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枪,棍棒。
鲜血,火焰。
夜色似乎能掩盖一切。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因为只有上帝才是有全局的视觉,动不动就开全图透视的挂壁,所以上帝看到人类在思考的时候,他已经有了答案,然后就自然在嘲笑人类,『傻逼,连这个都想不到。』
战场如棋盘,厮杀的是棋子,思考的是棋手。
对方下一手,便是疲于应付的是庸手。
能交互交换的,便是平手。
若是能提前想多一步,才能说是好手。
只有那些每下一步,便是能想到三五十步之后,甚至一开始就在考虑整个局势走向的棋手,才能称之为国手。
之所谓国手,就是一个国家之中,也就那么几个。
大多数人,都是庸手,或是平手。
能是好手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荀谌自然是比一般的好手要强,但是还不至于到了国手的地步。
他能提前设想,可是无法事事俱全,面面兼顾。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并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谋划上,他还要处理大量的事务,要协调各方面的人力,还要注意手下兵卒将校的状态变化,这些林林总总的繁杂加载一起,就算是十六线程的cpu,也会卡顿一下。
像是诸葛那样的,毕竟不多。
而且历史上的诸葛是真的在燃烧生命在支撑,最后烧得硅油都冒出来了,导致了不可恢复的结构性破坏……
荀谌带着人赶到了仓廪之处的时候,火焰已经是升腾而起。
仓廪四周有高墙,而在高墙之下,大门之处,搏杀最为激烈。
呼喝之声似乎也在火焰上空,被灼烧得摇晃着。
上一刻在呼喊着的人,下一刻可能便是化为沉默的尸体。
想要冲上仓廪围墙的家伙,下一刻被捅杀出了血肉窟窿,重重的的跌落。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智战到底是堂堂正正,还是诡异可笑,到了这一刻,都已经没有区别。
棋子没有落下之前,还有各种可能,可是一旦落下,反正就是两个字。
生,死。
一切都将化为最直观的结果。
荀谌赶到了仓廪之处,内外合击。
作为偷袭的一方,自然拥有隐秘先手的优势,可是也带来同样严重的问题,就是袭击一方的人手不可能很多。
多了,就自然有暴露的风险。
没有提前暴露,算是这些人的本事,可同样也带来了劣势。
荀谌带着人一到,这些偷袭者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很快就消融在了三色旗帜之下。
荀谌这才将提起的心,稍微的放下来一些,然后又有更多的疑虑升起。
血腥味弥漫。
火焰灼烧着肉体,散发出硫化蛋白质的气息。
荀谌的目光,缓缓的在这些偷袭者的尸体身上扫过。
偷袭者,只有两个途径,外来,或是内鬼。
但是不管是走哪一条线,都意味着暴露出了很多问题。
有荀谌这边的,也有河东之地的,同样也包括曹军方面的……
此时此刻,荀谌才明白之前骠骑为什么说要重点关注『河东之治』!
当时斐潜表示荀谌说的太过于『简要』了,现在荀谌才算是明白了斐潜话语的真实含义,不是说得简单,而是想得简单!
河东况且如此,那么山东呢?
仓廪的值守军校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前来拜见荀谌。
幸好按照操典标准,在城外躁动而起的时候,就加强了岗哨,派出了明暗双岗。否则当明哨被射杀的时候,若没有暗哨的示警,情况说不得要更加糟糕!
『损失如何?』荀谌问道。
值守军校低头禀报,『只有靠近围墙的一部分草料和杂物,被贼人丢进来的火把烧了……仓廪之中的粮草防护尚可,并没有损失……』
荀谌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即刻加强护卫,封锁门道,如有未奉令近前者,可杀无赦!所有值守兵卒,许进不许出!』
值守军校应下。
在乱事还未完全平息之前,胆敢贸然靠近的,直接射杀没商量。
荀谌朝着军校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然后低声说道:『回去之后,留心观察,若有任何人打探粮草情况的,就说粮草被焚,损失重大……然后记下姓名来……』
……
……
月光被云朵遮蔽。
营寨之处的喧嚣之声,一直都没有停过。
在曹休身侧,打出了曹军的旗号。
战旗飘扬着,可是曹休的心,却不断的在往下沉。
策略明显失败了。
人,没有能够聚集起来。
可是曹休没有放弃,他觉得还有一丝的希望……
更何况,其实在他心中,也并没有成功的完全把握。
人气,人心,似乎虚幻不可捉摸,但是也能实实在在的展现在眼前。
安邑城这么大,召集几十上百人搞事情,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想要让这几十几百个人,推而广之,扩大到几千上万人,就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曹休现在就推不动了。
阴谋,阳谋,从来都不是一开始就能决定战局的胜负,而是在实施的过程之中,慢慢的将所有人逼迫到生死抉择之前。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是一旦暴露在阳光之下,就会立刻崩塌,不再成为有效的力量,而阳谋却能在黑夜和白天的轮换之中,依旧有效。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争之道千变万化。
所谓军心,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可以随意拿捏的……
从古至今,大军作战,真正让军队崩溃的从来就不是实体上对于每一个兵卒的具体打击。一场战事的胜负,也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双方将领兵卒的搏杀,往往还牵扯到了其他许多事情。就像是当年秦朝杀神坑杀了四十万的赵卒,固然彻底的抽干了赵国的骨血,让赵国不再拥有和秦国对抗的资本,但是这个坑,也同样是五国伐齐的后遗症。
坑杀之后,固然除掉了赵国这个秦国东进的拦路虎,但是同样也带来了秦军残暴的后遗症,直至秦国统一之后,就算是想要转变民众的思想,也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四十万的坑杀,便是绕不过去的一个污点。
当一个人的意识为千万人的意志所裹挟,那么单独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就不是重点了,而是大多数人是怎么想的,才是衡量对错的标准。
曹休虽然没有办法像是后世的人一样,拥有九年基础教育的知识量,可以提炼出这种对于局势的理论,但是他在具体战斗的过程当中,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因此曹休要将和骠骑抗争的意志维持着,即便是失败,死亡,也必须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山东之内还在抗争,还没有投降!
