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太息河上,乌篷船晃晃悠悠。
姜安安把照雪惊鸿负在身后,姿态轻盈地坐在船头。一手托举金玉罗盘,另一只手不时填入道元,拨动指针,计算着方位。
她要趁这次跟哥哥一起探险的机会,做一份内容翔实的“善太息河水志”,精准记录这条神秘的地下暗河。
将不同水域的具体情况都刻录成书。
偶尔五指一翻,指印于天,引下一两道天雷,准确地将冲出来的水怪击沉。
凌霄阁的法术,以云、雷两系为主,其中云系法术尤其以拟态拟形的云兽术为主,适合应对各种复杂情况。雷系法术则更凌厉得多,以功法为重。
姜安安学得很杂,什么飞剑术、堪舆术、雷法、剑法、枪法、遁法……每样都懂一点。那些哥哥姐姐伯伯爷爷什么的,看到她总会传她几手,久而久之,也就“技多不压身了”。
相对来说,雷法是她较为拿手的。
用她小时候的话说,就是“堂堂姜小侠,要学一个最有范儿的!”
长大之后更喜欢雷法了,因为实在省事。
遇事不决一道雷,心情不好一道雷,逢山开山,遇水笞水。
她尤其玩得转的是“指间雷”。藏在凌霄阁里秘传的这一套,全名叫《金阙云宫指间正敕仙雷术》。
“指间雷”的优点就是成型快、印法隐蔽、适用范围广,“金阙云宫指间雷”在此基础上,更飘渺、更贵气、威能也更强。
就像现在,她时不时抬指击沉几头水怪,还不影响操作金玉罗盘,还能录书呢。
现在她在船头领航,叶副队长就被她赶回了船舱,免得影响她判断风向——更免得两道时不时碰撞的视线,还要在她姜少侠身上中转!
蠢灰体型虽然缩小许多,但昂首立在姜安安队长旁边,气势还是十足。狗毛迎风而中分,憨实之中透着警惕。
乌篷之上放置着一座半透明的、虚实不定的宫殿。
风声涛声经由此殿,变得更加悦耳,恍惚成章。
这座拳头大的小殿,是姜真人以声纹构造的正声殿,再正宗不过,比当年五仙门创派祖师都要正宗。可以引动五气,自能调理正音。
叶青雨坐在船舱内靠近船尾的位置,静靠舱壁,闭目假寐。
听风声、涛声、桨声,感受到一种闲适的安宁。虽是身处传说中十分恐怖的地方,但河风吹动她耳边的秀发,她感到梦乡正在靠近。
姜望神态轻松地握着桨,眼前所见皆景物,仿佛摇船入画中。
在乌篷船后大约五十里处的高空,一尊额有龙角、仙相十足的身影,悬空而坐,不远不近地跟着小船。
所有窥来的目光无法捕捉他,所有的目见和声闻,却都要被他所掌控。
姜真人难得地享受闲情,把“探险”变作“踏青”。
法相却不曾停止忙碌。
魔猿在上古魔窟,仙龙在善太息河。
见闻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笼罩方圆三百里水域。那些不被触摸的见闻之线,随时会化成悬命之索,切割所有恶意,粉碎一切不被允许靠近的存在。符合条件的水怪,才会被放进来,才有机会检验姜女侠的雷法。
在此之外,天上有半透明的“知见鸟”,水中有虚实不定的“得闻鱼”,都是姜真人开发的小巧仙术,显化真形,助他探索此河。
无论道法、仙法,真形都极难得,只有修行到一定程度,把握法术精髓,诞生真性,才能体现“真形”。可不只是融会贯通,非得炉火纯青之后、有自己独特且高妙的感悟才成。
所以《朝苍梧》有云——“假性易得,真形难求。”
但其实法术生灵的所谓“假性”,也是不容易得到的。
法术之“真形”,就类似于神通探索到一定程度,所体现的“神通灵相”。如南明离火之朱雀,三昧真火之毕方。
今日姜望,修行到超越自我的全新境界,已然“真”通万法。过往所学,都达真源。随手一术一法,一剑一式,都已登峰造极。往后要走的路,已不在“术”上。
姜女侠对这次探险的兴趣,更多来自于色彩神秘的“善太息河”本身。无论此河产生何等变化,都是在丰富她的见闻,所见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修行的初旅,万事可爱。
相较于妹妹,姜真人当然是对【风后】更感兴趣。或者说,关于善太息河的所有传说里,只有涉及风后的那一件,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
其余传说哪怕走进现实,也都不过尔尔,乏善可陈。
以一缕残魂成就现世神只的风后,其再证超脱的那一步,是神话时代开启的标志。但后来神话落幕,祂也再次陨落了。
这两证超脱两次陨落,最后终于烟消云散的传奇,在已知的历史中几乎仅此一桩。不免令人生起探究之心。
历史只记载了风后第一次战死的经过——祂在远古时代,为抵御妖族大军而死。
关于祂在神话时代落幕时,是如何以现世神只之尊陨落,历史却空留迷雾。
神话时代已在近古,这时候人族已经雄踞现世两个大时代,正处在第三个大时代里。如风后这般两证超脱的无上强者,还能够因为什么而陨落呢?
