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旧时百姓檐下燕(最后一天求月票)
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这家“刘记牛杂面馆”店面很小,生意又很好,屋子里坐不下,桌椅都摆到外面,占了小半街道。
    姜望和左光殊就坐在屋外吃面,一人一个小马扎,面碗放在凳子上,就这样没什么形象的对坐。
    六月正是暑气猖獗的时候,食客使劲地摇着蒲扇,男人解开对襟的扣子,女人也把袖口挽到肘,不时还有赤膊的汉子路过。
    两兄弟虽然穿戴得尽量普通,但还是太严实了些,尤其左光殊,什么都不露,其实是较为显眼的。
    楚煜之看到了姜望和左光殊,但是并没有过来打招呼,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左光殊也低头拣着牛杂吃,似无所觉。
    大楚小公爷这几年周游列国、大街小巷四处觅食,倒也不纯粹是为了口腹之欲——世间极口腹之欲者,无过于黄粱台,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作为淮国公府的继承人,他身上的责任也不允许他悠游度日。
    只是自山海境得到九凤神通之后,他就一直苦于神性的影响。这门前所未有的神通,没有探索的先例可循,极其复杂、难以把握,这也导致他在神临境进展缓慢——当然,所谓的“缓慢”,也只是相对于最顶尖的那几个人而言。
    太虚幻境里的灵岳,可还牢牢把控福地第十丹霞山的位置。
    左嚣建议他多感受世情,屈晋夔的建议则更为直接,让他去探索大街小巷的美食,呼吸人间烟火。
    两位绝巅强者都看到这门神通的关键,教他以人性驭神性。
    左光殊和屈舜华开开心心地谈恋爱,也算是此般修行里的一种。
    对于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子而言,穿街过巷、赶集寻市,体验普通人的生活,也是相当新奇的感受。当然他们只能体验到快乐的那一部分。
    “凰氏不也是楚世家么?”姜望有些惊讶地问。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姜望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人最难对抗的是自己的屁股。
    这不仅仅是浅薄的利益描述。
    往大了说,身为人族,人族立场就是最大的屁股。身在种族战场,岂能不为人族拔剑?
    往小了说,如左光殊、斗昭这等名门贵子,固然拥有贵族的品德,也愿意承担贵族的责任,绝非楚煜之所说“尸位素餐者”。但要他们去理解平民的立场,又何其艰难?
    斗昭能够理解楚煜之那个军中退伍后每天推着摊车去卖面的父亲吗?
    左光殊能够理解光着屁股捡槐叶去卖钱的童年吗?
    他们有怜悯,会同情。
    但无法感同身受。
    姜望是从泥腿子走到霸主国高层又恢复自由身,平民的生活是他的经历,贵族的生活他也感受过。他在不同的位置看不同的风景,他发现世上好像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正确,在每个阶段看到的正确都不相同。
    有时候“正确”就等于“屁股”。
    “凰唯真不认亲,不结脉,不开府,凰氏列名楚世家,却并没有其他人。”左光殊把话说得很直白:“是楚世家需要凰氏列名。”
    姜望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面,忍不住又问道:“所以演法阁……”
    左光殊抿了抿唇,回答道:“是的。凰唯真最初创造演法阁,就是为了给予平民百姓和世家贵族同等的机会——他希望人人有功练。”
    在最开始的时候,姜望对楚国最深的印象,就是演法阁。
    左光殊曾跟他说,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是从演法阁得出的灵感。
    经常来楚国的他,也很明白演法阁在楚国意味着什么。楚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强大的标准。
    也就是说,为了让平民百姓都有功法可练的演法阁,最后仍然成为了世家贵族的垄断物。
    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姜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煜之的所作所为,在楚国几乎得不到任何实权人物的看好。因为九百多年前耀世的天骄凰唯真,已经失败过了。
    楚煜之再怎么努力,如何能胜当年?
    大楚太祖当初决定把世家的问题留给后来者,是否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呢?
