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一小时以前。
“出来吧,刺客,你要藏到什么时候。”
柏擎的无头尸体被抬下去,会议桌前,独自拄着拐杖的干瘦男子面冲着墙面。他似乎对镂空的壁灯兴趣满满,抬头打量着,“还是说,你觉得你会是我的对手?”
一席话说完了,他转过身来,而此时终于现身的麒林竟呆愣愣地站在桌对面,毫无动手的意思,两人隔着桌子相望,麒林抿起嘴唇,轻轻地用家乡语言唤道:“库泊……真的是你吗。”
“嘭!”男子把手中杖子向下一戳,继而以充满磁性的克洛歌尔语回道:“你是谁?”
“库泊,你怎么会在荷米斯亚。”麒林将左手按在自己胸前,他动容道,“我是麒林……天玄月·麒林。”
听了这名字,纵然稳如中年男子,也不禁咽下一口唾液,他原地不动,可再看时,额头上分明已经青筋暴起:“好吧,看来接下来无论你怎么说,都不能活着离开这个房间了。只不过我是很好奇,在荷米斯亚,西大陆,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麒林瞬间清醒几分,退后半步,伸手说道:“库泊,别动手!真的是我!虽然这可能说来话长,我不再是原来那张脸。可你看看我……我从克洛歌尔来,是天玄月家族的大少爷,我的女朋友叫……芙娜·克蕾尔……我父亲是天玄月·言邢!”
听过这些,男子再次变了脸色,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麒林的脸,阴晴不定地促道:“……这不够,这还不够我相信你,真的是麒林的话,你要说出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事。”
“我们两个的事……”麒林急道,“第47次魔法实验……云母法杖,等效函数抵减——你母亲给的公式,那是我们最成功的一次试验,你的肩膀因此受伤,还有当时我们的住处……碧落花苑里是你把小玉猫偷偷埋了!”
“砰咚咚……咚……”
这几句秘密和语气让他无比熟悉,中年男子猛然呼喊道:“真的是你……麒林!”
这一声反倒把尽力解释的麒林惊了一呆,男人失态之下就连手杖也丢在一旁,可腿又明显是落着残疾,没了手杖的支撑,他扭动身体,踉跄着扑将过来,用力握住麒林的双肩,然后一把把他环抱在怀中。
“麒林!你怎么会在这?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男人整个人要比麒林的恶魔身体矮上半个头,说是环抱,更像是一头栽进他的胸口。
麒林低下头,眼前男人不仅纤瘦的体格与印象中大相径庭,就连身高差也变了,如果是从前,一定是他更高一些才对——麒林原地伸出手,不知所措,耳边却已经传来男人的几乎无声呜咽,他乌黑色的头发散落在麒林的肩膀,男人止不住地颤抖着;这一来,麒林的眼泪也终于不禁从脸颊滑落,他的手就这样悬空。
——就是这样一个拥抱,麒林便觉得自己紧绷的精神仿佛松懈出一个闸口,十八年过去,他终于又经历了能够双脚站立,紧握法杖的一天,终于能够再次拥抱别人。
自打他莫名其妙地重生以来,身边的一切事件便接踵而来,刚开始他也试图隐藏实力,弄清真相,可从那是方森林,到甘宁旅店的夜晚,再到魔法公会学园,每一件事都将他步步紧逼,逼着他不得不全力施为,出谋划策;而身边的人,唐吉,祥隆,尼尔,学园长,随着他能力的一步步展现,似乎所有人都开始对他图谋不轨,把他当作棋子和可以利用的对象;他心系克洛歌尔的家乡,担心克蕾尔和小姑娘的安危,担心恶魔会在体内再次苏醒。
这一切的一切使他精疲力竭,可偏偏在那些时候,又有另外一些东西牵引他,捆绑他,容不得半点松懈。说不得,在这片广袤无垠的极东大陆上,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大陆和恶魔又有太多谜团解不清,也无从下手。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他不能倒下,一如从前,还有很多事情等他去做,还有责任等他重新挑起——哪怕是为了自己的生命,为了不再让恶魔苏醒,他都不能放弃。
只是此时,在他假装出门逃逸,又绕过尼尔两人重新藏身会议室,库泊,这个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却出现了——明明他们在十八年前便相约老死不相往来!可如今,他只是紧紧拥抱着他,他便成了他的一道光,让世界重新回归了现实。他用他倍显成熟的面庞,真实的触感告诉麒林,这一切并不是他的一个噩梦。
