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
齐玄素忍不住在心里道。
玄圣不喜欢世家,他希望道门能让不同出身之人都有向上的阶梯,而不是被几个家族把持。
可事与愿违,发展到如今,道门的顶层的确是被几个世家把持着。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三位副掌教大真人,除了玄圣在世时有过异姓,比如颜飞卿担任正一道大真人,上官莞担任全真道大真人,秦素担任太平道大真人。在玄圣之后,天师一直姓张,地师一直姓姚,国师一直姓李,基本没有例外。
早在玄圣中兴道门之前,地师就已经传承了许多代,不过道门中兴之后,便重新计数,默认上官莞是第一代地师。
第二代地师是姚家先祖,第三代地师还是姚家人。
既然清平会是第三代地师重建的,那么七娘作为姚家之人,知道许多密辛,并且能在清平会中混得风生水起就合情合理了。
齐玄素忍不住感慨道:“黑暗,太黑暗了。你们这样搞,我们这些没有显赫祖宗的普通人怎么出头?”
七娘笑道:“当然是做义子义女了,我都想好了,你改名叫姚玄素,怎么样?青奴本不姓李,我本也不姓姚,我们就是义女。”
齐玄素轻咳一声:“我宁可去做张家女婿。”
七娘轻哼道:“去吧,以后就叫你张齐氏。”
齐玄素指了指殿内的列位祖师身影,忍不住问道:“那这些?”
七娘理所当然道:“当然是要给自己找一些合法性,证明清平会的存在是合理的,与什么灵山巫教、知命教、紫光社不同。这些就是证据。”
齐玄素又问道:“如今的会主?”
“不是地师。”七娘道,“虽然是第三代地师重建了清平会,但姚家已经很久不掌权了,如今的清平会的上层都是外姓人。就拿枢密会六人来说,除了我之外,其余五人都不姓姚。”
齐玄素一针见血道:“掌权也未必要加入清平会,若是地师亲自发话,清平会敢不从吗?”
七娘没有回答,转而说道:“之所以告诉你们这些,是让你们明白一件事,清平会不可能独善其身,必然要被牵涉到三大道统的争斗之中,真正能够置身事外的是灵山巫教、知命教,所以他们多半不会参与进来,而是坐山观虎斗。”
齐玄素问道:“紫光社呢?她们是敌是友?”
“不知道。”七娘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齐玄素只觉得如今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
太平道和全真道已经确定下场,还有紫光社、清平会、黑衣人、青鸾卫、宣徽院,仅凭全真道和清平会就想抗衡太平道和朝廷的联手,只怕是力有不逮,那么正一道入场也是早晚之事。
齐玄素身为全真道弟子兼清平会成员,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为局内人。
再有就是,别人都有退路,就齐玄素没有退路。
李青奴是李家的人,“天仙子”是宗室之人,“醉垂鞭”是黑衣人出身,“惜红衣”与紫光社有些关系,真要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步,他们大不了回归本来身份,各自逃生,齐玄素用哪个身份都没什么区别,只能跟着大船一起沉没。就算勉强保住性命,前途肯定是没了,只能继续跟着七娘浪迹天涯,做个江湖人。
从这一点上来说,齐玄素倒是地师嫡系中的嫡系,难怪地师在第二次江南大案的事后议事上保住了他和张月鹿,对于张月鹿是拉拢,对于齐玄素就是回护了。
齐玄素想到此处,忽然心中一动。
儒门有句话叫作: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齐玄素现在就是,全真道养你大半年,尽忠效死,就在今日。
齐玄素下意识地望向七娘。
他希望所谓的“养士”只是局限于全真道,而不是姚家。
他希望七娘与这些都是不相干的。
他希望他和七娘之间没有其他的利害纠葛,只是单纯的恩情。
他不介意做一个棋子,又不是没做过,可他不愿意做七娘的棋子,他希望他和七娘是另外一种关系,他不希望到最后自己还是无根飘蓬,他不希望过去种种都是一场镜花水月。
七娘感受到齐玄素的注视,也望向齐玄素:“你直愣愣地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齐玄素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的情感告诉他,七娘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理智却告诉他,除此之外,很难找出其他的解释。
七娘忽然道:“青奴,你先走吧,我有话要跟天渊说。”
李青奴看着两人,嗅出几分异样气息,应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梦中会”。
此地只剩下七娘和齐玄素两人。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齐玄素沉默许久,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问道:“七娘,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救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把极为珍贵的‘长生石之心’给了我?”
