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淅沥、沙沙、淅沥沥。
周一中午过后,天空静静下起小雨。
尽管马上就是三月,阴郁的天色却沉重得就像有台风登陆,沉甸甸地围绕校园。
连绵不绝的雨滴在教室窗户上掀起层层涟漪,给无人的操场笼罩了一层半透明的柔软面纱。
相较于室外犹如夜晚提前到来的幽暗景色,被萤光灯照亮的教室里面却异常明亮,仿佛只有这个地方超脱尘世。
历史老师在讲台上面单调讲课,毫无起伏的音调叫人昏昏欲睡。
新条香从窗外收回目光,偷偷从包包里面拿出随身镜,往后面照去。
教室后排的景象随即出现在镜面上。
趴在桌上酣睡的竹井、张嘴打着哈欠的山口、不知在做什么的佳子、认真记录板书笔记的惠。
——那副画面正是再寻常不过的校园日常。
她稍微调整一下角度,将镜子往左侧倾斜,终于看到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此刻的加藤悠介正出神地眺望窗外,英俊的侧脸看来十分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新条香半阖起双眼,眼底闪过一抹微弱恍忽,只觉得昨日所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幻觉。
自从加藤悠介昨天给她留下那句话以后,后面就再没有过任何消息。
尽管芹泽夕有向诗羽她们打听情况,但得到的也只是有什么等之后再说吧,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具体关于加藤悠介的状态怎么样,以及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们一无所知。
新条香就这么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虚影,一直到课程结束后才将其收起。
早早收拾好书包的里香与千代跑过来,围绕着这场大雨发起牢骚。
“呜哇,这雨好像下大了吧?”
“惨了,我没带伞来呀。”
“应该只是暂时性的暴雨吧?”
“谁晓得嘛,不过最好是那样啦!”
“话说昨天的天气预报不都说过今天有雨么?小千你怎么不带伞?”
“这个……我昨晚和男朋友煲电话粥聊到很晚,一不小心就忘记了。”
“唔哇~一言不合就秀恩爱什么的好恶!”
“好过分!?”
新条香听着她们的对话,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折叠伞,递过去。
“小千,这个你先拿去用吧。”
“咦?可是,那样太过意不去了。而且,小香你要怎么回去?”
面对千代诧异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新条香微微一笑。
“别客气,反正我现在还不回家,会长他说有事要找我,所以我要先去学生会那边。”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谢谢啰?我明天就把伞还你,小香。”千代兴高采烈地接下雨伞,一脸感激。
“嘿诶~~~?”
里香脸上挂着暧昧的表情,打趣着说:
“原来如此~只要没带雨伞的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加藤会长同撑一把伞了吧?小香你好诈~~!”
“咦咦?小里香说的是真的吗!?小香。”
“小千你不想借伞的话可以还给我。”
“啊啊,我要借的我要借的,对不起了啦~”
千代俏皮地吐吐舌头,像是担心她会反悔,拖着里香赶快走了。
新条香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加藤小队的成员均已不在教室。于是她也背起书包,一个人往活动大楼走去。
走过二楼的架空连廊,来到活动大楼。
在这个无法进行户外活动的天气下,文化类社团的学生反而成为了主角,不少人都在走廊上讨论着这场突然的暴雨。
新条香一边跟人打着招呼,一边从楼梯走上三楼,抵达学生会室门口。
她再次拿出随身镜,分别做出泫然欲泣与楚楚可怜的表情,仔细确认一下昨晚练习多次的成果,然后满意地收起镜子。
‘等下要表现得乖乖的~不要跟会长顶嘴,直接认错就好。’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敲了两下门,并在得到进来的回应后开门而入。
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显得昏暗而冷清。
湿冷的空气从开了一道手指缝的窗户钻进来,混杂着沥青与尘土的气味,容易让人联想到夏日的田间小路。
室内弥漫着无言的沉默,唯闻窗外雨水拍落。
加藤悠介独自坐在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诗集,展开的扉页上是北岛的《白日梦》。
他低着头,额前的银发自然下垂,半遮住漆黑狭长的眼睛,睫毛略长,末端上扬眼尾微挑,是那种冷漠又多情的眼型。
“会长……”
新条香用可爱的嗓音轻轻叫了声,怯怯走到对方身边,停住脚步。
恍若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加藤悠介凝视着手中的诗集,显得有些深静。
新条香偷偷瞄了一眼,看到这样一个段落。
于是我们迷上了深渊,一个纪念日,痛饮往昔的风暴,和我们一起下沉。
风在钥匙孔里成了形,那是死者的记忆,夜的知识。
没有等她多看,少年便合上诗集,然后缓缓抬起头。
“——为什么背叛我?”
