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挡住了进入教学楼的必经之路。
秦克知道有点小洁癖的宁青筠不喜欢陌生人靠得太近,便没带她挤过去凑热闹,只是站在人群的十几步外,想先看看是怎么回事,然后决定要换个分会场还是等人群散去再进去。
但他刚刚站定没一会,便见两个保安扭着一个眼镜青年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那眼镜青年还在挣扎,叫道:“我就只是想进去展示一下我的学术成果,我没捣乱……”
保安喝道:“没有参会证混进来你还有理了?还影响到会场的秩序,你想要参展就提前向物理学会申请!”
大概是被戳中痛处,眼镜青年一下子就没了底气。
这时四周围观的人群里传来了不少低声的嗤笑:“又是个想浑水摸鱼的。”
“就是,没参展资格混进来看看也就罢了,刚才好像还到处拉人看他的海报,似乎想找人投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现在被驱逐了吧?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眼镜青年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拳头用力握紧,但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握紧的拳头重新放松。他低下头,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保安大哥,你们放开我,我不进去,就在外面这里举着海报展示行不行?”
保安见眼镜青年服软,态度也好了点,但还是摇头拒绝道:“不行,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冻坏了算谁的?走吧走吧,别影响到这里的学术会议,出了问题不是我们这些小保安能扛得住的!”
秦克听到这里就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每个分会场都有展位,是需要事先向物理学会申请的,只有物理学会认为符合参展资格,才会安排展示区,派发参展证。
展示区就像个小摊,好的摊位还带个展示屏,能播放ppt,差点的摊位就只有张小凳子,以及一块可以张贴学术海报的白板。
每年的物理学术交流会议里,不但有专家教授乃至业内的大牛云集,也有不少是科技公司过来物色优秀人才的。
所以对于许多没什么名气的物理新人来说,能争取到一个海报白板的参展位置已很不错了,说不定能给人慧眼识珠,找到好的工作或者得到赞助,毕竟每年物理专业的毕业生那么多,也不是人人都能留校当讲师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找到合适满意的工作。
而这个眼镜青年显然错过了申请期或者是没能通过审批,便想混进来碰碰运气,大概是在会场里举着海报又到处拉人宣传自己的研究成果,影响到会场秩序,于是被巡逻的保安“请”了出来。
秦克见那眼镜青年三十岁不到,斯斯文文的,就是衣衫单薄,只穿着件颜色鲜艳的旧毛衣,外加一件黑色质料很差的旧西装,冻得脸都有些发青发白了,在拉扯之下旧西服的扣子还掉了,看起来分外狼狈和落魄,但手里始终小心地护着一张卷起来的海报。
都是学习物理的同行,秦克瞧着他冻得直哆嗦的样子,心生不忍。秦克小时候也曾跟着老爸冒着风雪去进货,想到老爸那时为了省点钱,自己装货卸货、汗流浃背的样子,仿佛与眼前这个落魄的眼镜青年身影重合在一起。秦克心里一酸,出声道:“两位保安大哥,能不能先将他带到那边的休息室,给他送上杯热茶,可别将人冻坏了。”
此时虽然没下雪了,但冰天雪地的,室外温度只有零下13摄氏度左右,这眼镜青年衣衫单薄,再冻久些指不定会得大病一场。
保安与眼镜青年见秦克忽然出声,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秦克摘下戴着的墨镜,露出本来的相貌,又举起戴在身前的参会证:“我是秦克,这次会议的特邀嘉宾,也是京城理工的荣誉教授,能否给我一个面子?”
特邀嘉宾在整个学术交流会议里都是顶端的存在,3500多名与会者,特邀嘉宾不会超过30人,更别说这人还是大名鼎鼎、妇孺皆知的秦克!
保安们都是隶属于京城理工大学保卫处的,也算是半只脚踏入学术圈的人,他们一眼就认出秦克来了,知道确实是学校曾大肆宣传过的荣誉教授,忙恭敬道:“原来是秦教授,没问题,我们这就带他去这栋教学楼的休息室。”
休息室就在一楼,非常近,走路不到两分钟。
秦克牵着宁青筠的小手,也跟着一起来到休息室。
休息室不大,但也是有暖气的。
眼镜青年连喝了两杯热腾腾的温开水,冻得发青的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他这时也看到了摘下墨镜后风姿绰约、清纯动人的宁青筠,眼里闪过惊艳之色,但也只是看了两眼,便赶紧低下头来,感激道:“谢谢秦教授、宁教授!”
秦克在眼镜青年喝着温开水时便接过他的海报看了遍,这时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问道:“你就是海报上署名的罗守清吧?”
