都不会伤到的那种……漫山漫野都是牛羊,低着头死命啃啊,唰唰的,吃草的声音就像是下雨一样,可不管怎么吃,第二天依旧是一大片……』
『就是!』另外一旁的护卫也说道,『不像是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连根草都长得难!』
说到兴高采烈之处,每个人几乎都在叽叽咕咕,偶尔还会间杂着一些笑声。
山岚掠过,卷起战马颈项上长长的鬃毛。
他们带着憧憬,带着希望。
虽然之前战死了不少人,可是他们并没有沉浸在哀伤里面,依旧是抱着一颗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心,在铁和血当中向往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