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胡老栓的极力挽留,尹诺带着萧聪和鸿翔漠然离开,出主厅堂门的时候四个矫健汉子将之前承诺的报酬一一奉上,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尹诺没有弥芥,萧聪的弥芥不能示人,而这些东西又不能让尹诺亲自拿着,所以便尽数被交到了萧聪和鸿翔手上。
三人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别提多扎眼了。
这场计划之中的初次会面说不上是不欢而散,但也绝对不是善始善终,尹诺毫不委婉又毫不顾忌地将一应条件尽数提出,而且还寸步不让,胡老栓好话说了一箩筐,可尹诺自始至终不为所动,完全是一幅“你不由着我我就不跟你玩儿”的样子,若搁别人,这胡老栓绝对算得上是个谈判的高手,价一点点的降,软磨硬泡循序诱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这次偏偏就遇上了软硬不吃轴得不能再轴的尹诺,可算见识了一番什么叫油盐不进,最让他气愤的是尹诺对他的以礼相待就没来过一正眼,对他的盛情款待更是连一点表示都没有,你说你不想住下也可以,多少回句话不是?就这样转身离去,搁谁谁受得了!可胡老栓还是将三人恭送到大门外,面带微笑目送三人远去,也难怪能在忘生谷这种人吃人的地方混到这般地位,这心性,一般人还真比不了!
不过在萧聪看来,尹诺这一仗打得可真是漂亮,虽然若换做是他绝不不会这般刻薄对待,俗话说的好——买卖不成交情在,挣不着钱也别结怨,可尹诺此行此举能足够彰显三人舍我其谁的霸气态度啊,搭档这家伙声名在外的刻板形象,简直是绝配,想来尹诺就算是再刻薄一点,那胡老栓也说不着什么,因为众所周知,他就是那样。再说了,胡老栓的极力挽留里指不定憋了什么坏水,三人今晚要是住在这儿,肯定是夜长梦多,一晚上不得安份,忘生谷里的套路,他还没领教多少,想来尹诺这家伙对此知道的也不多,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从胡老栓的宅子出来后,三人并没有回之前住的那家客栈,而是沿着一条从未走过的路线,曲径通幽来到一座比胡老栓宅子还气阔的门庭前,大门大敞着,从外面往里看,红墙绿瓦,雕龙画凤,感觉这绝对不是大户人家的宅院,而是一座宫殿!
宫殿里虽然冷清,但却不像初进胡老栓家宅时那样空无一人,院子里有打扫庭院的老叟,弓腰驼背,瘦骨嶙峋,麻衣草履,头上别一只木簪,勉强将满头灰发束住,他侧对着萧聪,所以萧聪看不清他的全脸,这老人看着是弱不禁风,但灵识感应中,体内灵气却充沛如湖,潮涌不息,估测其实力,最起码在摘星境中期左右。
似乎是感应到有人到来,老人扭头往萧聪三人这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接着便转回头去,继续有气无力地忙活手里的活计,往前一别,往后一划,缓慢机械,却甚是平稳。
萧聪也只是看了老人一眼,未有多想,在忘生谷这种地方活到一把年纪的人,晚年却在这里扫地,这之中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个老人有故事,而是这个地方有故事,可不管是哪一边的故事,跟他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懒得操那份儿闲心。
三人继续往里走,踏上台阶,走进正对着门的“主殿”,整个大院就这一座建筑,从外面看着就高阔,走进里面才觉得这空间比感觉中还要大许多,鎏金镶玉,富丽堂皇,若能再供奉个佛陀的金身法相,那就更契合了。
可这里没有佛陀的金身法相,只有几个人几张桌子几面突兀的墙,看上去觉得略有点空荡。
萧聪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灵识感应,可尝试尝试再次尝试,尝试几次后发现,这几个人虽然也都是修士,可修为与这里气阔的格局布置相比,实在是平平,基本都在地境初期左右,还不如门外那扫地的老叟!