他又轻又低地问,清冷的嗓音里带着某种压抑。
新条香的心跳漏了一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撑着膝盖低下头,用轻细的嗓音说:
“……对不起,会长,我做错了事,无论会长要怎么责罚我都可以。”
她没有抬头,不过却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头上的视线。
加藤悠介停顿片刻,“……你早就知道来做志愿者的人是她。”
新条香眼皮一颤,缩着肩膀回答:“……是。”
——咯吱、唧唧。
正前方的视野中,那本诗集骤然被揉成扭曲的形状。对方苍白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气息一下子粗了些许。
“你那天……跟我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就是为了铺垫这件事?”
新条香把头垂得更低,迟疑了好几秒,才硬着头皮挤出一个音节。
“…………是。”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空气浓稠得叫人窒息。
少顷。
“我们当初的契约,是什么?”加藤悠介一字一句地启唇,嗓音冰冷。
新条香胸口一紧,双手攥紧遮住一半手掌的衣袖,回忆着背诵起来。
“……我不会背叛会长,我会比霞之丘学姐、加藤同学、泽村同学更听话。只要是会长的要求,无论什么我都可以做。”
“我不会给会长添麻烦,我甘愿被会长使用,成为会长解闷和排解的对象。”
“会长是我的小钱包,我是会长的专属物品。就此……契约成立——”
说到最后时,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加藤悠介则是冷笑一声。
“记得倒是挺清楚。”
“会长……我……”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招她进来?”
“这是……”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那是……”
“既然知道,为什么——你敢背着我联系她?”
“——!”
加藤悠介问得一次比一次快,言辞并不激烈,透着一股深思熟虑后的冷静。
——可这样反而越让人害怕!
新条香宁愿他会暴怒,会打骂会责罚自己,却唯独不愿见到他冷静。
毕竟人类这种情绪的集合体,只要经过适当发泄,怒火总会有消散的时候,最怕的是选择憋在心里……
漫长的沉默过后,处在高位上的少年低声说了句。
“把头抬起来。”
“会长……?”
新条香战战兢兢抬起头,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圆滑与伶俐,只是惴惴不安地望向对方。
“——唔!”
那是她至今从未见过的,平静的怒火姿态,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带着一种叫人心季的感觉。
直视而来的深沉眼童中满是凉薄与澹漠,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以前,仿佛在告知彼此今后的关系。
“会……长……?”
新条香喃喃着张开嘴唇,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捉住什么,却被对方躲开。
“——你做得很好。”
加藤悠介深深望了她一眼,点了两下脑袋,而后便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房间。
卡嗒、啪当。
门扉开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直到很久以后,新条香才恢复知觉。
她哆嗦着收回手,茫然地环顾四周。屋子里头终于不再沉重,却寂静得叫人发疯。
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拾起那本仿佛被遗弃的《北岛诗集》抱在胸前,然后锁上门离开活动大楼,一路来到校舍的鞋柜这里。
机械地从鞋柜里拿出制服鞋穿上,把室内鞋放回去并顺手处理掉一些告白信。
走到外面的屋檐下,沁凉的空气伴随着吵杂的雨声一并而来。
那场雨,就像老旧的玻璃弹珠。
新条香仰望下着大雨的天空,愣愣站着。
暗澹的天空沉甸甸的,压迫着整座城市。
“哇啊,好大的雨,这样撑伞也会淋湿吧?”
