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主意了,我觉得你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
麒林不想把年轻男人的上衣也弄脏,没有用剑。代价就是他的手上多了几道被挠出的血痕,掉了些皮肉。
不用低头,他如今能感受到仿佛某处伤口在隐隐作痛,却不能确定究竟痛在哪里;且说是疼痛,这刺激性的感觉又如苍蝇搓手反复萦绕在他心头,勾得他心痒难耐。
用两个人组合的衣服和下装勉强遮掩自己之后,麒林一只手撕掉上面的肩章纽带,他也不去捡地上的剑,只是步伐沉稳的走向哭泣的女孩儿,手里拿着从自己腰上扯下的钥匙串。
“你好?”
麒林立正站稳。
草棚边缘,这漂亮女孩再度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防范地向后缩着身体,一面慌张解释。
“你……把他们杀了?不要!别杀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我是被抓来的!”
“别慌,同志,我是一位冒险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一向是我的己任,伸张正义是我的职责。”
麒林笑着说,却没靠得太近。他一边蹲身下来靠近女孩,向她摇晃手里的钥匙,示意可以帮她打开手脚上的链条。
女孩身着一袭布衣,犯人打扮,脚上没有鞋子。
那可真是一双水灵的脚。白里透着红。
他看着那双脚,左右环顾,晃着钥匙在原地没动。
女孩脸上余泪未干,麒林却没有上前,女孩这次仿佛看懂形势,下决心般地点头。
她咬住牙、红着眼眶哭诉道:“我不是坏人……请您务必救救我!他们给我注射了药,又逼问我他们说的东西去哪了,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
“呃……什么也不记得了?”麒林挑起眉来,看上去似乎因为女孩的话被捉回了出神,他转而问道,“这是指关于他们这件事还是……”
“我应该是失忆了……”女孩顿了一顿,低下头,“是他们叫醒我,可我也不记得我之前在哪里……做过什么。”
“白长这么漂亮。”他本以为救了人话会好说些,结果却出了意料。
早知道就留下刚刚那个,麒林无语。
“你的名字呢?”
“……我叫……朝露。”说着话,朝露又坦白出痛苦的神情。“我的头好痛。”
“是因为药的缘故吗。”麒林四处找,没找到注射器一类的玩意儿。然后他突如其来地开始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
“那这附近有其他人吗……你也不知道。”
朝露无助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什么鬼,怎么和自己一个样。
麒林叹口气,无奈道:“那你还能想到啥?什么都行,说说。”
他交流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像在帮集市里走丢的小女孩找妈妈。她一定娘的除了哭和说自己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会。
女孩儿果然还是摇头。
锁链被打开后的几分钟,她终于能站得起来。她又用极快的速度,看了一眼不远处倒着的两人。然后脸色就变成了酱紫。
看起来她身上的伤倒是没什么事。麒林挤挤眉毛,一手滑在她纤细的肩:“别看了,别看。我为了救你而杀人,你肯定不会说出去。你不说出去,就是在包庇罪犯,所以我俩现在是共犯。现在我们俩杀了人,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逃逸,对不对?”
女孩为难点头,露出畏惧的神色:“是……可是我。”
“总之你就和我先走吧,”麒林没有把她独自留下,而是招呼道,“慢慢想,这不安全。”
说着,他向后面跑了几步,找回自己的剑。顺着树林唯一一条通路继续向外走去。
“失落之地!”
麒林扭过头:“你说啥?”
并非没有听清。失落之地,麒林是知道的,在下方,整个荷米斯亚西部大陆只有一个失落之地。
那是一片神秘的活火山地带,据说进入其中最中心地带的探险队和考古学家统统没有再出来过,当然这只是传说的一部分——他曾经从其他实验人员那里无意间听到过,但他也不知道更多了。他所知的地理知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又是在其他大陆。
“这么说,这里是失落之地附近吗?”
“啊?”朝露被麒林问得一愣,但还是很快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是在失落之地附近最后见过我认识的人。”
“这样啊。”
“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记得他们在做——‘仪式’。”
“嗯……你继续说。”麒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次连身子也扭了过来。
“失落之地。我知道了,那时我们正在失落之地。我要回去。那里有重要的东西。我去了之后一定可以找回失去的记忆。”
“你说重要的东西?具体是指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能回忆起这些。”朝露一边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不知道是伤口疼还是头疼,她痛苦地吸着气,“但是仪式似乎被打断了,有很多人冲了进来。他们掠夺推搡,杀死我们的人。我看到之后,抱着头在地上哭。再后来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我清醒之后,面前就是那两个人。他们说要给我注射吐真药剂,逼我交代事实。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的东西是什么。”
“……挺有趣的。”
“什么?”