一个衣衫整洁身材偏瘦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他面相普通,留着文士的鬓角和胡子,看上去虽然已有些沧桑,却依然白净,感觉上去是忘生谷里少有的平和,他拱手作了一揖,微笑道:
“阁下,来了。”
尹诺拱手回了一礼,面色上终于多少算是有了点郑重。
“跟我来吧。”中年文士说道,而后转身往里走去。
尹诺一言不发,跟着中年文士继续往里走,萧聪和鸿翔托着一应器物,跟在尹诺身后,直到现在,他也没看出这装饰奢侈看上去极富故事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名堂。
三人跟着中年文士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到一堵墙前,墙边放着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位面向清秀的文弱书生,尹诺冲两人使了个眼色,二人领意,将手中的器物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文弱书生将器物一一拿起仔细查验,每查验一件,就在桌子上的帐簿上记下一笔,端的是谨慎的很,在场的几人皆是一言不发,中年文士面带着和煦的微笑,双手叠于腹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站着,尹诺身子站的笔直,板正的身材与冷酷的面容使此时的他看上去像尊栩栩如生的木刻,萧聪和鸿翔皆是半低着头,将整张脸隐藏在长长的灰袍帽檐之下,在将器物放到桌子上便退到了尹诺身后,宽松的灰袍下看不出两人分别是以副怎样的站姿,但两者皆是一动不动。
文弱书生将器物查验记录完毕,仰起脸来冲中年文士点了点头,中年文士回以颔首,转过脸来对尹诺三人道:
“请跟我来。”
尹诺冲萧聪和鸿翔又使了个眼色,二人又将桌上的器物一件不落地收起,跟着早已迈步的尹诺,走过桌子,步进墙里去。qqxδnew
墙后是一段斜通往下的黑色石阶,蚀痕斑斑,看着已经有了不少年月,光线虽暗,却不觉得潮湿阴冷,也没什么怪味儿,只是抬头既不见火把,也不见夜明珠,真不知道这些微弱的光线是从哪儿来的。
石阶很窄,最多只容两人肩靠着肩通行,一行四人斜行往下,尹诺为首,往后依次是鸿翔萧聪和中年文士,石阶尽头是一扇看着像黑铁质的门,尹诺走到跟前,直接推门走进,其后三人鱼贯而入。
走到这儿,萧聪心里已经对这是个地方猜到了七八分,起先他认为这是个典当行,现在他认为这是个宝庄,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将典当行和宝庄二者相结合的地方,应该是专门为像尹诺这种居无定所的无业游民准备的,之前向尹诺问及像忘生谷这种地方为何会出现他们暂住的客栈那种保险的存在时曾想到过一件事情,物以希为贵,诚信这玩意放在忘生谷里定然是无价的,不但是无价的,更是大多数人所有心无力的,所以这玩意儿在这里才更有价值,这价值体现在当秉持者放弃它时候的回馈,就比如说客栈,客人将个人财物放在客栈里,若在外边遭遇不测,那这些无主之物又将转寄于何处?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算明目张胆地据为己有,外人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在忘生谷这种地方,品德实在是个备受唾弃的东西,谁要是敢拿品德来说事儿,那定会被人认作是笑话,何况,也没人会过多地在意这些,大家发的都是不义之财,何以五十步笑百步?说到底,谁也不该碍着谁,想要赚得更多,凭本事就得了,但话说回来,凭的是什么样的本事呢?不过是一群一般黑的乌鸦罢了。
至于典当行和宝庄这种地方,在忘生谷里若能秉持诚信,那就更有赚头,忘生谷里最不缺的就是像尹诺这样居无定所的无业游民,他们贪婪而又多疑,手上攥着在客栈放不下的器物又没有弥芥盛放,想要在客栈里多开一间房来储存,可人家客栈既没有这桩买卖,也担不起这般风险,可能“宝庄”这样的地方就是这般应运而生。
可忘生谷里生存竞争之激烈残酷有目共睹,谁也说不准谁哪天就要死翘翘,那他们藏在宝庄里的器物呢?
萧聪虽还不知道这地方的运行机制和玄机所在,但他想,这里一定有什么办法保证人死后谁也取不出这里的东西,哦不,是除了他们自己,这样这些器物就能名正言顺的落在他们手里,烧杀抢掠赚的终究还是活人的财,这些买卖赚的才是死人的财,什么叫不义之财,这才叫不义之财!