超脱之战是姜望所不能理解的,就像陨仙林里,凰唯真和那位无名存在的战斗,好像被某种力量近乎无限地延展了,至今没个结果,悬而未决。
很多人都已经在记忆里消逝了这件事情。整个世界关于陨仙林里的那一战,都在模糊中淡去。
姜望作为真人,尚还记得,却也不能获知经过。
但捕捉世界的真相,也是真人的修行。他既然来到这善太息河,也想要追寻风后的轨迹。
仙龙法相静静看着身下的这片暗河,水中并无倒影,
哗啦啦~
波涛荡开。
只有三指长的“得闻鱼”,一个倒栽,压身下沉,却惹出了巨大的动静。不断外扩的声纹,是“得闻鱼”的触须。
它极速下坠,往更深处探索,不断掠夺暗河水怪的声闻,两百丈,五百丈,一千丈……
……
哗啦啦!
惊涛卷起。
黑衣的男子,站在惊涛之中,两手空空,平静迎接魔猿的注视。
此般风浪,此般平静与暴戾,真不好说谁更像魔。
“你想吞食魔念,想吞食更多,何妨直言?本君岂是铿吝之辈?”七恨魔君在狂澜之中缓步而行,其身随波涛起伏,始终面带微笑:“就怕你撑坏了肚子!”
“嗬嗬嗬。”魔猿还是第一次观察魔界,通过血傀真魔的眼睛,察看这荒芜之境。他也是直至今日,才能直视七恨魔君,一时咧开了血盆大口:“怕甚么坏肚子,不过物竞天择。尔等吞石咽铁,俺也食仙嚼魔!”
就此一口吞下!
这一口,吞光食气,连天并海。
万顷海浪在齿缝间流出,倾落如瀑,那代表七恨魔君的魔念,已经被吞在肚中。
不多时,黑衣的魔君再次出现在海面,再次仰看魔猿。
他果如其言,要叫魔猿吃个饱腹。
魔猿虽是姜真人法相,性子却较本尊暴戾许多,也无二话,一口吞之!
七恨魔君再现,魔猿再吞。
如是五回。
在这无边无际的潜意识海洋,七恨魔君再一次出现了,步履从容,依然带笑:“如何?还吃不吃?”
魔猿做出满足的姿态,咧开嘴,用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腹部,发出沉重的闷响:“彼辈过于肥腻,叫俺缓缓。”
从开始到现在,他一共吞吃了七颗魔念,并没有立即将其消化,而是藏于腹中。
此时在这魔猿的体内,有一尊金赤白三色的三脚炉,其下烈焰熊熊,外壳铸有毕方神鸟的雕纹,它是神通三昧真火所凝聚的真形。
吞入腹中的七颗魔念,便在此炉中。
魔猿只是脾气暴躁,并不愚蠢,不将它们烧得明明白白,是绝不会真个嚼碎吃下的。
七恨魔君好像并不在意魔猿如何处置他的魔念,只微笑着问:“该撒的气也撒了,该解的怨也该解掉。既已饱腹,那现在是不是可以聊聊了?”
魔猿鼻中喷出两道赤气,吭哧地道:“人魔不两立,咱们有甚好聊?”
七恨魔君悠然道:“你为天人,曾履天道,当知天地不仁!当知‘道’就在彼处,人魔妖鬼,其实无分。”
魔猿问道:“九年前你为何寻俺?”
七恨魔君笑了:“还真是路过!适逢其会,见猎心喜!”
魔猿又问:“为何杀俺?堂堂七恨魔君,竟对一内府修士动手,怕不是有失身份!”
七恨魔君哈哈大笑:“内府境界,生死关头,还能抵御《七恨魔功》,称得上少年英雄!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灭杀仇寇于襁褓,正是魔君本分!你若为此记恨,本君忍俊不禁!”
“尔为七恨魔君,不应不懂‘恨’字。”魔猿慨声道:“你与俺,可是有杀身之仇。叫俺岂能不怀恨?”