“是的,秦教授。”罗守清赶紧起身,理了理自己衣服仪容,极尊敬地回答。
他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生在物理界有着怎样的地位,丝毫没因为秦克年纪比他小七八岁就有半分的轻慢,甚至因为能遇到这样的大人物、并且有机会能在他面前对话而感到无比的荣幸——虽说秦克在清木大学里从来不会高高在上,学生想找到他很容易,但对于清木大学之外的学生乃至学者教授,想见到他一面可不是容易的事。
罗守清这态度倒让秦克有些欣赏,他将海报交给旁边的宁青筠细看,又问:“我看你海报上的内容,你是学习化学物理学方向的?”
所谓化学物理学,是研究化学领域中物理学问题的科学,是化学和物理学的交叉学科。
罗守清有些紧张地立正回答道:“是的。我本科、研究生都是在震旦大学物理系念的,研究生的专业正是‘化学物理学’,主要是研究液体结构、平衡态及输运理论的统计力学、物质各态的本构热力学性能等。海报里的‘电化学脱盐’是我博士时的研究细分方向,海报上的研究成果,都是我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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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克暗道还真是巧了,电化学脱盐是海水澹化的一个新方向,在系统的a+级知识《一种高效低能耗全自动的新型海水澹化技术方案》有提及。
《一种高效低能耗全自动的新型海水澹化技术方案》虽然标题里写的是一种“技术方案”,其实是一套庞大复杂的技术体系,是包括光伏风力潮汐发电、储能、海水澹化为一体的全新型海水澹化技术体系,除了初期的基建、设备需要投入较大的资金外,之后本身就能基本上实现能量的自给自足,不需要额外供能,顶多需要进行设备耗材的更换,海水澹化成本很低。
里面光是海水澹化部分,就提及到几种全新的澹化方法,根据不同的环境条件可以选择一种或者多种结合来进行海水澹化。
当中就包括基于法拉第效应的电化学介导海水澹化方案,“电化学脱盐”是其中的重要环节。
秦克有心想考究一下罗守清的水平,便指着宁青筠手里的海报问道:“不同的电化学脱盐技术,除盐性能指标主要有外加电流密度、电荷效率、进水浓度、电极和系统电阻、电极孔隙率等参数,你在海报里提及的膜cdi的脱盐能力、充电效率和热力学效率分别是多少,怎样计算出来的?”
罗守清眼里闪过一丝的惊讶:“秦教授,您也熟悉电化学脱盐?”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秦克一提问就是极为专业的除盐性能指标,这起码得是相关专业博士生才会了解的细节,罗守清又怎会不惊讶?
要知道在传闻中,秦克在物理方面擅长是流体力学和量子力学而已。
秦克点头:“算是比较熟悉。”
罗守清在惊叹之余更不敢有半分的怠慢,他隐约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当下认真答道:“脱盐动力学受电化学过程和从体相电解质到固液界面的扩散速率控制,其中电荷效率是通过除去的盐与投入的电荷之比计算的……”
他掏出纸和笔,写下一行公式:“fns\/qcharge”,然后解释道:“f是法拉第常数,ns是每半个循环中除去的盐摩尔数,qcharge是充电期间累积的总电荷……”
他边写边解说,将库仑效率、脱盐的完成速度、流量效率、能源指标等十几个指标的算式都写了出来,近半都是秦克没提及的。
秦克又问了几个诸如“电化学脱盐机制”、“碳电极的脱盐能力与碳材料电荷存储容量的关系”、“通过氧化还原活性电解质的电荷补偿去除离子的原理”等极为细致的问题,罗守清都能秒答,显示出在电化学脱盐方向极为出色的才华能力。
秦克意外问道:“你的水平很不错,博士也是在震旦大学念的?怎么连物理学会的海报展示摊位都申请不到?没有导师帮忙推荐?”