那一年,克洛歌尔接连发生数次严重的自然灾害,也恰逢魔法界的轴心时代,有数位杰出的魔法大师在各地涌现,聚集各自的团队。而其中麒林的队伍无疑是最早的,最强大的,也同时是最具权威的,与其他魔法势力、家族相比,他更多了大陆明里暗里的支持,也更早一步开始运作,因而强大的已经不再只是麒林这个魔法天才本身,更是他的团队和背景。
再者,魔法的研习这事儿无疑是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的,可在那个时代,尽管因为克洛歌尔本身地域特征和强压、集权的管辖制度等等,没有如荷米斯亚一般在东西北大陆交界持续发生大规模战争;可由于其对于魔法研究的高额奖赏制度,本身在职其他各行各业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活计,不管是有没有魔法之力,都拼了命来参与研究一把,后期更是学术造假,抄袭,诋毁频发。加之实在是新兴学术,监察不利,各大组织互相腐败缠斗,于几年下来,大陆的领导者们腰包亏空,如此,再加收关税,一度陷入恶性循环,民不聊生。
也正是那几年。魔法师和平民之间才正式从身份阶级上拉开了距离。
遂在大灾变开始之后,各个地方便不约而同地向魔法的地位提出质疑,希望大陆可以不再出钱供养、奖励魔法研究,加之当时的大陆已经在魔法研发方面力不从心,多年的研习并未在科技进步中取得长足进步,反而加剧了局部的魔法斗争,资源掠夺和家族内斗,大灾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颗“铁球”。而所谓的联名质疑,这所讲看上去的是魔法学术本身,实际上却掺杂了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
大陆骑虎难下,眼看资源难以为继,蝮蛇螫手,领导者们终于下决议壮士断腕换得生存。可这之后的逐步撤资,取消奖赏,也的确导致了更多数人的不幸。
麒林与库泊第一次相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时斯科沃多夫人为了说服麒林参与她的魔法课题曾经登门拜访,尽管当时麒林尚且年幼,却已经分外早熟,不仅成为大陆上第一个魔法师,而且在最初有限的几年内就展现出惊人的魔法天赋,魔法能力迅速成长,博众家之所长,虽然本身他与斯科沃多不同,对集石结构等科学制造知识不甚了解,可只要是在魔法使用领域,不论是哪一家来的领先学术理论,他都可以迅速进行拆解实践,也因此获得了“魔法理论实验机器”的名声。
虽然使用魔法这事儿,即便是优秀者亦不能以一敌百,但在早几年的盛名之下,各个魔法势力和有天赋的魔法师都来到天玄月家族争相拜访,有试图拜师学艺的,也有利益合作关系的,还有验证理论妄图成名的。
后来来的人实在太多,以致影响到他的生活和魔法研究,麒林便定下规矩,每天只安排两次面谈,周末休息。外围的事沉淀后,则放手安排给天玄月家族去做,如此几年下来,反倒是家族的魔法协会利益体被麒林分割成数门数份,交由他父亲与叔叔们领导,成立出独立的利益集团,麒林本人则成了信仰类的旗帜以及幕后决策人之一,只剩下学术人士会来见面。
这当中就包含了魔法石的发现者、创造者——斯科沃多夫人。
在经历早年的打击之后,面对魔法在大陆横行,流血成河的局面,斯科沃多夫人决定亲手弥补犯下的“过错”,多年来她竭尽所能呼吁并亲力亲为,希望鼓励魔法师们,把魔法的使用归总到人类进步中去,这点和荷米斯亚最初的反魔法协会是不谋而合的,却也同样是注定失败的。
假如说没有魔法之前的人类是相隔甚远、互相张牙舞爪的怪物,只守护自己的地盘,魔法的出现就等同给了它们40米长刀和重新划分地盘的机会,催化出无数明争暗斗——更可怕的是,与长刀的出现不同,并非所有人都能使用魔法。那么得到刀的人,哪怕只是一部分,也注定会去剥削比他更弱者,这点无论在克洛歌尔还是荷米斯亚都是一样。
久而久之,斯科沃多夫人再次意识到,在魔法事件上,单凭呼吁和倡导是远远不够的,要想早日阻止这场无穷无尽的资源战,想让无天赋者不被奴役,从历史上来说,要么用时间去给人类血的教训,使强大者一统魔法界,成立魔法的组织,要么就得从根本上解决魔法师与普通人之间的不平衡问题,或区分,或让高能者成为某种意义的上位。
到这一步她又想到,究竟是什么导致有的人具备魔法天赋,而有的人没有呢,抛开人伦的思维去考虑,既然现在魔法的出现已经不可挽回,那么是否可以通过自己的研究,从根本上改变魔法师与普通人的阶级差异,让更多的人使用魔法呢?