“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记得此句否?”七恨魔君跃身起来,飞至高空,与魔猿赤红色的眼睛平行:“今日本君若能杀你,自也杀你不手软。若能吞你,也吞你不留情。但杀不得,吞不得,隔世太遥,望洋而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便聊聊合作呢?也免得这九年空等!于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恰巧本君可以帮你,本君也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魔猿的眼中燃起烈焰,便这样盯着黑衣的魔君:“七恨魔君是怎样角色!神通盖世,恶名显彰。若要与虎谋皮,俺这心里……惴惴不安。”
“何妨听听我怎么说?”七恨魔君十分淡然:“昔日内府,如今已得真我。昔日犹能读吾魔功而拒之,今日难道听不得条件?还是说,姜真人竟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做出扞卫本心的选择?昔日年少英雄,已经面目全非了?”
“谁都在变,所有心怀梦想的年轻人,在改变世界的道路上,难免被世界改变。”魔猿咧着嘴:“俺岂能例外?”
“本君也确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会以这副魔气滔天的姿态,与本君相见!”七恨魔君眼神莫名:“当初你那么坚决地推开《七恨魔功》,道心坚定,有不朽之色。本君一度以为,你会成为道德卫士、礼法标杆,是顽固得永远不知道变通的那种人。当时想,若早晚是茅坑里的臭石头,就先搦死在茅厕里好了。”
“若真有道德之显化,礼法之真形,那也是俺尊敬的人。情愿奉经相敬!”魔猿洪声如鼓:“俺算什么道心不朽?不过是定不住的心猿,记得几分本分,忘却许多规训,不愿戴上枷锁。不敢太自由,不愿不自由!”
七恨魔君打量着他:“你这魔猿,有点意思!”
魔猿道:“俺看你,也如是!”
从前没有真正接触过,总以为魔君本貌也是青面獠牙,嚼吃心肝。是魔中之魔,纯粹的恶。但其实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强者,哪个没有经历许多故事,哪个不是波澜壮阔!
七恨魔君道:“既然两看不厌,何妨聊聊?”
魔猿一翻大手,十分豪迈:“聊聊!”
七恨魔君慢条斯理地道:“咱们之间若能谈及合作,首先第一条——你的血傀真魔保住了。本君过而不问,视如不见。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尽管自由。利用她尽可能多的了解魔界也好,在魔界尽量经营也罢。神霄在即,你这人族第一天骄,中流砥柱,是否也要多做准备呢?”
魔猿静看不语,血傀真魔保不保得住,他也早就做了保不住的打算。七恨魔君口中说可以视而不见,毕竟已经见到。还真能让宋婉溪窥见什么魔界真秘不成?就算看到了,他敢不敢信还是两说。
七恨魔君又道:“第二条——还是先前那句话,你对白骨尊神怀恨,但此獠可不好对付。你若想将其抹杀,本君可以帮你。”
“要不然魔君先想办法杀了白骨尊神,俺们再来说合作的事情。”魔猿看着他:“如何?”
“这个玩笑不好笑,有失水准。本君只能说,如果合作达成,抹杀白骨尊神这件事,马上可以进入具体的章程。”七恨魔君有条不紊地推动合作:“本君对祂,还是有些了解的。”
魔猿试探性地问道:“在入魔之前,魔君也是幽冥界的?”
“这个问题虽然越界,你也尽管去猜。”七恨魔君无所谓地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来说第三条——你现在这头魔猿,魔气有了,魔性不足,纵然吃了本君的许多魔念,也永远无法抵达极境。因为你对‘魔’的理解,远远不够。本君可以帮你。这份助益,益于根本。你修行到了如今地步,是时候考虑绝巅道路。有本君的帮助,魔猿臻极,何愁不能跻身绝巅之林?”
“这些条件听起来相当不错。为俺思虑得很是周详!”魔猿咧了咧嘴:“那你呢?堂堂七恨魔君,魔界至高主宰,你想要什么?俺两手空空,能给你什么?”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一双手,明显是什么都不想给。
七恨魔君俊美的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好像他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被拒绝:“本君想要的,可能也是你想要的。”
“哦?”魔猿咧嘴而笑,笑的时候比不笑更狰狞。
七恨魔君悠然道:“余北斗断魂峡斩血魔,迷界封镇血魔功,你都在场。那是命运长河的余波,命占的绝唱。你同余北斗是忘年之交,想必也愿他所愿。”
魔猿的呼吸一下子就重了,严肃了许多。
七恨魔君笑着道:“你没有猜错,就是你想的那样——魔祖归来是命占所见的穷途,魔祖归来更是无数魔族的愿景……但,本君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