    历史的惯性是何等强大,当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惯性结潮,就连凰唯真那样的绝世人物,也无法更改潮涌的方向。
    面馆的屋檐下住了一窝燕子,已经习惯人声,并不害怕食客。泥沿上一群小脑袋耷拉着挤在一起,在热意不散的午后打着盹儿。
    姜望看着燕巢,想起不久前失败的启明新政,有些无法尽述的感慨:“我真想看看凰唯真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惜《楚略》里涉及他的部分,只有他创建演法阁、击杀游玉珩之类的记载,其余经历大都语焉不详,多为侧证。”
    左光殊说道:“其实司马衡先生当年写《楚略》的时候,对凰唯真有过详笔。但后来山海境不断升华,凰唯真有了归来的苗头,关于他的定论,就变得模糊了。”
    史笔讲究盖棺定论,现在凰唯真的棺材板没有盖稳,自然过往一切都要重新斟酌。《史刀凿海》这部史学经典,也不是一著永著,而是在漫长时间里不断推翻、不断修订。因为历史的真相,常常有许多个维面。
    信史的这个“信”字,不是说它永远不会错,而是它永远服从真相。
    姜望叹道:“凰唯真的定论变得模糊,演法阁的定位也跟着模糊了。”
    左光殊道:“有时候我也会这么觉得——演法阁本身的演变,比它所推演的术法更莫测。”
    姜望忍不住道:“旧时百姓檐下燕,如今养在雀笼中?”
    “这么说倒也没错。”左光殊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掩饰什么,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演法阁本身巨大的构建成本,就已经注定它无法被平民所拥有。凰唯真自己倒是建了几座演法阁,对所有人开放,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且在他死后,就收归国有。”
    演法阁的构建成本,的确是不可忽略的问题,它本身就构成门槛,完成了阶层的筛选。
    但这绝对不是最核心的问题。
    因为成本问题是可以解决的问题。真正无解的问题,是楚国贵族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
    楚国世家与平民之间坚不可摧的壁垒,才是根本。
    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当初凰唯真要做的事情,事实上如今太虚阁已经在做了,比如《太虚玄章》。
    要论构建成本,太虚幻境的所耗,远非演法阁可比。但这个成本被主导现世的所有势力一起均摊了,尤其以太虚派自己付出最多。最后也是在诸方势力的妥协与权衡之下,才有了太虚阁的成立,才有了《太虚玄章》的全面推行。
    就姜望的感受而言,推行《太虚玄章》的过程,并没有遇到太强大的阻力。
    这让他在今天忍不住想,凰唯真当年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没有动摇什么吗?
    “凰唯真当年的死,跟他选择的道路有关吗?”在这人来人去的小店,姜望又问。
    “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的真相都被掩埋。很长的一段时间,凰唯真这个名字都是禁忌,但是他的贡献一直被肯定,他的传说始终存在。”左光殊道:“虽然我不知道他当年身死的详细经过,但我想凰唯真那样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死,应该没谁能杀得了他。”
    “也许他当时的离去,就是为了现在的归来。”姜望看着左光殊:“光殊啊,你如何看待凰唯真有可能带来的变化?”
    左光殊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过思考的,他认真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需要维护左氏的荣誉,但我不认为荣誉长久的基础是垄断所有机会。我认为像楚煜之这样的人,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可能。我不害怕竞争,如果有一天我生儿育女,我希望他们也不必害怕竞争。而我照顾这份希望的方式,是好好教导他们,而不是提前赶走他们的竞争者。”
    他只说“个人”,只说“认为”和“希望”,因为船大难掉头,舵手的意志有时候也要被浪潮裹挟。左氏从开国到现在,不断开枝散叶,已是多么庞大的家族。盘根错节,深植于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今天左光殊是左光殊,他可以有他的想法。他日左光殊是淮国公,他需要代表的,是左氏的集体意志。
    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记得买单,我去一趟越国。”
    左光殊没有问他去越国做什么,只看着他:“如果你是我,你怎么选?”
