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
黄成之前是到过晋阳的,但是那一座曾经繁华雄伟的城池,如今已是满目疮痍。
城墙之上,砖石散落,断壁残垣间,昔日的风光已荡然无存。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焦土的气息,仿佛还回响着战鼓的余音和铁骑的嘶鸣。
街道两旁,商铺的残骸散落一地,木梁断折,瓦片破碎,曾经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已化为灰烬。
城墙下,城门洞中,街道上,尸首虽然大部分都被清理了,但是浸透了血迹的土地和砖石,依旧仿佛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在城池市坊当中,时不时的传出一些哭泣悲鸣之声,令人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从蹒跚学步到健壮奔跑,最少也是需要十几年的时间,可是在刀枪之下,或许毁灭只需要一瞬间。
黄成微微叹了口气。
幸好的是,骠骑兵卒在城墙上坚持没有杀伤晋阳百姓的举动,现在就得到了一些回报。在曹军败退之后,晋阳城中虽然残破不堪,但整体的秩序的恢复工作,已经开始艰难而有序地展开。
废墟之中,有一些百姓带着悲伤,在扒拉着能继续使用的砖块和木料。
在街道两边的残檐断壁之下,也开始借着半边的墙壁,搭建起临时的棚屋。
墙角之下,几块砖石围成的简易炉灶,正在烹煮稀粥,提供给这些家园被毁的百姓一点浅薄的温暖。
距离交战之处较远,受损伤程度较小的街道上,商铺也陆陆续续的打开了门,即便是在商铺之中没有什么丰富的商品,但是也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让街道和市坊重新恢复几分的活力。
骠骑兵卒也开始在城内巡逻,确保城内市坊的安全稳定。
然而很显然,战争的创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痊愈。
许多家庭失去了亲人,他们的心中仍然弥漫着悲痛与哀伤。
黄成也不指望说是能够在短时间内恢复晋阳的一切,但是至少能够在这个过程当中减少他们的痛苦,帮助他们尽可能的忘却伤痛……
在中心街道的十字路口,简单用石头和木料搭建起来的平台上,不仅有几名大嗓门的骠骑兵卒,正在高声宣讲着这一场战斗的『来龙去脉』,而且指引着那些受难的百姓进行登记,派发生活补助品。
百姓很多都是愚昧的,但是再愚昧的百姓也是有情感的。他们分不清楚曹军说的和骠骑军所说的大义究竟有什么区别,但是他们可以分得清手中得到的物资究竟是哪一方更重。他们真的只是想要简单的生活,可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愿望,在乱世之中,依旧是一个非常不简单的事情。
黄成抵达了城中内城。
几名兵卒正府衙大门之处,摘取之前曹军遗留下来的军旗以及各种布置,打扫残留的废弃物,见到了黄成一行便是立刻拱手退于一旁。
黄成下马,冲着这些兵卒微微点头,便是举步入内。
斐潜对于兵卒的态度,也同样影响着黄成等距离斐潜比较近的将领圈子。
因此即便是黄成谈不上什么爱兵如子,但是至少不会桀骜不驯,随意打骂。
坐到了厅堂之中,黄成皱眉思索了片刻,便是下令传白石羌的首领前来……
昨天晋阳城一战,有值得称道之处,也有不足的地方。
一天之内,攻破晋阳雄城,迫使夏侯败退,这足可在青史上浓墨重彩的写下一笔。
火炮的力量,也在这一次的进攻之中展现无遗。
原先大汉的攻守结构,在火炮出现之后,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战争的进攻和防守,就像是矛和盾。
原本城墙对于大多数的冷兵器来说,就是坚不可破的盾,而在火炮面前,这个盾就失去了遮蔽的作用,而且这还并不是热武器的终点,而这种新的变化也将产生出更多的战术变化……
这变化也同样的使得黄成在这一场战斗当中犯了错。
或许是因为黄成将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晋阳城上,或许是因为黄成还并不能适应火炮带来的巨大改变,以至于黄成自己都没有能够设想到他能够在一天之内就可以破城,使得最终夏侯逃离的时候,有些措手不及。
黄成原本安排白石羌在外游弋,其目的一则是为了维持战场的透明度,另外一则也是为了防止白石羌的人打乱了自己的进攻节奏,伤害城中百姓,结果没想到晋阳城败破得这么快,以至于黄成原本准备的后续部队,第二波的进攻什么的全数都用不上……
结果当夏侯塍带着金盔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基本上不认识夏侯的白石羌,就将夏侯塍当成了夏侯,进而引发了大部队对于夏侯塍的追击,导致最终夏侯趁乱逃离了。
这是白石羌的问题,但也是黄成的问题。
在外警戒,遮蔽战场,外围游弋,是羌胡的责任,而很显然,在面对夏侯金蝉脱壳的时候,白石羌中计了,也连带着影响到了黄成手下的骠骑兵马。
白石羌首领来了,一脸的羞愧。
他知道自己的手下搞出了问题,虽然砍下了夏侯塍的脑袋,但是放跑了更大的鱼,导致黄成原本可能大获全功的晋阳之战,出现了纰漏。
即便是这个纰漏也不是他想要,或是他主动导致的,但也是因为他的手下所引起的……
『将军……』白石羌首领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这个……』
『这事情……』黄成摆了摆手,『也不怪你。坐罢。』
说实在的,黄成也很想要当下丢下晋阳的一切,然后去追杀逃离的夏侯。
可是他不能这么做。
这要是换了一个贪心不知足的将领,必然就会我全都要,既要确保晋阳收复,又要安抚周边百姓,还要擒杀夏侯,顺带还要进一步攻克滏口陉……
黄成闭了闭眼,想了想在这样的情况下,骠骑将军斐潜大概会怎么做?