“我说,挺有趣的。我很有兴趣。”麒林欠了欠身,组织语言道,“虽然我对宝物毫——无兴趣,但是我是一个冒险家,对这类事情,也算愿闻其详。因为一些原因,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姓言,语言的言。你可以叫我老言。”
朝露脸上一瞬间洒过心悦的表情,似乎对麒林的话毫不做怀疑,但从一个失忆女孩的角度来说,这也不错,她一下子靠过来,因为个子不高,只能从下方抬眼看着他:“言……言哥哥,你这么厉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失落之地吗?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报答你的。”
哦,想尽办法是什么办法?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女孩儿的眼睛被放的更大,莫名就有了楚楚可人的感觉,看得这老言一阵心慌。
“嗯,哈哈,我说话算数。真男人从来都是知行合一,格物致知,说到做到。”麒林开始口胡,心中也暂且打定主意,宝物的确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想口头答应,现在首要目标是弄清自己在哪,在确认形势之前尽量不要招惹麻烦。
于是一番合计之下,麒林答应朝露帮助她找回记忆,如果可以,就随同她一起去往她口中所透露的,西部大陆的神秘传说——失落之地。而朝露看上去也确实是失忆了,自己救了她,应该不会有问题。麒林稍微放下心。
出发前,他换了个地方把手里的剑埋掉,看到朝露疑惑的神情,他解释说剑是他捡来的,现在又成了凶器。
他不想在旅途的一开始就背上这么沉重的东西。
墓地所接壤的白桦林外,四通八达着蜿蜒向远方的路,但四下真的是毫无人烟,草草掩盖了公差二人尸体,麒林做主,选上一条极远处看得到半道建筑似的的小路。
他为她取来老公差的鞋子。说要顺着这路先找到人迹。确认自己的位置。
麒林的志向尤其远大,但无尽的山野犹如木制的大海,下坡进去之后,建筑和小路就全没了。没有任何交通可言的他们在中途就不得不停下来。
时至傍晚,大约在六点出头,天色便已经由晴转暗。春色深掩着二人的影子,麒林在山野中奋力寻找野味无果,只在树上摘得几枚树子,还顺手偷了两颗鸟蛋,他借由稍微熟悉了走路的感觉,再好好体验了一把有手有脚的幸福。而且奇怪的是,自从在地下重生以来他便未曾感受到饥饿,可偏偏从墓地离开不到半天,饥饿感就开始出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胃袋子被人拉扯住不松手一般。很神奇。
野果不多,这走了小半天依旧没有找到人迹,麒林有些担忧这样下去还能挺多久,会不会倒在半路上。
但他想既然此处有公差,也就代表有人迹,也因此他才选择顺着大路行进,而不是按方向走,可没想到入了这相貌平平的山林之后,地形竟然恍惚复杂起来,黄昏后更是连太阳也彻头消失不见,只能原地停下,避免走错路。
天完全黑下之后,二人寻木取火,又简单吃过粪土般口感的食物,麒林不打算再向前走,夜晚的山林并不安全,但索性如今是暖春天气,无风无雨,单薄在林中也并不困难。吃饭后,他从制服上衣顺出团儿被揉皱的草,直说这是防治感染的好法子,不由分说就要帮朝露涂上身体。
朝露欲言又止,但苦而无从拒绝,只能任由麒林把草药嚼了。
光印晃动下,她缓缓褪下淡棕色上衣右边的半截衣袖,又向左拨起微长的秀发,露出半面乳白色的肩,这在苦火映衬中,就像是夕照里苍茫茫的一片雪原山崖,上面有深浅不一的伤痕,麒林想。那是山崖峭壁的紫雪莲。浑然天成。
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只觉得面前的女孩真的是个美人。
“你真是个美人。”
“啊?”
“我说你,你长得真美。”
“谢……谢谢你?”朝露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气氛也在恍惚间转向了沉默。刹那里,只剩下火光被风吹过,明灭不定的声音不知是火发出的,还是风发出的。
麒林把药在手里抹均匀,用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占了点滴,轻轻抚上她的背。
“呀!”她急声沉吟。
“呃,弄疼你了?”麒林停下动作,用手腕擦擦鼻子。
“没关系,请继续吧。”
“好。”
“言哥哥。”朝露轻声道。
“怎么了。”
“我可以问的话——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会在墓地周围,还……还赤裸着身体。”
她手里紧紧握着拳,话却越说越小声,见麒林手上不停,但也不回答她的疑问,又赶忙开口道:“没关系的,我只是好奇,要是有什么不好提……”
“没什么,我来自克洛歌尔。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瞒你说,我也失忆。”
经过一整天的打磨,他已经基本掌握了身体的一静一动。麒林再次用左手沾一点草药,涂上她的伤口。
这次像是从前在私塾,他的师傅教他画上的那一抚山和水。五岁前的他也曾经用手指勾勒。指下同样是美丽的事物,只不过那时候的山水是假的。朝露则是个女人。
而从第一次之后,她便没再发出过痛苦的声音,手指下,她的皮肉有几处外翻,麒林看出她是在强忍。
“你如果疼的话,稍微发出声音也没关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不起来。说不定是小的时候父母教育我,疼了也要忍着吧,虽然我也不记得他们是谁了。”
说完,朝露扭过头笑笑,麒林看到她的额头已经渗下一些汗。
“怎么说呢,这其实就相当是一种语言,”麒林也没再强说,随便回答道,“我从小的时候,就很懂语言,也喜欢研究语言,进化把我们分布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这颗星星的各处,我是说,但我们不约而同地成为人类。”
“我们不约而同地,学会了语言,即便它们是那么与众不同,可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力量。比如为我们记录生活的点滴,使我们学得会与人沟通,与自然沟通,我们于是不再是分开的个体。当然不仅是话语,一个微笑,一段哭泣,一则故事。都是我们在表达的明证,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她没再回过头。
麒林看着朝露白润的肩膀:“所以不管是疼痛,还是开心,应当是要表达出来。”
“是吗。原来如此。”
光火斑斓,两人不再继续交谈,麒林扭头看四下无人,倒也正是还没有遇到人烟的迹象,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可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本应白天被那官差挠破的腕子上,并未有丝毫受过伤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