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今文……”韦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说道,“此番争议,某已严令家中,不得参与!这骠骑好大手笔!好大手笔啊!”
在经历过了几次事件之后,韦端有些害怕了,眼看着长安城中的风起云涌,就像是风暴前夕一样,知道自己分量怕是不足,若是被卷进去恐怕就是连个骨头都没有,便找到了杜畿商议,一见面,就先表明了立场。
杜畿有些赞许,又有些诧异,赞许的是韦端总算是看清楚了一回,诧异的也同样是竟然这一次看清楚了……
杜畿觉得根据这一段时间对于骠骑将军的认知,想必骠骑将军不可能仅仅是盯着“今文”和“古文”这一块,而是还有更多的更深层的意图。
“伯侯,骠骑将军此举,莫非是要清扫儒门不成?”韦端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些不太确认的说道。
“儒门啊……”杜畿击掌感叹道,“如今之世,谁是儒门子弟?何谓之儒?不过是以孔子之言,文过饰非者罢了!也该清扫清扫了!”
韦端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骠骑将军此举,不异于是……”说了一半,不知道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抑或是不敢直说,韦端最终将后半句吞了下去,便成了一声的叹息。
“真经正途……”杜畿沉默了片刻,“此事,说来倒是轻巧,行之,则难矣!”
儒家,后世很多人以为儒家有传承,有经典,就像是佛教道教一样,可以追寻流派,可以查根究底的,但是很遗憾,儒家的根底是不能看的,不能查的。
孔子门徒号称七十二,来源十分复杂。
当时孔子孔仲尼或许真的是有教无类,抑或是只是为了多收些猪头肉,反正当时收的徒弟之中,有平民百姓,也有贵族后人,甚至还有些跳大神偷鸡摸狗的,这些徒弟之中,有人默默无闻消失在历史之中,有的则是开宗立派。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些开宗立派的,很多又不被后世的儒家子弟承认,并不认为这些人都是儒家的。
就像是孔子的徒弟子夏,当时战国时期,魏国所以能够强大,便是子夏为首的西河学派提供了人才支持,但是儒家后人很多人认为子夏并不是儒家,而是法家,因为《法经》就是出自于子夏的西河学派,后来商鞅变法,便是以《法经》为基础。甚至连子夏在经学上面的传承光大也不谈,就像是除了他是孔子的弟子之外,就没有做过什么事情一样……
儒门学派混乱,各自都有不同,这样的混乱,一路绵延。虽然后来的儒家不管是姓朱的,还是姓王的,又是创出了一番新景象,但是不管是王还是朱,都已经无法在混乱的基础之上完全统合于一处,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体系,只能是在儒家经典之中挑选一些符合自己想法和意图的文章来作为纲领。
儒家子弟一方面批判其他人,其他的学派,一方面又毫不客气的将其他人的东西拿到了自家怀里,并且宣称这原本就是自己的,颇有些后世棒子的风采,又或是说后世棒子学到了儒家的精神?
所以说起来,儒家更像是火锅,什么食材都往里面放,有放牛羊肉蔬菜的,也有放臭豆腐榴莲的……
后世许多人谈论起来,就只说是儒家传承了中华文化,这就难免失之偏颇了,因为华夏文化从一开始,就是多方面的,而且从某些方面来说,儒家所谓传唱千年的教化之功,并不完全都是儒家的功劳,甚至还有法家道家佛家的成果,只不过这些学派没有儒家子弟的嗓门大而已。
儒家确实有功劳,这不可否认,但是也不能因此就否认了其他人的功劳。
“求真,求正……”杜畿忽然说道,“若非求今文古文,乃求孔仲尼之本经……”
韦端愕然。
若是这些儒家的底子全数被掀起来,然后“真正”的儒家本经,不就是剩下了一本论语么?六经全数都是孔子整编的不假,但能说整编了天下的文章,那么天下的文章都是属于整编者的么?
孔子是六经的编撰者,并不是原创者!
虽然说现在似乎司马徽只是在说要求真求正,不假虚妄,看起来似乎针对的只是当下今文经学之中的那些虚妄之语,但是随后呢?要是一路摸下去,要知道莲花在水面上看起来漂亮高洁,但是根部么……
韦端打了一个寒战,这事情太大了,不敢碰。
杜畿瞄了一言韦端,眼底掠过了一些不屑。平时不是都挺大胆的么,做这个弄那个的,可是真碰上了大事却立刻缩了回来,也真不知道应该说是大胆还是怯弱。
两人各自沉默了下来,都没有说话。
韦端眼眸之中充满了忧虑,然而杜畿的眼睛倒是闪亮了起来,似乎有些期待的神色……
……(=?ω?)?(=_=)……
斐潜真的有像是杜畿等人所想像的那么深谋远虑么?
很遗憾,并没有,斐潜真的没有像是杜畿韦端所想的那样,竟然准备要掀孔仲尼的底裤来看看……
斐潜只是觉得,华夏不能走之前的老路子,应该可以走得更远,更宽阔!