    “我不是伱。我无法感受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所有想当然的选择都太愚蠢。”姜望起身道:“不要找我要建议。但你要是单问我个人的选择——我会支持左光殊的一切决定。”
    左光殊十分感动,正要说点什么。
    姜望又道:“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只要我的白玉京酒楼还开一天,就有一个你烧水的位置。”
    “老板,买单!”左光殊摸出五枚提前换好的铜钱,排在桌上。
    他只付了自己的。
    ……
    ……
    洞天之宝【章华台】,其原身乃太元总真之天,在十大洞天里排名第三。
    章华台里名为“诸葛义先”的存在,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几千年来昼夜不息,不知疲倦地处理诸多事务。
    楚人敬鬼神,楚地山神水神极多,诸神的敕封、废黜、贬谪……一应敕令,皆从章华台出。
    所以这尊躯壳又号“敕神总巫”。
    南域最高级别的信道,由楚国所主导的“章华信道”,便是依托章华台展开。
    因此章华台还承担着“信息总枢”的重任。
    而“敕神”和“信道”,乃至于作为楚国最强洞天宝具参与战争,也还不是章华台所承担的全部责任。
    可想而知,主管章华台,统筹一切,将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需要多么庞巨的算力。
    章华台也可以看做一个不对外开放的衙门。这里常驻吏员在三十万左右,近年来更是突破了五十万人!
    这些人并非战士,不必演练军阵,全都是为了辅助章华台的运行而存在——
    过于繁杂的事务,极大压榨了诸葛义先的算力。时移事推,旧的问题不断累积,新的问题不断增加。这位大楚开国就存在的绝巅强者,也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章华台因此不断地增补人员,以进行分担。
    “越国事务本不该由我处理。最早是安国公负责,伍陵死后,他无法在越国事务上保持理智。就转于上大夫张拯,张拯对越怀柔,陛下便属意酆都尹顾蚩。但顾蚩阴算有余、谋局不足,不是高政的对手。要揭开谜底,只能是我去见越国主。”
    在章华台的核心之地,奔流不息的星河上空,一身黑甲的星纪在说话:“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都共享了。陛下有陛下的想法,我不置喙。但是否有一些关键性的情报,未向我开放?”
    在浩荡星河的中央,有个声音这样回应:“星神有星神的职份,你可以敕命天下神灵,是因为你的职份,因为章华台,而不是因为你。不要有不该有的诉求。”
    说话的是一棵高逾万丈的大树——准确地描述,是一颗有着人类五官的树。树皮如甲,根须如筛,枝叶摇动。
    十二星神之初者,名为“星纪”。十二星神之末者,名为“析木”。
    析木在传说中是拦截天河的木栅,是浩荡奔流前最后的屏障。星神【析木】的职份,也颇类于此。无论对内对外,祂总是最后一道关卡。
    细看来,那奔涌的也并非是星光,而是纠葛成字符的繁杂信息流。
    析木矗立在河流中段,所有的信息洪流,都从祂的根须枝叶间涌过,完成初筛。
    作为星巫集大成的“作品”,祂对星纪说话并不客气。
    星纪好像也习惯了,只道:“你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相较于星纪的高高在上,析木的声音有一种厚重感:“顾蚩并非谋局不足,只是生性谨慎,重于保身。你对顾蚩的判断是狭隘的,对高政的认知也并不准确。”
    星纪并不动怒,只是抬手一指:“你可以质疑我,但是在越王宫的时候,我从那里借来了算力。”
    祂所指向的位置,在这彷如星河的信息洪流的终点。是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巍峨躯壳,如拦河之山,以“诸葛义先”为名,永远地坐在那里。
    视线是看不到那个位置的,但祂们都能感知到。
    树身的枝叶簌簌而动,仿佛情不自禁的冷笑。析木咧开了嘴:“算力并不能够体现智慧,尤其你所得到的算材也未必为真。”
    “算材的真假我还是能够判断的。”星纪只觉十分荒谬:“顾蚩难道敢骗我?文景琇难道能够瞒得过我的眼睛?”
    析木‘嗬嗬’了两声:“你一定要我说得那么直白吗?你还算聪明,所以能够入局。你能够判断算材真假,所以你深信不疑。可你的算材都是别人帮你准备的,你的算果自然也在彀中。”
    星纪冷笑:“我倒是想听听,你对高政的准确认知。”
    析木用枝丫拍击信息洪流:“高政死前死后的一系列布局,并不是为了掩盖‘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这一真相,而是为了坐实这个所谓的真相。让我们以为,革蜚是凰唯真归来的关键。”
    星纪仿佛听到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你的意思是说,革蜚不是凰唯真的归来的关键?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关键?”