关中和山东之间,真正决定胜负的,不是曹军,也不是斐军,而是比曹军以及斐军还要更多的民众,是天下的百姓!
天下百姓是怎么看的两个政治集团,才是问题真正的关键!
这样一个人一个人,一点点的看法最终累加起来,才称之为真正的民心!
如果天下的百姓都认为这国家,这朝廷没救了,那就是真的没救了!
曹休不想要看到那一天!
曹军曾经也有过拯救天下,挽救社稷的信念。
只不过曹军的这种信念,并不是来自于『训练』,也不是来自于『规矩』,而是早期在对抗二袁的战斗当中,打出来的!
是在战胜了当时被人们所认为是天命所归,世间楷模的二袁,所以曹军上下,觉得自己很强!
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抢夺与杀戮中,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对手,感受到了对方的畏惧恐惧,逐渐形成的!
董卓执政期间,大汉秩序混乱,山东之地的乡绅士族相互聚集在一起,便是有了一种大势所趋,天命所归的『信念』!
只可惜这种『信念』,其实潜藏了太多的隐患。
当这个『信念』,在骠骑这里,被打破,被击碎了之后……
那些原本被遮掩的东西被引爆了。
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搏杀的时候,没有多少人会有心思去思考对错是非,只会下意识的希望自己这一方能够获胜,因为这样就代表了生存的可能。
可是等活下来,战事暂时停歇的时候,尤其是真正的见到了骠骑军中的情况,感受到了骠骑之下秩序的井然的时候,那些被遮掩的东西,也就会慢慢的浮现出来,然后弥漫而开。
面对着三色旗帜,『天命』的归属感,就会开始偏移。
一旦偏移得多了,当这种思潮回馈到了山东之地,汇总成为了千万人的『信念』,就算是曹操有通天之能,也是无能为力了。
一鼓作气,再鼓三鼓就出问题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曹休汇集起来的这些人,心中的战意,也在不断的降低。
涌动的人群朝着安邑而去,但是很快又被压了回来。安邑城周边的那些残破的营寨和土墙,正在众人的眼中不断的变得坚固和高大起来,似乎是洪流之中的巨石,怎么都冲不动,带不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喧嚣声的声浪开始下降了。
当最初的狂热涌动过去,剩下的就是无尽的空虚寂寞冷。
人心已乱。
有些人还过来找曹休询问对策,曹休还能勉强鼓励几句,或许还能压一压这些人浮躁的心思,可是在乱事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或许已经存了这类想法,却不愿说出来的,那才是问题。
可开了弓,此时已经没有回头箭了。
有人开始冲着曹休大喊,『丞相的军队在哪里?朝廷的军队在哪里?!』
曹休还是那句话,『就在路上!马上就到!我们撑住,他们就死!』
曹氏的战旗在夜空之下飘荡,就像是活在黑夜里面的亡魂,若是天明,就将迎来消亡……
……
……
成赟身后,也打出了战旗。
三色骑兵旗帜。
火光在战旗左右晃动着。
在火光之外,一些黑影忙不迭的逃离。
成赟没有去理会那些在火光之外逃离的黑影,他盯上了曹休的战旗。
被曹休在驿站戏耍了一次,成赟心中多少有些愤怒。
他召集了自己的部下,准备对于曹休所在之处发动突袭。
其实也算不上『突袭』,因为成赟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
曹休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玩了一手金蝉脱壳,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成赟决定,要直扑曹休旗帜处,亲手斩杀了曹休!