沉默了片刻之后,黄成决定,他还是先要将眼前的这些事情做好。
白石羌的战斗力并不是太强,可以说,如今大部分胡骑的战斗力,都是和其首领密切相关的,比如当首领是冒顿檀石槐的时候,就牛逼得不行,但是一旦变成了像是连名字都被马猴给忘了起的白石羌首领,那就真的是弱鸡成堆了,能达成当下这样,已经算是有了本土作战的加成了。
想要让白石羌的人一路沿着滏口陉追杀……
『首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黄成缓缓的说道,『你的手下,有勇士,但是……勇士并不多,大多数都是比较……普通的,对不对?』
白石羌首领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想要解释一二,『将军……我……我的儿郎都是好样的……』
『你不要慌,』黄成缓缓的说道,尽力回想且模仿着着斐潜的语气和语调,『这不是在指责什么,而是一个事实……你手下的人,其实上下的水平相差很大……你说对不对?我们之前的兵卒也是这样,好的很好,但是也有很多是比较差的……一打起来,勇敢的冲在前面,但是后面往往跟不上去,结果么……』
『呃……』白石羌首领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他能说他自己全家老小都带来,就是为了多混几碗饭么?
可如果说硬着头皮吹牛说自己都是以一当百……嗯,以一当十的勇士,只要到营地转悠一圈,那些老掉牙的都拿不刀的和嗷嗷待哺的小崽子,能算是什么勇士?过去的和将来的?
『什么人擅长做什么,都是有区别的……』黄成继续说道,『勇敢的人去打仗,这没有错,但是让胆小的人也跟着去打仗,会发生什么?就像是晋阳城中,里面有这么多人,都是勇敢的么?胆小的人遇到曹军,肯定是躲到一边,而勇敢的人看到胆小的躲到一边了,还会往上冲么?』
黄成看着白石羌首领,『这就是问题。原本曹军逃跑的时候,只要有那么几个人先将曹军堵住,曹军就跑不了,但是大多数人会怎么做?会跟着前面的几个勇士,看他们去做什么,然后他们跟着去做……』
白石羌首领带来那么多人来,老老少少一大堆,似乎很是磅礴,但是实际上能打的没多少,大部分都是普通牧民。
黄成知道白石羌为什么会这么做,毕竟来了,就可以吃黄成的了,至少一些配给的口粮是少不了。能多吃一口黄成的,自然就可以省下一些自家的。可是让这些白石羌混吃混喝,显然不是黄成所要的。
白石羌首领闻言不由得点头,『将军说的有道理!我现在要怎么做?』
『你将勇敢的人和胆小的人分开!』黄成用手往下一劈,『勇敢的人就应该去战斗!胆小的人就去放牧!这样不管是哪一边的人都不会抱怨你,也才会发挥出最大的效用来!你现在就去做这个事情,我希望在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你就能准备好勇敢的人,与我手下的战士一同追击曹军!』
『分开来?』白石羌首领有些迟疑。
黄成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但是白石羌首领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实际上已经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像是一个战士,亦或是部落的首领。这一次带着人马虽然数量不少,但是并没有多少组织纪律性,战斗力也是偏低,之前在二箍村被夏侯跑了一次,这一次又是在晋阳城外被曹军冲破防线……
黄成点了点头,『今年春天虽然来得比较晚一些,天气也不好,但是总归是要顾及一下家里的草场罢?功勋再大,也就是一时的,家里的那些大小家伙,才是长久的,不是么?』
『对!将军说得对!』白石羌首领没能想出黄成的话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于是在思索了片刻之后,便是点头同意,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将军,那么……这,这首级之功……』
黄成哈哈大笑,『这功勋少不了!你明天就可以去找军功官核对功勋……不过,我建议你先去选拔一些勇士,毕竟还有更大的功勋在等着,去晚了,可就真跑了!你说对不对?』
『对!对!将军说得对!』白石羌首领一拍大腿,『我这就去办!』
『好!』黄成抚掌而道,『明日便是合兵一处,以精兵勇士,追杀贼酋!以全大功!』
……
……
曹军中条山大营。
在曹操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河东郡县的地图,其中的山川河流道路城池,皆颇为详尽。
不过么,大多数的大汉图舆,都有相通的毛病,便是有些写意的风格。
如果以一个艺术品视角来看,这些图舆还是很不错的,山川褶皱,河流柔顺,构图简朴大方,线条浑然一体,甚至还有一些图案上的细节体现出了作画者精湛的技艺。