可像尹诺这样的人应该也明白这些道理,可他们为什么还这样做呢?仔细想想,除了在保底的前提下尽情挥霍,他们也没得选择啊。
如此看来,忘生,是否还真的能被称为忘生?
行过黑色石门,中年文士加快几步走到最前边带路,这里头密密麻麻地全是小房间,房间之间的小道比之前的石阶还窄,要是身材稍胖点,还真怕走不过去。
走过黑色石门后,萧聪终于嗅到了高手的气息,在他的灵识感应中,这里天境以上的高手不下十人,摘星境以上的高手不下三人,在天境高手横着走的北街,还真是一股子不小的力量,而能隔绝气息没有让之前仔细探查的他发现,那修建这间仓库的石料定是那金刚石无疑了。
“嘶,这家宝庄的老板,曾经会不会是慕容家的人?”他胡思乱想着。
三人跟着那中年文士径直往前走,拐了个弯后又走了一段距离,在一间与其他房间殊无二致的房间前停下,中年文士站在离房门前不远的地方,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请。”
尹诺走到门前,掏出一把朴实无华的黄铜钥匙,插进锁眼,轻轻一转,锁舌“铛”的一声弹开,锁体一歪,来回晃了几下便静静地挂在了锁鼻上,同时房门自动敞开。
尹诺带着萧聪和鸿翔走进房间,中年文士保持着恭敬安分的姿势留在了门外。
房间里看上去不算空荡也不算拥挤,没有其他东西,摆放的仅是如萧聪和鸿翔怀里抱着的器物,萧聪这才知道,别看尹诺这家伙看上去寒酸,没想到家底子还挺厚!
不用尹诺使眼色,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将怀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与其他东西摆放在一起,不做任何逗留,跟着尹诺转身离去。
出了房门也不回头,只是径直往前走,中年文士笑容堆面地将房门锁上,不急不慌,尹诺不紧不慢地走在前边,带着萧聪和鸿翔准确地走回到黑色石门前——这黑色石门被掏在仓库的东南边角,只要不是方向感差得离谱,换谁都能找到。
就这样平凡无奇地再次走过石阶,穿墙而出,行出“宫殿”,踏过院子里铺整的石板,在巷弄胡同里曲里拐弯,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三人还是没有回之前暂住的客栈,而是沿着北街径直往里走,住进了一家规模与昨晚那家不相上下的客栈。
尹诺选的地方,想来应该不会错。
初进客栈的时候,跟上一次入店的场景如出一辙,不过有了上一次住店的经验,这一次尹诺倒是直接就开了三间房,对于此行此举,掌柜的与小二也不感到意外,既然知道尹诺的名气,那便对近来发生在北街与尹诺有关的事情有所耳闻了,何况客栈本就是最人多嘴杂的地方,若是连他们都听不到的风声,那一定是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三人在尹诺的房间里聚集,围桌而坐,鸿翔早在之前一回到自己房间时就脱下了灰袍,因为他觉得穿着那玩意儿实在是不舒服,萧聪回自己的房间站了站脚就来到隔壁,将灰袍脱在了尹诺的房间里。
时间已是酉时,天还没擦黑,萧聪打开窗户,让已经开始染霞的阳光撒进房间,他讨厌沉闷闭塞,尤其是在忘生谷这种地方,虽然说打开窗户会与外面的闹市相连,可扯远了说,通过天空,他连接的是更远的忘生谷外的世界,虽然知道其实这些都是心理作用。
为其他两人茶碗里分别斟上茶,尹诺率先开口,
“今天的事,萧四少爷可还满意?”
萧聪微笑着点点头,回道:
“事情办得不错,很符合我们现在的处境。”
尹诺笑了笑,表情真挚,不掺半点虚假,
“萧四少爷觉得满意就好,若是有做的不妥的地方,还望萧四少爷不要介怀,说出来,以后我一定改。”
“你是这里的原住民,我只不过是个路过的,人生地不熟,论处事手段,定然是比不了你的,你姑且按你想的做就成,只要忘了我的身份,向往常一样。”语气温和,宛如对知心朋友。
“对了,胡老栓嘴里说的猎城是什么地方?听上去应该算是忘生谷较深处了吧。”萧聪话音刚落,又抬脸突然问道。
尹诺冷冷一笑,语气略带这些揶揄道:
“之前只当那胡老栓的主子算不得什么大人物,没想到竟然是猎城里的人,萧四少爷说的不假,这猎城的确已经算是忘生谷的较深处了,过了猎城,就是炼盆,那才算是真正的忘生谷!”