一方面可以报自己被戏耍之仇,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再立新功!
在成赟的指挥之下,百余骑兵形成了冲击的队列,直扑正在曹休旗帜之处。
谁都想要升官,升职,可是要升级成为高等将校,在骠骑麾下,必须要有能拿得出手的战绩来,才能服众!
现如今骠骑麾下几名大将,那个不是手头上都有响当当的战绩,都挂着几个贼军的头颅?
成赟觉得,这一次就是他的机会!
只要一次突击,就能解决全部的问题!
钱财动人心,贪欲使人昏。
成赟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荀谌的交待,也忽略了一些危险。
这些降军叛贼算是什么?
没有像样子的刀枪,也没有成套的盔甲,人数也不可能很多,只不过借着在城外没有像样子的兵卒,以及鼓动那些不明就里的难民和降兵闹事而已!
只要斩杀了曹休,一切都不是问题!
在成赟心中,甚至还有些怀疑荀谌的能力来,觉得这么大一个安邑城,竟然被曹休这百几十人就搞得鸡犬不宁,这算是什么谋略?
成赟认为,是荀谌非要给自己脸上抹光,才搞出这么一出来,简直就是不可理解!
有什么不妥,直接砍杀了不就了事!
还说什么郑伯段叔,他奶奶的就直接一刀砍了,不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非要拽些春秋典故来,哈哈哈,说不得就仅仅是为了给荀谌的无能做些掩饰!
别看什么将军府长史,不也就是如此而已!
真要上阵厮杀,还是要看我这等在战场上的厮杀汉!
成赟一边想着,一边策马往前冲。
近了,近了!
曹军战旗之下的曹休身影映入了成赟的眼眸。
成赟看到了曹休左右的一些人影在晃动,似乎是在害怕的逃离。
现在才想要跑,晚了!
这一次的大功,某拿定了!
『哈哈哈!纳命来!』
成赟大叫着,挥舞战刀。
他浑然没有注意,在曹休所在之处的前方,似乎有一些诡异的木头桩子,东一根西一根的矗立在地面上。
安邑城外有很多战斗的废墟,也有很多之前残留下来的一些器物没来得及收拾,所以这些似乎杂乱的木头桩子出现在这里,似乎也有些道理?
关键是现如今曹休就在前面,成赟引兵追至此处,也没有回头的道理!
成赟怒吼着,纵马往前冲。
他才刚刚带着人冲到了曹休面前,大概是二百步左右的距离,就看见在他前面的一名骠骑骑兵的脑袋,忽然之间就飞了起来!
无头的骑兵还在往前奔,腔子里面的血液在黑夜和火光里面喷溅出五彩斑斓的黑,然后才轰然一声往后倒下!
成赟大吃一惊!
还没等成赟反应过来,冲在最前方的几名骠骑骑兵,便是接二连三的,像是被无形的刀直接砍下了脑袋来!
『有陷阱!』
成赟大呼,连忙紧紧的勒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腹,试图将战马速度降下来。
战马受痛,前蹄顿时腾空而起,却不知道是碰到了空中什么东西,战马的竟然前蹄也被切断了!
成赟连人带马的摔了出去,才猛然间想起来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可是他已经来不及提醒后面的骠骑骑兵了,收不住战马的骑兵纷纷中招,没被坑到的骑兵则是急急收马,然后和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在了一起……
战场之上,从古至今,就没有什么稳赢一说,谁不小心,谁就倒霉。
这种陷阱还是骠骑军先采用的,结果被曹军学去了。
曹休在去闻喜的时候,就已经一路都在琢磨着要怎么对付骠骑的骑兵,只不过当时他琢磨着是用辎重车来构建出这个防御的体系来,也恰巧和董昭等人的设想相互应和。
现在这里曹休当然没有什么辎重车,但是残垣断壁当中的废弃木桩,以及临时营寨之内用来支撑地窝子的棚架的木头柱子,却是不少。
如果说成赟真的足够细心,先不说明明看见了有些木桩比较诡异,就说但他带着人往前冲的时候,也看见了曹休等人在移动位置……
是的,曹休也不太清楚成赟这些骠骑骑兵会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所以他们在发现有骠骑骑兵冲出来的时候,就要连忙躲到陷阱的另外一边去。
荀谌有意料到曹休等人既然敢谋逆,必然就会有陷阱,所以让成赟出城的时候,还特意叮嘱成赟不用急切,就算是贼军声势如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等到天明之后,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黑夜是陷阱最好的遮蔽,也是恐惧的放大器。
在黑夜里,几十几百的人,可以当成是成千上万的人在用。
可是天明之后,一切都无所遁形。
只要城内不乱,城外的营寨之中就算是乱一些,到了天明之后也能很快的安定下来。
可惜成赟听了,却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