    “你还是那么固执。”析木说道:“凰唯真归来的关键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是革蜚,也许不是。但有一点显而易见——高政希望我们那样认为。”
    “这也只是你的猜想。”星纪语气冷漠:“你是诸葛义先,我也是诸葛义先。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两尊星神对峙于星河,祂们无法说服彼此。
    而繁杂的信息洪流,仍然一路奔向终点——名为“诸葛义先”的躯壳,在腹腔位置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星河最终便灌入这里,又自这具躯壳的脊后分流。三十三个脊点,像是三十三个闸口,信息之河自此喷涌,奔向无尽虚空,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很难断定他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造物,但在漫长的时光里,他确实是以“诸葛义先”为名而存在。
    哗~哗~哗,信息洪流浪逐浪。
    在星河深处,有点点微光上浮。
    大楚建国至今,共计三千七百五十九年,在每一个重大历史节点,章华台核心区域的这条“星河”,都有留影。
    此刻遥遥呼应,穿越时空的屏障,完成一声悠长的、叹息般的回响。
    在这个时候,那具名为“诸葛义先”的庞然躯壳,睁开了眼睛,像是两团星云,闪耀在无垠宇宙。
    “呕——”
    他蓦地张开嘴,剧烈地呕吐起来。
    上一次借算力予星纪,使其代行诸葛义先之位,他便将呕未呕,这一次释放太多,终是未能控制住。
    他整个身体都低伏,整张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张着嘴,呕出了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瀑流倒挂,灌进星河。每一个碎片都在不断地变幻着图影,就像是走马观花的人生。
    星纪和析木俱都沉默。
    他所呕吐的事物,名为“寿数”。
    真君寿万载,万载其实并不长。
    这尊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终于停止呕吐,发出声音:“也许你们都没有错,但你们被转移了重心,忽略了真正重要的情报。因为它太容易得到,连贩夫走卒都能知晓,所以不被你们重视吗?”
    他呕吐的时候很痛苦,开口的时候却很宁静。仿佛夏夜星河,静谧流动。
    星纪和析木同时扭过头来,看到在无尽星河之中,跃起两个贵气的字符,各自代表一系列的情报。这两个字符,一名“革”、一名“白”。
    浩荡星河深处,有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从过去的时光里响起,与独坐星河尽处的躯壳,发生了共鸣,而这样说道——
    “楚国霸南域久矣!越从楚制。楚之弊,亦越国之弊。”
    “龚知良想尽办法请白玉瑕回国,诱导他吞下革氏,白玉瑕没有那样做,变化也就没有发生。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龚知良这么做的企图是什么?”
    “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越国唯二可以称得上名门的两个家族,革氏名存实亡,白氏徒剩其名。”
    “你们有没有看到,越国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每个人都在讨论凰唯真的归来,思考这件事情的利弊,有怨解怨,有结开结,却没有人真正去思考凰唯真的路——高政在思考。”
    “你们是否还记得凰唯真年轻时候的理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高政把革蜚留在隐相峰,把山海怪物教成一个人,只是让凰唯真的视线停留在越土,让凰唯真看到越国的点点滴滴。他并不捆绑凰唯真,他知道他做不到。他只是给凰唯真一个选择,给越国一个机会。”
    “他给凰唯真留下了一块自由之土,理想之地。任由凰唯真选择。”
    “其它种种,包括引爆凰唯真和楚世家之间的矛盾,包括点燃凰唯真当年的郁结,都只不过是给选择加码,是这条路上的细枝末节。高政留下了一块空白画布,凰唯真的道在其中!”