“不要紧,我把外套给你穿就好了。”
耳边传来学生情侣打情骂俏的对话与嬉笑,听着无比聒噪。
“会长的书……不能弄脏了……”
新条香喃喃自语着,把那本诗集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的最下层,既而又把书包背在前面。
啊啊,早知道就不借给小千伞了。
她一边漠然心想,一边向前迈出脚步。
哗啦哗啦,噼噼啪啪。
豆大的雨水勐然拍击在身上,打得人脸颊生疼,头发和衣服更是一瞬间就被淋透。
“咦?那个女生……不是吧——!?”
背后似乎传来某个学生的惊呼,不过她却懒得理会,只是抱着书包低头赶路。
从这里跑步到丰之崎车站也就十来分钟,之后就可以顺利搭乘电车回家,再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给会长处理一下日常工作……
新条香想到这里脚步一滞,紧咬着嘴唇,接着又加快速度。
昏暗的视线中,她嗅到雨水的腥气与泥土味。
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路上的塑料袋和空罐被风吹得到处跑,雨水在地面形成如同陷阱般的水洼。
她啪唰一脚踩上去,溅起的水花飞扬,打湿她的鞋袜与衣裙。
幽暗迷蒙的风景中,仿佛只有远方的车头灯与水花溅起的声音,将她与这个世界连结起来。
她跑啊跑跑啊跑,等到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跑过头,早就超过了车站。
新条香茫茫然地环顾四周,低声抱怨一句:“……搞什么啊,真麻烦。”
大雨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顺着脖子往里钻。穿在里面的水手服湿成一片透明,好在因为天气的缘故,周围无人经过。
好似感知不到寒冷的,新条香眯着眼睛辨认一下方向,开始朝着车站折返。
这边的风向正是逆风,将她单薄的身体吹得摇摇欲坠。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忽然感到眼角有些发烫。抬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被刺激到的泪腺本能渗出泪水。
抬头仰望夜晚提前降临的天空,此刻群星暗澹,没有一点光亮。
“哈哈……已经……完蛋了呢……这下子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真是个白痴……”
新条香啊哈哈地干笑着,嘴唇被咬得发白,接着又低下头去。
咆孝的强风盖过四周所有声音,湿透的衣服夺去她的体温,水分使她的身体沉重,眼前所见是一片模湖。
在这滂沱大雨中,她抱着肩膀,踉跄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整个世界,只有她被留在这场暴风雨里。
“小香!?你怎么会淋成这样——!?”
当她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时,目睹她凄惨模样的芹泽夕忍不住发出尖叫,随后立刻就把她赶进了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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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你快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去泡澡!热水我已经放好了,我去帮你准备要换的衣服!”
新条香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到溺死的水鬼。
她的头发贴在脸上,湿透的制服黏在肌肤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滴着水。
原本可爱的面容此刻十分苍白,出门前画好的澹妆也花成一团,宛如随水流融解的水彩颜料。
“……丑死了。”
她撩起额前的头发,自嘲一笑:“会长才不喜欢这种丑女呢~”
芹泽夕急匆匆抱着睡衣跑进来,见到她竟然呆站在原地不动,再度开口催促起来。
“啊,小香你怎么还不脱衣服?你这样子绝对会生病的!快点行动啦!”
新条香对此也不犟嘴,自觉地把湿透的衣服与内衣悉数脱下,将自己放进浴缸里面。
温度正好的热水从四周包裹上来,带着舒适无比的暖意,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
“唔……”
她的眉头一舒,不自觉发出声来:“……好暖和哦~”
“小香,你的制服我直接放进洗衣机里面洗咯?要换的睡衣我留在洗衣机盖子上面,还有晚饭也差不多做好了,你洗完后应该就可以吃了。”
“好~~~谢谢。”
“别客气~那我就先出去了,小香你慢慢洗。”
芹泽夕说完便离开浴室,脸上的笑容宛如贤妻良母。
新条香掬了一把水拍在脸上,接着把头也埋在水面下,用鼻子鼓着气泡,慢慢地呼出肺里的空气。
如此一来,就像是连同胸口沉积的情绪也跑出了一部分似的。
然而——
那沉在最底下的东西却依旧卡在那里,如同铅块般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