一般来说,海报展示摊位是为快毕业的博士生、正在博士后站进行培养的博士后、以及毕业没两年的博士、青年讲师准备的,要求并不会很严格,有导师帮忙推荐,研究的水平又合格,物理学会多半通过审核,给一个海报展示摊位,也算是给新人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秦克根据刚才看海报内容和提问得出信息综合判断,这个罗守清的专业水平相当不错,有博士后水平,但看他混得这样差,甚至连展示摊位都没能申请下来,实在有点奇怪。
听到秦克的问话,罗守清神色一暗,脸上露出有些愤怒不甘,又有些尴尬的神色,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时两个物理学会的干事赶了过来,尊敬地问道:“秦教授,请问出了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他们显是听到了保安们的汇报,怕秦克宁青筠出了什么意外有什么不满意,便赶紧过来处理。
“没什么事,刚好遇到这位罗博士,想到是物理同行,就多过问两句。”秦克与两个干事握了握手,然后起身对罗守清道:
“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便算了。我看你的海报,水平是有的,不要放弃物理这条路。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联系我。”
秦克摸摸衣袋,正好带了叠为今天会议准备的名片,便给了一张罗守清。
上面很简单,只有“清木大学数学系、物理系教授秦克”以及电子邮箱和办公电话,现在秦克的手机号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也不会随便给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罗守清怔了好会儿,他这些天来受尽了白眼,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认可他、以及向他释放善意,他只觉得鼻子发酸,胸中热流涌起。他没接名片,只是深吸口气,豁出去般道:“秦教授,我的博士不是在震旦大学念的,是在南科大念的,但没念完就退学了……”
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往事说了遍。
原来罗守清也是计划在震旦大学里读博的,但他的研究生导师并不擅长他最感兴趣的“电化学脱盐”方向,他犹豫间,正好跟导师在某个学术会议里认识了个“化学物理学”方面的大加,南科大的祁成富教授,在电化学处理污水方面极有名气,便动了心想报考祁教授的博士生。
当时他的导师并不是很赞成,婉转地说这个祁教授比较“严格”、“要求”也比较高,但罗守清自信满满,认为自己的水平够高,终究还是一意孤行地报考祁成富教授的博士生,并最终成功通过了考试,成为了祁成富的学生。
但成为了祁成富的学生后,罗守清才发现祁成富平时很忙,根本就不怎么在实验室出现,更没空关注他的学业,顶多一个月指点几句,所谓的指点也是泛泛而谈,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幸而祁成富的实验室设备齐全,罗守清便通过自学和自己研究,花了大半年倒是在“电化学脱盐”方向取得了不少创新成果,还写成了论文。
按规定,他投稿前要将论文交给导师审核的,谁知祁成富看了他的论文后,便暗示要一作,罗守清只能当二作。
罗守清心里顿时不舒服,哪怕祁成富要通讯作者他也可以忍了,毕竟实验是在人家实验室做的,但要一作,自己沦为二作,实在已超过了他的底线。
要知道他这篇论文几乎全是自己研究出来的,祁成富根本就没发挥什么指导作用,而且一作关系到后续的技术专利成果归属,二作是几乎没任何收益的。
罗守清不情愿,祁成富便不高兴了,说了罗守清几句,罗守清年轻气盛,胸中又有股傲气,当场便怼了回去,这下便彻底地得罪了祁成富。
祁成富当时就抛下一句:“你就不要想毕业拿证了。”
罗守清不服,投诉到院系主任那里,然而一个外地来的博士生哪能和一个正教授较劲的,学校根本就没怎么管,只是将投诉发回给祁成富,让祁成富自行处理。
让祈成富自行处理,那处理结果可想而知,罗守清从此在实验室被完全孤立了,他过得憋屈,加上气愤,便直接退学了,打算另外找导师读博。
但“化学物理学”这个细分方向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祁成富还是当中的知名权威教授,极具影响力,罗守清这样“叛出师门”的行为自然会完全被他以各种形式进行“封杀”,根本没教授愿意冒着得罪祁成富的风险收他为学生,连他原本在震旦大学的研究生导师对此事也无可奈何。
罗守清家里并不富裕,无法读博了只能找工作,但研究生学历想找到好工作不容易,未等他找到工作,家人却生了重病,急需要大笔钱来做手术。
罗守清向亲戚朋友借了遍也凑不齐这笔巨款,正束手无策间,无意中听人说起了这物理学会的年终学术交流会议,便想申请个展示摊位来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看能不能将之卖出个好价钱,哪怕卖不出去,借机会找到份好工作,先向公司预支十年的工资来给家人治病也好。
但他只有研究生学历,又没导师推荐,哪能通过门槛为博士生的展位审核?他实在没法子,只好混进分会场进行宣传,结果被保安驱逐……
秦克一直有留意他的神色,能判断得出罗守清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是真的,而且确有真才实学。
见罗守清实在被逼到走投无路了,秦克不介意伸出援手,便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青柠科技旗下的实验室工作,只要公司核实你刚才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你家人的手术费可以由公司的职工家属大病资助基金来负责,不用担心。”
罗守清完全愣住了,幸福来得太突然,不但工作解决了,连家人治病的钱也有了着落,他眼眶顿时湿润了,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物理学会的一个干事悄悄拉了拉秦克的衣服,小声道:“秦教授,那个祁成富教授在圈子里影响力不小,如果没必要的话……”
他没看到秦克考究罗守清的过程,怕秦克仅因为罗守清的一面之辞而得罪一个业界大牛,便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谢了。不过……”秦克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光芒:“祁成富教授啊……我记得他在第三天有专题报告,到时我会一会他,看看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继续当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