    “高政从来没有想跟我们下棋,他想把棋桌留给凰唯真。”
    星纪和析木对高政的布局有不同的猜想。
    而此刻在星河深处沉眠许久的真正的诸葛义先,给出了第三种可能——
    筑巢待燕归,树梧等凤来。
    ……
    ……
    琅琊城姜望已经来过好几次,他的掌柜请了一个探亲假,结果就定在家乡不走了。
    他只好再顾三顾。
    “哪有这么给自己放假的?一放就是几个月!一年才几个月?”姜东家兴师问罪。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你不回去,谁来经营酒楼,谁来记账呢?”姜东家痛击白掌柜的责任感。
    “要不然你开除我吧。”白掌柜道。
    “酒楼没有你真不行,褚幺怪想你的,天天念叨你。”姜东家开始打感情牌。
    白掌柜用杯盖刮走浮沫,动作优雅,语气淡然:“算账什么的连玉婵都会,让她先顶一段时间。褚幺的话,等会你走的时候捎一套策论题给他。”
    “一段时间是多久?”姜东家问。
    白玉瑕望着窗外急促的雨珠:“等风雨平息吧。”
    越地多风雨。
    最近这段时间,更是暴雨雷霆不息。
    也不知是谁在传话,说是钱塘江在为高政哭泣。
    姜望把茶盏放下,看着白玉瑕:“我知道你不太放心伯母。我可以亲自把她送到白玉京酒楼,想来不会有谁拦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有割舍不下的亲族,也可一并送到星月原安置。”
    “还是算了吧。”白玉瑕终于笑了下:“我那些族人我很了解,没几个能吃得起苦——我跟着你吃糠咽菜也就罢了,他们多无辜!”
    “什么吃糠咽菜!”姜望大怒:“我没给你开工钱吗?酒楼里客人没动的剩菜,我不让你吃吗?”
    “行了行了。”白玉瑕盖茶送客:“你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就别瞎操心了。赶紧杀你的异族洞真去。我这边还有事情呢!”
    “我认真跟你说。接下来这段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越国不会很太平。”姜望不肯就这么走,慷慨地允诺:“你可以举家迁往星月原,大不了我都养着。”
    白玉瑕很有些感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带着笑道:“东家说这些话之前,到底算过账没有?你知道白氏有多少人吗?你以为我背上我娘,带个包袱就走了么?你说可以带些割舍不下的亲族走,带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多少父亲、丈夫、妻子、子女。父亲肯定要带着孩子,丈夫必然要带着妻子,妻子也要带上她的父母,老师要带着学生,朋友得带着朋友……最后就是举族迁移。你姜阁老的面子再大,文景琇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迁走这么多人吧?”
    姜望一时被问住,他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想保护白玉瑕和白玉瑕的家人罢了。
    白玉瑕又道:“就算越国皇帝怕了你,允许你带这么多人走,你有想过自己的问题吗?”
    “我有什么问题?”姜望皱眉道:“你要是说钱财的问题,我可以问青雨借。”
    白玉瑕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大概也是郁积了太久,从前都憋在心里:“为什么你今天可以在太虚阁保持超然?因为你没有阁部,你不经营势力,你在阁务上尽量体现公心。但是今天有这么多人过去依附你,情况就不同了。你养着他们,他们就会成为你的枝叶、你的藤蔓,无论你愿不愿意,往后你都要被他们所捆绑——你以为世家、门阀这些,是怎么来的?你离齐都要带上我这个门客,要给独孤小安排好退路,现在这么多人,你顾得过来吗?”
    姜望有些坐不住了。
    白玉瑕还在继续:“我娘姓文,跟文景琇一个姓,她离得开越国吗?白氏扎根琅琊城多少年,我父亲我爷爷我曾爷爷太爷爷……全都埋在这里。东家啊,迁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望问。
    “越国的局势,我比你更清楚。”白玉瑕脸上终于露出了贵公子式的笑容:“东家,你大可以相信我处理事情的能力,也稍微信任一下我的智慧吧。”
    “但是——”姜望的语气略显沉重:“倘若楚国真要伐越,谁也不可能在兵锋前救人,我也不能。”
    “放心……放心。”白玉瑕以极轻的语调收尾:“倘若真有那一刻,我一定带着我的老母亲,找准淮国公的旗帜,第一时间投降。我不会有事的。”
    ……
    虽然白玉瑕一直以姜望的门客自居,但姜望从未干涉过他的自由意志。
    劝他回星月原已经劝了好几次,从得知革蜚与钟离炎那一战的结果,就已经开始。但白玉瑕主意很正,从他当初跟着向前离家出走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人。
    或许正如白玉瑕所说,迁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白氏在越地已经深深地扎根,要强行扯离泥土,必然鲜血淋漓。
    姜望不能绑着他走。
    雨还未歇,白玉京酒楼的东家说是回星月原,但穿过雨幕,就看到了山影。
    告别白玉瑕、离开琅琊城的他,再一次来到隐相峰。
    嗒!
