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如期而至,然而也许是连着雨季故而暑气来的很慢,有时候不禁让人在想,是否真的又过了一年。
趁着难得的太阳,一个青衣小道士站在山脚下的扬州城集市内举目四望。
这位按照辈分是目前最小的载字辈徒孙,从入门后便被礼事房安排去了后山小珠峰那边跟着一个外姓方士后面。
起初他还挺失落的,一齐同门进来的不少人补进了武职部门,早在进去之前他就有听说,这天下首屈一指的道门仙宗里可是有真本事的,学到真处不说点石成金,便是呼风唤雨也可使得。
不过,关于这一切的美好念想都在他进入后山那片小院子里时被掐灭了。
神皇派所在的仙山是当地的奇景之一,地处东南,在一眼能忘到头的寥廓平原上揭地起的百丈山峦,据说大珠峰峰腰入云稍许,而峰顶位置已然是南方最高处。只是可惜,当年一场意外将整座山的山头给削去一截,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南方第一高了。
小珠峰紧挨着大珠峰一侧,有二百三十余丈高,山阴处有断崖溪水,一到春夏,山上云烟缭绕,半挂瀑布悬腰直下,流水冲击中形成潭水沟壑无数,于是神皇八奇中便有了这“临苍望湖”的雅趣。
说回到后山那位方道长的委托,那位大今早起来就一改往日颓唐,整个人是神采奕奕,这让跟着这位有些时日的小道士颇为诧异。
然后,就是他被交代去山下扬州城里,寻南门口的集市旁候着,至于到底是等谁,那位在卜算上就连掌教都得听上一听的方士倒是没说,只叫他候着便是。
于是,百无聊赖下,这位辈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爬上去的小小道士从伸长了脖子到臊眉搭脸的找了块阴凉地方,坐着等那有缘人来…
恰逢南门口外,一辆马车停在外头。
守门的士卒把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马夫只能赔笑着对身后车厢里的客人道“二位爷,今个南门修路实在是对不住了,大车不给进。不过,前边就是扬州城最大的集市,您二位需要的东西想必都能挑着。”
从车上下来,我伸了个懒腰,略微整理下衣冠,同车夫答了谢后迈步向前。
呼吸了下人间的新鲜空气,我是十分畅意啊!
比起在妖国以及更远一点的西边吃土的日子,果然还是和人待在一起更为舒坦。
身高九尺有余的巴卫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当大家看到巴卫那不怎么聪明的眼神时本能的又都投来怜悯的视线。
不过好在巴卫懒得搭理这些人,这要是换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指不定你多看他一眼人家就跟你翻脸了。
四下打量了几眼,我领着巴卫往一处卖点心的铺子那边走去,来到扬州怎么能不试一试这边的糕点。
各个地方卖东西的都有自己个的讲究,比如河州那边喜欢说话倒着说,比如“有刀枪棍棒的我来,有铁马硬桥的我来——”,这种倒装突显的就是一种霸道般的自信。而这种自信随时都能转化为咱河州人对于任何事情的底气,比如打仗最开始,河州那边响应征兵办的人开口就是一句“我来”。人还没说要干啥,但咱河州老爷们已经喀喀上去抄起家伙什了,这就是一种底层的自信。
而扬州这边似乎全不一样,这边但凡卖点东西都务必要拿起个小盒装着,最不济也得挑块不那么便宜的小碎花蓝布给兜在外面。
这一打眼就透露出一股子的富裕,当然这里是指更多精神意义上的。
有人说南方人就这样,巴掌大小的东西也得给你拾掇的像是人生大事。但我更愿意把这当做是对自己美德的一种展示。
就像我面前这个摊位上的桂花糕一样。
临行前从麋鹿那顺了一些金银珠宝,这孙子典型的小手不干净,从外面闲逛总要顺走别人一点好处才罢休。
将换来的散银从口袋里摸出少许,打眼从摊前糕点上依次扫过,最终落在那张皱巴巴期待的目光脸上时,我笑着问了句“能尝一口不?”
摊主似乎知道我要买,故而表现的十分大方。确实,在外面做小本买卖的眼睛要放亮些才行,总有一些个抱胸叉手的人五人六一样的东西跑到你摊子面前挑挑拣拣最后拿了吃了还说一句不好,你忙活一早上的东西落不到好也就算了,人家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了你找谁说理去?