抱着如此的态度,本身并不具备魔法天赋的斯科沃多夫人亲自去拜访了麒林和他的天玄月家族,但第一次去就被拒之门外,当时麒林正因为自己“徒弟”暗影的事焦头烂额,他公开地、委婉地转告她,自己对魔法石课题的研究并不擅长,加之对其倡导的人性、善良角度也并不敢苟同,所以难作加盟。
远道而来的斯科沃多夫人连口茶都没喝上,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罢,悻悻而归。
一段时间之后,麒林在给她的秘密回信中提到——说查阅了相关资料,尽管他本人因为局势所限不能亲自加入,但出于对斯科沃多夫人本人的尊敬,愿意在理论上以信件方式提供持续援助,并且他还叙述道,在他考虑所谓魔法,一定是人的思维主导:在施法的情况下,最重要的就是对魔法反应本质的认识,以及思路的不同,这是魔法师与魔法师之间的差别;而普通人和魔法师,麒林认为魔法天赋这件事,并不一定是与生俱来的,而很可能是与人类的大脑潜意识有关,童年的记忆,成长环境都可能造成大量的潜意识变化,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力只有在达到一定年龄后才能进行查验的原因,具体他还不能分辨其中的差异。
斯科沃多夫人在收到回信后方才理解麒林的处境,自责不已,当时麒林所在的家族因为势力之争一直是众家攻击的对象,本身就在风口浪尖,再加上大灾变与暗影事件的影响,想要他与立场明确的自己合作的确是强人所难。
于是一个月后,斯科沃多夫人暗中派人把培养多年的独子库泊送去麒林的家族,意作双方的研究纽带,嘱托他在不露面的情况下参与实验,来往全部使用书信电音,实验结束前不得走出天玄月家族半步。
事后,麒林看似被斯科沃多夫人的诚意所打动,虽然没有认同她的观点,但还是专门成立了魔法研究部交由库泊管理,并正式参与到一部分课题中来。
彼时麒林年纪尚小,库泊年长麒林4岁,虽然听从安排来了,可他最初对母亲的这份执着始终抱有不解,内心想着对方只不过是屁大的小孩子,尽管对外宣称是克洛歌尔的第一魔法师,可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先接触集石罢了,换做同样有才能、有魔法天赋的自己也同样可以。而就目前所见的天玄月魔法势力,也一定是麒林的父母长辈参与运作,是浮夸的名誉。
他的想法不错,这也正符合当时大多数人对麒林的看法。
抱着这样的心理,库泊在天玄月家族等待了两天——因为麒林出远门不在家,尽管天玄月家族对他招待不错,他也是渐渐火气上涌,觉得受了怠慢。然后在初见之下,两人仅仅一番面谈,还未谈及魔法,库泊便把对麒林的脑内印象做了个颠倒——那夜麒林冒雨夜归,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遣散随从来探望他,诚心道歉,在看了他的住处之后又觉得不满,最后亲自招待搬家去了他自己住的地方,当是邻居。
在库泊看来很难理解,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举手投足就已经有了如此成熟的方式和态度,不骄不躁,和他交往,言谈中让人感觉亲切轻松,自己的火气也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看出不管是对朋友长辈还是对下人,麒林总有股子英雄气节,说话时条理分明,不卑不亢,不说话也不容忽视;反观自己,未见其人便先有了偏见,对方好生招待入住之后,又急于见面。交往下来,库泊感到羞愧难当,因为同样是少年心绪,这只在做人,自己便落了下乘。
而在隔天麒林说出其对意念魔法的理解之后,库泊再次理解认同了母亲的做法,尽管他才是修习了意念魔法的人,可对方一个没天赋的对自己这一门理解之深,单就理论知识来说甚至就已经远超自己了。管中窥豹,库泊暗自意识到,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不仅是天赋异禀的魔法天才,他,还有他的家族能有此时今日的地位成就,必然是和其本人积年累月的努力分不开的。
再从那天开始,斯科沃多·库泊安心在麒林家族住下,二人不仅合作学习魔法概念,配合斯科沃多夫人的研究,从此也成了半对形影不离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