“我没有姚裴的祖先血脉,也不是古仙后人,血统一点也不高贵,我就是个不知父母何人的孤儿。我不是什么绝世天才,比玄圣东皇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说谪仙人,我连炼气士都做不了,只能做个散人,别说放眼整个道门,就是在万象道宫的下宫,我都排不上号。我也不是心智过人,第一次面对‘客栈’刺客,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乱了方寸,只知道仓皇逃窜,结果还没逃掉,被人一刀扎在胸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更别提什么报仇和出人头地了。”
“就算我侥幸不死,我也出不了头。没有你,我去不了天罡堂,也不会认识张月鹿。没有你,裴小楼、雷小环、东华真人、姚裴、三大阴物,他们不会高看我一眼,我与他们甚至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交集,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人物。没有你,我就算拿到‘玄玉’,我也用不了,那么现在的我还只是个昆仑阶段的小人物,都不必高老爷出面,高世德的随从就能把我打得还不了手,如今被我呼来喝去的柯青青,也是我高攀不起的仙子之流。”
“这样一个我,一个死了就死了的小人物,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烧了一茬,来年开春又是一茬,真真切切贱如草的角色,到底是因为什么入了你的眼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下了如此大的力气苦心栽培呢?”
“这些年来,你教导我,抬举我,提拔我,待我视如己出,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李青奴也好,‘天仙子’、‘醉垂鞭’也罢,都不如我,什么功勋太平钱,对于你我而言,根本都是些无所谓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救命之恩,再造之恩,你就是让我立刻去死,我也不该皱一下眉头。我还想强求再多,什么情分,什么母子,什么亲人,就显得贪心不足了。可我就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哪怕是在“梦中会”,七娘也戴着那副大号的墨镜,遮住了小半个脸庞。
听完齐玄素的这番话,七娘默了片刻,伸手摘掉了脸上的墨镜。
齐玄素以前见过七娘的真容,只是见得不多,所以乍一见到,竟是有些陌生。
七娘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显得很严肃。
这让齐玄素愈发觉得陌生。
他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些的,都说难得糊涂,何必探根究底呢?难道就这般人心不足?明明七娘给了这么多,为什么还要去奢求什么家人亲情?就算七娘要让他去死,那又怎么了?你舍得为张月鹿去死,就不舍得为七娘去死吗?
可齐玄素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那也就罢了。可他体会过之后,就不愿意再退回去了。哪怕只是做戏,他也沉浸其中,真正入戏了。
就好像一对男女密探为了打入敌人内部,扮作夫妻,扮得时间长了,便当成真的了。
七娘最初一口一个“为娘”叫着,他并不当真,恪守本分,可久而久之,还是不免当成真的。
人越缺什么越在意什么。
齐玄素缺钱,所以整日计较太平钱,也缺身份地位,所以他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人。
可他最缺还是家人和亲情。
太平钱也好,身份地位也罢,都可以后天得来。
只是家人这种东西,求不来。
就算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也不可能凭空造出个爹娘。
所以齐玄素对于师父和七娘的感情,极为复杂。
只要他抓住了,便不愿意放手。
齐玄素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七娘。
“是的,我有一个儿子。”七娘满脸肃穆地说道。
齐玄素怔住,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七娘接着说道:“我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有个儿子不奇怪吧?”
齐玄素点了点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七娘的儿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七娘直接相认就是,不必藏着掖着。
七娘说道:“他死了,我很想念他。”
齐玄素眨了眨眼:“七娘……你觉得我像你的儿子?不会这么狗血吧?”
“一点也不像。我儿子才貌双全,气度宽宏,雅量高致,是世间一等一的人物,什么李长歌,给他提鞋都不配,怎么可能像你?”七娘不留情面道。
齐玄素没说话,只是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
七娘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快死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像他,湿漉漉的,就像他将死之时。”
齐玄素一时间不知七娘所言是真是假,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