“怎么卖的?”我拿起个蓝布兜着的粉白酥点,往嘴里塞着的同时眼睛一亮,当即嗦了嗦手上残留下来的面粉灰。
身后巴卫注视着远方,也许是在看城门处的施工队,也许只是瞧见一只长得还不错但可惜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
打着瞌睡的小道士头一点一点,旁边的水漏也一滴一滴,青石板上积水淌成的镜子中倒影出屋檐上的一角,那只吞金的貔貅正撅着屁股假寐。
从早等到中午了,眼见快摸着饭点也没见那有缘人来,小道士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间似乎看见有个陌生男人在拍他。
“喂,醒醒。”
我蹲在石阶上,双手插在袖口里,头顶一块刚从某个落魄书生那里买来的青皮蓝布儒巾,活像个家有几亩田的土财主。
见那小道士一脸的疑惑,我瞅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继而指了指不远处一眼就能望见的高山,问道“山上的?”
“嗯,对…”
小道士显然还没睡醒,我见他呆头呆脑的于是从身后巴卫的怀里掏了根麻薯条递了过去。
“下山干嘛来了?”
我塞过去的麻薯和顺嘴问的话让那小道士有点懵,也有可能是我在的位置背光,故而以他的视角来看,一个黑光下看不清具体面貌的可疑男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话,而这男人身后双手环胸站定不动的汉子则更坐实了这男人不是好鸟的事实。
若是好鸟则出门有必要带上一个膀大腰圆,拳头有人脑袋大小的保镖吗?那必不然,所以…
小道士闻言缩了缩脑袋,兴许是山上老道士教的,逢人来问便说“我是神皇派清虚观下弟子,你…你要做什么?”
我摸了摸下巴,用一种商量的语气笑呵呵道“巧了,我们刚好也要上山,你方便的话忙完了带咱哥俩一程呗。”
年份不一样了,早些年神皇派有专门供寻常百姓上山的线路,但我刚从集市上回来,附近的摊主听说我要往山上去,都劝我先找个引荐的保人。
其实也不难理解,之前神皇派大祭,因为黑莲教众的事情搞得现在都有一笔糊涂账没算清,我猜想王正清那边索性直接关门大吉,这才设立了每月单数能上小珠峰,月初月正才能到上大珠峰那边。
所以,四下里我不好大声宣扬我栖云宗宗主的身份,况且说了也没人信。又不想麻烦王正清,毕竟他要是知道我来只怕又得来一场乘虹落人间。
不是,我怎么感觉这家伙特别喜欢整这种排场,虽然我明白以他们这类人的成长路线来看,生活从小到大都是被人万众瞩目的,但也不必每次都得来这么一遭。
也许是听到我要上山,那小道士原本缩着的脑袋突然伸张开来,他狐疑的看了我和我身后的巴卫一眼,语气里颇为警惕道“你们上山做什么?”
“看一位朋友,叫方知有,你认识吗?”
我尽量表现的温良恭谦,以及期望方知有这混小子别在山上搞诈骗之类的。
结果很出我意料,听完我说找姓方的,小道士当即眼睛一亮,啪的一下站起身来,对我兴奋道“可算等到你了!”
藏身袖口的大鲤微不可查的探出了一点小脑袋。
“啊呜?”
…
大珠峰顶,真君殿内
一身素衣的王正清俯首案牍前,一摞摞卷宗堆成小山将这位昔时年少便名扬天下的神皇派掌教真人给遮的死死的。
云雾从门窗缝隙间流入,掺着仙气的香炉旁,正小声默读一份简讯的理事道童微微邹起眉头,他记得前不久功德殿那边才交上来一份清单,怎么这才过了一旬又加送了一份?
心中疑惑着,顺手拆开随简讯附带的信函,上头盖有扬州城内江南商行的印花。
打开明细看了一通后,这位理事惊呼出声来。
“一千二百两?”
那头,正伏案的掌教声音从书本后面传来。
“什么事?”
双手死死拽住那信纸,理事道童快步走到那堆文件前,双眼瞪大用一种难掩憎恶的语气抱怨道“掌教,朝廷这事越来越过分了,前些年还好商好量的让我们让渡一些道门田亩救济流民,最近又一直揪着我们自己弄的驿站不放,现在直接明着抢钱,一千二百两,说是我们这些年山上游客访山,山间行商买卖税收对不上,让我们去补,这不是欺人太甚吗!”
