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荡荡的三清铃声响起,回荡在山野,林间,树冠,河流里。
摇一摇轻轻晃晃,来回孤鬼喜哭喜笑,勿念无常。
道人嘴里念叨着经文,他手上夹着一张黄纸,在火光面前,那薄而透明的纸张上面用朱砂扭扭歪歪写着一行行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但见那枯黄的手指猛地一抖,黄纸嗤的一声,迎风自燃了起来,明晃晃的火光照亮着周围。也映照在门后,那个小巧身影的眼眸里,明亮且跳跃着生动的光芒。
道士面前摆放的清水盆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影子模糊不清,但随着道人手上黄符寸寸燃烧,符灰落入水中,那女人的面庞开始变得清晰可见。
旁边有那汉子见状,连连跪下,他匍匐在道士面前,嘴里呜咽道“求求道长,让我和我家莲儿说几句吧。”
“最多半柱香。”那道士空出的一只手,用三指分开架住一只供香来,道士对着长香念了一段咒语,而后三指一竖将那香立在面前香炉前,手指在香头一搓,那香竟然被搓着了。
那汉子连连告谢,他开口说了些思恋之类的话,盆中女鬼张口,但传出声音的确是道士的口。
如此过了大半柱香的功夫,道士连烧了一沓又一沓的黄纸,这才送走了那女鬼。
事后,拿着报酬,提着吃饭家伙的道士,牵起女孩的手,悠哉悠哉的往山上的家回去。
“那么多黄纸,在下面真的能派的上用场嘛?”女孩稚嫩的嗓音,如同空灵的噪鹃。
“不知道,但下面确实是需要这些东西。”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比划道“可能就像文明需要穿衣需要吃饭,地下的那些人啊,他们用这些黄纸做衣服,吃我们供的烟火。其实他们也是在很好的生活。”道士因为手里拿着不少东西,所以在比划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叮铃哐啷一阵乱响。
女孩望着道士如此模样,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可没笑几下便开始猛烈的咳嗽。
道士赶忙放下手里的家伙,从腰上兜袋里摸出一个黑陶瓶来。
女孩在道士的抚慰下,咕嘟嘟的将陶瓶里的水全喝下去。又过了好久,这才止住咳嗽。
道士摸了摸女孩额头上的汗水,心疼道“夜里山中湿冷,娃儿,还是我来背你走吧,咱快些到家就暖和了。”
女孩倔强的摇了摇不大的小脑袋,她牵着道士的手,一边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些铃铛啊,木剑啊什么的都一一捡起来。
道士捏着她细嫩的小手,笑着把东西接过,两个人又一摇一晃的走在上山的路上。
“师父~你说,我爹娘他们也会在下面生活的很好吗?”女孩奶声奶气的却问了个让人心疼的问题。
“嗯,我们每个月都给他们烧纸钱烧元宝,他们呀,过的可比我们要幸福的多。”道士笑着回答了女孩的话。
女孩想了想,她道“我觉得,和师傅在一起,就已经很幸福了。”
道士摸着女孩不大的脑袋,只是呵呵笑着。山路再崎岖,也终究是有尽头的。
过了有好些年后,女孩一岁岁长大,道士一年年老去。
女孩渐渐的从跟着道士一起做法事,到后面能自己单独的主持一些仪式,以至于后来道士身体欠佳的日子里,除了照顾道士外,女孩已经承担起道馆里的大小事务。
年岁增长,恍惚间,道士鬓角有些发白。女孩也已出落的亭亭玉立,成了十里八乡都有名望的女道长。
这年,道馆东南角的那株紫丁香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开放。
挂满枝丫的紫色花蕊,夹着芳香,布满庭院。
女孩每天都来这儿拾掇,除了欣赏美景之外,每天她都会摘下一朵,放在道士的房门上。
只是对于这些一向有些刻板的道士,不甚喜欢。他每天早上坐在大殿前念诵经文,女孩便在他身旁扫地浇花。
道士每天中午擦拭着泥塑,灵牌,女孩便在隔壁的厨房里洗菜做饭。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期间,女孩也不再咳嗽,身体随着年龄越发的像个成熟的大姑娘,而道士却日渐消瘦,身子萎靡下去,不复年轻时候的健壮阳刚。
道士其实一直都有个心结,那便是道馆的传承。
尽管女孩一日复一日的在道馆里辛勤劳作,但道士知道有些时候规矩比人重要,道馆的未来必然不能是由一个女弟子来继承。
“你又在说这些!我说过了,我能挑的起这道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怒火中,汤汁锅碗散落一地。
老道人沉默着,弯腰拾起地上一块块碎裂的瓷碗碎片。
“你别弄。”女子弯下腰去,刚要拾起一块,手指却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一条长长的口子,顿时鲜血流淌出来。
“娃儿!”老道人率先将女子手捧住,他捏住女子伤口前,而后从腰间撕了截布将其捆住不让血流出来,接着翻箱倒柜的去找药来。
女子却是红着眼,她看着面前老人双腿跪在地上久久无言。
“我当了一辈子道士,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不想而是规矩在那儿,娃儿,你做不来为师也不愿你做,这外面的世界你还没见过,何必…”老道人一边说着,一边也是泣不成声。
一袭青衣下山而去,自那日起,这馆里,复又只剩下老道人一个。
东南角的那株紫丁香终又是没人打理,没几日便枯死了去。
若干年后,当女子回到山上时,不知何时观里冒出个讨人厌的臭小鬼,也不知何时,山头多了块碍人眼的土坟堆。
半蹲在坟前的女子,望着面前零星几个破瓶烂罐里面盛放着不知什么时候的馊饭酸菜,坟上墓碑也只是块旧木板歪七扭八写着几个奇丑无比的大字。
一股莫名的憎恨感冲上心头,她一脚踢在身旁白杨树上,树身咚的被她这一脚踢的晃了又晃。
她望着山下阳光依旧,而老道人的坟头在白杨的遮盖下显得越发凄清孤寂。像极了无数夜晚里,只身一人的他守着的这座残破道馆。
终究是一声凝噎,女子从袖口摸出四张黄符,贴在双手双脚上,见她轻呼了口气,把手放在遮盖了老人头顶的白杨上。
那一刻,她想到了若干年前,在雨中,老人挡在她头顶上的手,那时候她咳嗽的要命,可偏偏就是那样一双手让她觉得,自己没死真好。
“起!”随着女人一声低吼,轰隆隆一颗白杨被她倒拔起来,泥土翻动,连带着老道人头顶的阴霾也随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