只可惜,如果这不是行军作战的图册就好了……
骠骑将军斐潜使用沙盘的情报,并不是没有传到山东去,可是沙盘这样看起来很小的事情,真的要去做,却是极难……
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从二维到三维,因为山东之处没有这方面的基础,所以跟进得十分艰难,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曹操依旧不得不使用这种旧有大汉的图舆来作战。
曹操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的在河东盆地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是曹操在出征之前便与郭嘉商议好的。
骑兵灵活多变,而步卒想要跟上骑兵的步伐,显然是不可能的,与其追逐奔命,不如步步为营。
历史上老曹同学也是如此对付西凉骑兵的……
只不过曹操心中,就没有表面上的这么从容不迫了。
他盯着桌案,看着河东,却想着山东。
家里的蒲桃架子,已经开始摇晃了。
曹操原本以为他可以撑得住,毕竟他是大汉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即便是山东之中有一些家伙想要作祟,但是只要战事一旦过去,泼天大功就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都盖下去。
可问题就在这里,曹操是需要『一场大功』,而其他山东之人,未必想要曹操的这么『一场大功』……
更何况,如今大功未能到手,后院倒是已经有些不宁起来了。
前两天,曹操就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山东之地内,有一些人正在偷偷摸摸的联合,准备借曹操久战不下,劳顿百姓之名来搞事情,表面上是类似于搞个什么天灾的名头,然后依照传统来罢免三公……
但是实际的苗头,依旧是指向了曹操。
这名头当然是非常坦荡的,毕竟大汉的传统就是如此。
天灾就是三公的错,更何况只要祭出了一切都是为了大汉百姓,一切都是为了大汉朝堂,一切都是为了大汉未来……
三个一切么,只要喊一喊,那么就是正义的了。
老曹同学眯了眯眼。
他自己之前也经常这么讲的,虽然具体的话可能略有不同,但是意思都是相似的,可没想到今天轮到他了。
还是自己下手太软了,让这些家伙活得太舒坦了。
老曹同学咬着牙。
再想到斐潜这里河东关中的士族子弟的静悄悄,曹操心中顿时就不是个滋味。
或许,也不是静悄悄?
是不是要继续逼迫河东这些士族一把?
郭嘉的策略还要不要继续?
该死,真让人羡慕……
不过,如果让曹操再选一次,曹操依旧会选择在山东,而不会像是斐潜一样在北地起兵。
羡慕归羡慕,这要曹操去做,也依旧做不来像是斐潜这般。
天下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
曹操微微皱眉,现在三大战场都进展不顺,后院又有阿猫阿狗上蹿下跳,扰人心思。
现在仗打成这样,曹操似乎是抽不出手来收拾这些家伙,而这些家伙也借着这个机会来恶心一下曹操。
如果曹操赢了,他们就会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上来讨好曹操,相反,如果曹操输了,想必就会是一场暴风雨……
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
若全盘剖析如今这场大战役,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曹军所不利的。
朝堂之中,勾心斗角。
战场之中,将士疲敝。
但,这一切的不利,都归结到了一点上,就是胜利。
只要能胜,则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
『报!荆州加急八百里!』
大帐之外,忽然有急促脚步声传来,旋即一个声音打断了曹操的思路。
曹操心中一跳,脸上不动声色,『呈来!』
护卫接了急报进帐。
『念。』
护卫应答一声,将急报拆开,低头一看,愣了愣,却不敢怠慢拖延,低声念道:『川蜀军于鱼复大败江东……江东一路溃逃至江陵……川蜀遣将徐公明领万余水军反扑……江东将上表请丞相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做梦。
曹操面色阴沉,默然不语。
大帐之内的气氛顿时低沉下来,犹如无形的巨石压得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传奉孝,公仁前来议事。』
曹操吩咐道。
护卫应下,偷偷的出了一口长气,转身连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