案牍下,岁月流逝显得有些发福的王正清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态。
没有去安慰或者解释什么,王正清从那个过于年轻且富有朝气的孩子手里拿过那封信函。手指在上面摩擦着。
像这样的信件,过去一些年里他不知摸过有多少,当然大部分的内容都称不上是什么好消息。对于紧挨着他们的那个邻居,还是从神皇派走出去的江南道副经略使,哦不,人家现在早就转正了。那位李颂文李大人给自己这本家找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如今,多这一件不多。
随意撇了几眼信件内容,王正清没什么表情的随手搁置一边,他深吸了口气,往后靠住椅背的同时,眼皮跳了一下。
继而,这位全年无休的年轻掌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微微眯眼,手上即像是熟练又显得生疏了般掐起卦来。
“我出去一趟,午时莫候。”
说着,这位脸色并不算健康的年轻掌教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像是上了年纪般起身时轻轻喝了口气,继而推开凳子,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
…
后山这片并非只有小珠峰这一个山头,真要算起来,林林总总得有十几二十个,这一众峰群组成了所谓的后海,一直往北,区分了江南与河南这两条大道。
由竹林小屋组建的雅苑一般都是接纳贵宾的,比如,靠近小珠峰的这间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内曾专属于京都某位位高权重的大姓人家所独有,不过后来倒阁事变,在滚滚历史中帝王将相也只如昙花一现。
如今,住在这里的是神皇派掌教王正清的朋友,他的名字饶是许多混迹于道门多年的万事通也不曾听闻,而有关这位的身家,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调查,可能和东边某个海湾小港有关。
这个来历神秘又长相极为怪异的男人正坐在院子中央晒着并不怎么常见的太阳。
男人的脸上红光满面但皱纹却多到吓人,从灰白的头发颜色到略显佝偻的身形,这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位已至花甲的老人,但他眼里的神采以及清晰且极富有生命力的灵活表情又与老人这个身份背道而驰。
翘着个二郎腿,坐在椅子考背上那根圆柱杠子上的我一副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老财迷。
方知有双手激动的在那锦盒上搓了又搓,似乎只是这样就能和亲手抚摸那盒子里的宝贝有差不多的满足感。
他嘴里絮叨个没完,从这一千年的人参能卖多少多少银子一直讲到等商行组起来差不多农庄也正式完工。我寻思着,照他这么规划,估计等到天黑就已经到第十代子孙未来的发展路线该怎么走了。
“诶诶诶,差不多得了,这人参呢十分的珍贵,但你也别舍不得,等以后哥们想办法给你再整一个就是了。”
这两根血参我自然是没打算让这孙子给我卖了,开玩笑,一千年以上还是成了精的稀有品种,拿什么来才配得上这价值?
方知有脸上依旧是那副贱兮兮的模样,似乎是比见到金子还要开心,他宝贝似的把那装人参的盒子抱在怀里,继而这才心满意足的看着我身后的巴卫,问道“这位仁兄是?”
“巴卫”
我随口介绍着,但想来也不知道巴卫到底是算人还是算妖,从血统上,也许妖的成分更高一些?谁知道呢。
听到我在介绍,巴卫难得正襟的开口道“吾侍奉于大地母河身边,守卫翠霞行宫之昼夜。”
方知有沉默了好一会儿,可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于是只能客气的笑着回应道“幸会幸会!”
“这边几个人住?”
我四下打量着,发现屋子里拾掇的一尘不染,门外的花花草草也是时常修剪后留下的不错形象。但一转身看见方知有这孙子,以我对他的了解,这货是绝计干不出来日常打扫这种事情的。
“嗯…差不多有四个常住吧。”
方知有算了算,听到这个数字,我也算是放下心来,不过想来也是,以我和王正清的交情,在方知有这件事上他这样安排确实让人没话说。
“对了,福生现在怎么样了?”
欢乐的气氛瞬间戛然而止,方知有坐在椅子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我走到他面前,却看见他脸上表情逐渐恢复到在见我之前的那种落寞哀伤中。
“你说自己闭关许久,那么我想,福生的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
听到这句话,我其实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如果我没记错,这小子在我走之后应该大概率是能突破真人境的。想到他之后的行程安排,我心中不好的预感逐渐加深。
“福生他怎么了?”
似乎是在回忆,方知有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而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我心里已经产生了各种糟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