“你去过吗?”萧聪挑眉问道。
尹诺摇摇头,
“没有,以我的修为虽然也能在那里呆上一阵,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萧四公子可能也已经看出来了,活在忘生谷的人,并不全是十恶不赦舍生忘死之辈,至少活在北街到南街的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出于无奈才来到这里的,只是久而久之,便离不开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说着,尹诺目光微微上斜,而后幽幽一叹。
萧聪亦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少顷,问道:
“那依你看,此行凶吉何分?”
尹诺莞尔一笑,
“管他呢!反正这猎城现在是一定要去的,与其在这儿煞费脑筋的权衡凶吉,不如听天由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再说,非凡之人自有非凡之命运,吉人自有天像,我相信萧四公子。”
萧聪亦是莞尔一笑,而后笑容慢慢敛去,紧盯着尹诺的眼睛,沉沉道:
“你真的不怕吗?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尹诺不躲不闪,将胳膊肘抵在桌面上,脸往前凑了凑,语气略带这些调侃道: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萧四公子说才对吧,萧四公子现在还有得选,可我实在是没得选啊,我是忘生谷里的人,跟他们一样,离不开这儿,答应胡老栓前往猎城的人是我,就算萧四公子跑了路,我自己也还是要去的,所以,还是希望萧四公子心里不要打了退堂鼓的好。”
萧聪微微一笑,嘴角勾出欣慰的弧度,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说这个了,说点好玩的吧,你知不知道那宝庄是怎么回事?”半晌,他话锋一转道。
“什么怎么回事?”尹诺挑眉反问。
“就是,他是如何让你们这些人放心的将财物托付到他那里的。”
尹诺略作思索,回道:
“那地方说起来也没什么玄机,不过一般人还真进不去,就算在忘生谷种鱼龙混杂不择手段的地方,也算得上是保险得紧。”
顿了顿,他接着道:
“以萧四公子的阅历和见识,分辨那里建材的材质,想来应该不成问题,那我就直接说点萧四公子不知道的,保证那宝庄有条不紊的条件除了仓库的坚固和有高手坐镇外,还有其他两条,一是那里的管事,二是里面有一个能辨别人真实身份的玄器,管事天赋异禀,记忆超群且过目不忘,玄器虽然不能直接表示来人是谁,但却可以以一定的讯息让管事的来做区分,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
看着面色痛苦的尹诺,萧聪笑着接茬道:
“就像是密码,将一个个在这里存储东西的人在玄器上的表现以密码的形式记载下来,因为管事的超强的记忆力,所以他能根据玄器上的表现确定来人是谁,我说的对吧。”
尹诺一拍大腿,狂喜道:
“萧四少爷一点就透,就是这个意思!”
萧聪得意地笑了笑,道:
“你接着说。”
尹诺清清嗓子,正正身子,接着道:
“再就是仓库里的布置,我们看到的那些格子间,其实都不是固定存在的,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被将所有房间重新排列一次,位置的具体变化也只有管事的知道,所以进到仓库后得由他带着才能找到自己的格子间。”
萧聪听到此处,微微点头,恍然大悟道:
“哦,原来是这样,如此一来,就算托管者在外面被人杀了抢去钥匙,那他来到这里后也找不到具体的房间,所以也打不开房门上的锁,无主之物就能名正言顺地被他们据为己有了!”
尹诺面色微微有些诧异,忍不住喃喃道:
“还有这一茬,我之前还真没想到……”
“知道那宝庄的老板是谁吗?”萧聪抬脸问道,不等尹诺回话,便又兀自言道:“如果我猜的不错,应该是院子里那扫地的老叟吧!”
尹诺怔了两怔,然后倒吸一口凉气,缓缓竖起大拇指,郑重言道:
“萧四少爷,您果然是这个!”
说着,将竖着大拇指的右手上下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