    靴子踩过水洼,涟漪还未散去,玉冠束发的姜阁老,已经出现在那座无名的书院前。
    院门好像被风雨推开,穿着一袭儒衫、收拾得很是整洁的革蜚,正站在正堂的屋檐下,略显怅惘地看着天空。
    “啊——好久不见!”他收回视线,看向姜望。
    这一次没有阿巴阿巴,没有躲闪。整个人显得彬彬有礼。
    或许是得真之后突飞猛进的力量,给了他信心。
    姜望就站在门外看他:“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革蜚拂了拂自己的衣衫:“这也只是一个躯壳——我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你说呢?”
    “那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重要的事情——”
    姜望也懒得同他讲太多废话,正如当初他跟高政所说,这局棋他看不懂,他选择不看。他只是抬起食指,隔空虚虚一划,像是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底线。“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谋划,最后要达到什么目的。白玉瑕是我的朋友,不许你伤害他,明白么?”
    “后果是什么呢?”革蜚双手抱臂,施施然道:“我是说,假如我不小心违背了你的要求。”
    “你最好不要那么不小心。”姜望慢慢说道:“因为活着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
    革蜚的眼睛里,有些危险的情绪在流动:“你威胁我?”
    门外的姜望却很平静:“我只是提前告知你结果。免得你犯蠢。”
    革蜚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觉得你能杀我?’
    他问道:“如果是白玉瑕来杀我呢?”
    “你有两个选择。”姜望说。
    革蜚很有礼貌地道:“愿闻其详。”
    姜望道:“第一,引颈就戮。第二,转身就跑。”
    革蜚‘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你并不打算给我选择啊。”
    “他可以杀你,但你不能杀他。”姜望如此平和地说出这句话,没有更多的肢体表示,但眼睛紧盯着革蜚。
    那是尖锐如锋的视线,将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斩开山海的力量,刺痛着革蜚的眼球,仿佛在问——‘听明白了吗?’
    嗒!嗒!嗒!
    骤雨敲瓦。
    在这夏末的深山,每一滴雨都很沉重。
    “我知道了。”革蜚终于说道。
    那道视线于是消失了,院门外的青衫身影也已经不见。
    只有‘嘭’的一声,骤得自由的山风,把院门狠狠关上。
    革蜚最后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屋,但脚步又顿住。他定定地看着院子中间,在那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有一道深邃的裂隙,慢慢地出现了。
    幽不见底,或而名“渊”。
    (在十二星神所代表的诸葛义先对高政这一局的剖析里,我设想剧情这个阶段,是有三层。分别由星纪、析木、苏醒星巫来解读。
    本想在剧情里慢慢展开,现在觉得还是先丢出来比较好,因为第一步没站稳,后面还要加速……很容易跌倒。
    我预想的是第一层说服读者。
    第二层又说服读者。
    第三层再说服读者。
    三种不同的走向,都要有说服力。这样就可以表现出一种我本人根本不可能企及的智慧。
    在这个三段解局的过程里,诸葛义先的智慧是不断解放的。
    但不知道是我最近太疲惫精力不济,还是给的线索不够明确,又或者说我陷入了知见所缚的“想当然”里,第一层好像没有说服读者。
    好在整体结构没有被影响。
    请大家集思广益,帮我想一想,在已经给出的线索条件下,在第一层那个节点,应该怎么说服更多读者。等我抽时间回去修补一下。或者结卷后我休息几天,自己慢慢想。
    总之还是尽自己最大努力,不要留下太大的问题。
    嗯,2023年结束了。希望所有的不开心都留在过去。大家明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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