想要走得更远,就不能过于封建。不是说不能封建,而是不能封得太死太严,导致连自己的脚都被缠的变形了……
所以必须要趁着现在,将儒家独立出来,不能让儒家和地主阶级的关系如此的紧密,导致后世朝代之中水乳交融完全分割不出来,以至于华夏封建一封到底,完全就在地主阶级上转圈走不出去。
在汉代,儒家被高度推崇,在百姓眼中,学习儒家经文的子弟,自然都是士族世家,都是仁义君子,但是实际上这些君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普通老百姓并不清楚,同时这些世家子弟也保持了相对的默契,也不会告诉普通百姓事实的真相究竟是怎样。
儒家兴起,是伴随着新兴的地主阶级而产生的,这些地主阶级高喊着要“仁政”,要“自由”,要“平等”,但是和历史上大多数的阶级一样,他们讲的要的,其实是自己的“仁政”、“自由”和“平等”。
为了打倒春秋战国时期留下来的旧贵族,新兴的地主阶级当然需要一个理论基础,表示自己实行的是比那些旧贵族要更好的“仁政,是属于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就像是广告归广告,疗效归疗效,而儒家的广告,便是“仁义忠信”。喊的多了,就像脑残金一样,老百姓还真以为能够包治百病了。
之前斐潜一直以为,儒家就是儒教,但是随着理解的深入,现在他认为,在汉代,儒家正在变成儒教,而激发出儒家这样最终转变的,不是旁人,正是汉代本身,正是汉代皇帝自己。
尤其是党锢之祸。
一场绵延了十几年的党锢,使得天下经学之士饱受摧残,也使得他们明白了,口舌之利并不是那么好用,更重要的还是刀枪,所以党锢之后,他们拼命的想要抢夺刀枪,甚至不惜贬低武人来确保自己的掌控权。
不得不说,在总结教训这个方面上,这些人还是很厉害的。
孔子时代,为什么四处奔波,饥一顿饱一顿?是因为孔子尊周,想要挽回礼崩乐坏的局面,各地诸侯哪里肯听,所以孔子也就老是不受待见。
到了孟子的时候,学聪明了些,不谈周礼了,而是谈些富国强兵之道,自然有些肉吃了,但是孟子还说民重君轻,所以肉也吃不安稳。
所以荀子就更进一步,说人性本恶,孟子那一套不行,要用法规来约束人性的恶,那么谁来约束谁来执行呢?当然是人自己能做到最好,可是要是做不到呢?秦始皇欣然而笑,说荀子这个同志说得很有道理,你的弟子也是个好同志,来来,你们的书拿来我看看……
所以在最早得时候,儒家法家其实都一样,都仅仅是统治者所采用得治国理政理念而已,身份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分,没有上下之别。
就像是汉武帝,想要搽屁股的时候,觉得董仲舒的这个搽得舒服,就拿出来,用完了就丢了。但是儒家不满足自己仅仅是一件工具,他们忍着脸上的污垢,就像是莲花一样,从淤泥之中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来,从工具变成了拿着工具的……
在汉代之前,儒家是掌握知识的阶层,是和道家法家一样的思想者,提供治理策略,跟政治有联系,但是不密切,而汉代之后,儒家就渐渐演变成为了儒教,不仅全面投向了当权者,甚至自己成了政治阶级。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汉武帝给自己披上了神圣的天子光环,然后没想到身边的鸡犬也跟着升了天。想不要让“儒家”最终成了“儒教”,就要先破了披覆在儒家经学之上的“神圣”化的BUFF,因此当下今文经学之中那些假借神圣之名的虚妄之处,就成为了眼下斐潜的着力点。
当然事情要一点点做,不可能像是说一句“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就可以代表者写完工作总结了……
现在首先要见的,是刘琦。
“刘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斐潜发现,其实这一句别来无恙挺好用的,就像是后世见了面都问一句吃了没一样,不管问的地点是在饭馆门前,还是在厕所内部。
刘琦能怎么说?我有恙,你有药么?只能是呵呵笑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拱手致礼,“见过骠骑将军。”
斐潜又给刘琦介绍,指了指庞统说道:“这位是庞统庞士元……”
“啊,啊,见过庞使君。”刘琦又连忙转身向庞统致意。
庞统笑出了黑包子的褶皱来,“好说,好说,刘公子风采依旧,不减当年啊!”
刘琦不知道是个坑,下意识的就问道:“啊?庞使君之前见过某?”
庞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昔日于襄阳,曾见刘公子西猎而归,威风八面,今日得见,果然风采更胜往昔啊!”
“呃……”刘琦尴尬的挤出了点笑容,不知道如何应答,干脆就不应答了。
斐潜就当作没听见,亲切的让刘琦就坐。别以为庞统和刘琦有什么仇,抑或是怎么上来就这么不怀好意,而是斐潜的意志体现。上位者表示亲切,然后身边的心腹进行敲打,这原本就是职场内的规矩,并不是斐潜就有多大度,庞统有多小肚鸡肠。
总不能让斐潜进行讥讽和敲打,然后让庞统来表示大度和关怀吧?
斐潜先是问了问刘琦生活情况等等一些比较无关的问题,然后就说道:“今日请刘公子前来,一则是致歉,某事务繁琐,未能为刘公子接风,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补上就是!第二么,也刚好有大贤自荆襄而来,故而也请刘公子一同见一见……”
大贤是谁?
自然就是王粲。
也不能说斐潜疑心,只不过因为现在盘子大了,而且事情也很凑巧,这才刚刚刘琦投降到了长安,然后王粲就离开了荆襄前来这里……
关键是王粲一来,刚好就在这些汇集而来的士族子弟之中找到了不少同音,对于迎接汉帝这一件事情大加赞同,似乎每个人都对于汉帝之前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痛哭流涕欲以身代一般,激愤昂扬的各个都像是要成为救汉帝于水火之中的英雄。
这确实让斐潜有些尴尬。
现在正是斐潜推进各项改革措施的时间点,让汉帝来了干什么?如果真的迎来了汉帝,虽然汉帝不见得懂的斐潜推进这些改革措施的意义,但是不妨碍汉帝随时都可能给斐潜唱一个反调,到时候是公然抗命坚持改革,还是说半道废弃付之东流?
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斐潜现在就想看看,刘琦和王粲是不是有些什么关联,还是说仅仅是一个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