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军鼓声中,两个大队的帕拉图士兵拉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情地驱赶赫德伤兵走向汇流河。
在还不算太长的职业生涯里,温特斯已经见过许多惨绝人寰的景象,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让他目不忍睹:
人,就像笼圈里待宰的牲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上千赫德伤兵被困在一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干岸上,他们身前是血迹未干的矛尖,身后是森冷湍急的河水。
太多的人,太小的地方。
你的肩膀顶着我的胸口,我的后背压着他的后背。每个人都动弹不得,身体几乎失去控制。
最外面的赫德人站到膝盖深的水里,里面的赫德人还在把他们往外推。
他们绝望大叫、哀求,拼命往岸上挤,旋即又被人群裹挟向更深的水域。
远处的妇女、小孩哭声震天动地,就连见惯生死的帕拉图老兵也无法直视赫德人的眼睛。
但是军鼓一刻不停,催促着帕拉图士兵继续向前。
赫德伤兵在岸上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不肯挪步的赫德人被刺死,想要冲破矛墙的赫德人死的更快。
有几个幸运儿抓住空子穿过矛墙,没跑出几步就被帕拉图骑兵从身后砍死。
最后,赫德人被彻底赶下干岸,帕拉图士兵也走入河水,步步紧逼。
一个、两个……接连有赫德伤兵惨叫着被急流冲走,而军鼓仍然在响。
温特斯终于见到现场最高指挥官豪格维茨上校和拉斯洛上校。
“两位长官,恕我直言。”来不及自我介绍,温特斯开门见山:“你们处理掉这批赫德人,等于在给蛮酋亚辛帮忙。”
拉斯洛上校神色麻木地看向温特斯,又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你是谁?”豪格维茨皱起眉头,把温特斯上下打量一番,堂堂上校显然是不认识眼前的小小尉官。
但豪格维茨紧接着看向强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似乎认出了这匹马。
“哦,是你。”豪格维茨也转过头,不拿正眼看温特斯:“这不是阿尔帕德将军特别喜欢的那个维内塔小子吗?你这儿马倒是不错,卢西亚种?”
见两位上校一副懒得理睬他的态度,温特斯又急又怒。
温特斯压着火气,语速飞快地说:“这里有近万俘虏,不是伤员就是老人、妇女、小孩。他们要吃!要喝!要住!而且还不能上战场。杀光他们,就是帮白狮摆脱上万累赘!”
到最后的温特斯几乎是在呛声:“两位长官!难道不懂得的道理吗?”
他把“长官”一词咬得特别重,语气异常不敬。
豪格维茨勃然大怒,他怒视温特斯,出声喝斥:“你懂什么?”
温特斯梗着脖子,迎着上校的目光,用眼神顶了回去。
空气中的火药味几乎令人窒息,附近的士兵下意识背过身,不敢掺和军官间的矛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把火药味稍稍驱散,安德烈终于追上来。
他勒马给两位长官敬礼,冲温特斯大喊:“蒙塔涅少尉!你在这干嘛?杰士卡中校在找你!”
“快走吧!中校等急了。”安德烈拨马走到温特斯身边,拉着后者的袖子:“两位长官,请容我们先行告退。”
豪格维茨轻哼一声,无趣似地摇摇头,挥手道:“滚吧。”
温特斯甩开安德烈,继续追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豪格维茨怒极反笑,但还不等他有什么动作,沉默至今的拉斯洛中校在他之前开口。
拉斯洛面无表情地看着温特斯:“不,你说的有一些道理……鼓手,停鼓!”
夺命的军鼓声终于休止。
帕拉图士兵先是茫然停下脚步,随后在百夫长的指引下退回河滩,重新列队。
豪格维茨一愣,摸了摸下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赫德人幸免于难,彼此抱头痛哭。他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浅水中,仍不得上岸。
拉斯洛召来一名传令骑兵,吩咐几句之后,传令兵朝着大营疾驰而去。
“你说的,我不懂吗?”豪格维茨看着温特斯,用教训的口吻说:“伤兵会痊愈,小孩会长大,女人会生更多士兵。这些都是亚辛的部众,所以才更不能留活口!”
温特斯不甘示弱,反驳道:“伤兵痊愈,至少要一个月后;儿童可以上阵,至少要五年后;女人生更多男人,更是至少要十五年后。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亚辛就在我们身后!哪个急?哪个缓?”
“我们自有考虑!军团如何处理亚辛部众,容得上你插嘴?”豪格维茨重重停顿,总结式地说:“胜利者夺走失败者的一切,这便是荒原的规则,你们维内塔人根本不懂!如果北岸一战输的是我们,赫德人会对我们仁慈?你们的脑袋早被挂上马鞍!”
拉斯洛盯着温特斯,神情仍然像木偶一般麻木:“我已经派人回去请示,这件事两位将军自有安排。你们可以走了。”
温特斯还是有些不服气,但这件事他确实说的不算。上校拿军团长压他,他也无话可说。
他敬了礼,打马离开。
气呼呼往回走时,温特斯突然回忆起在狼镇的日子。
在狼镇他虽然两次遇险,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他其实过的很开心。
他受到狼镇乡亲的尊敬,平日里说一不二,而且没有人对他指手画脚。
甚至带领狼镇百人队当民夫的奔波日子,也比现在来的舒坦。
他终于明白为何老神棍会说“驻镇官这种土皇帝,给个千户也不换”。
受制于人,真真是天底下最憋屈的事情,尤其是在等级森严的军队。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温特斯攥着鞭杆四下扫视,最后朝着空气狠狠挥出一鞭:“!”
这是他最后的冷静——没抽强运,因为他舍不得。
“咱哥们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要我说,你刚才就该把你那枚大十字勋章戴上,给他看!”安德烈并不擅长开解人,他少见地叹了口气:“忍一忍,撑到回家,咱们就不给傻x日羊佬扛活了!”
“别提回家。”
“为什么?”
“你每次提到回家,我都有不好的预感。”温特斯把挂坠盒拿在手上,回家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强烈。
他没有打开挂坠盒,此刻他实在无法面对安娜。
“那行,直到回家前,我都不提回家。”安德烈朝地上啐了一口,有些恼火地说:“他妈的!老人小孩也要杀!边民!真他妈野蛮!”
不知为何,这个词从安德烈嘴里说出来,天然带上三分黑色幽默。
沉默了一会,温特斯思索着问:“那个步兵上校,叫拉斯洛的?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拉斯洛?”安德烈想了想,一拍脑门:“听说有个大官儿子战死了,好像就姓拉斯——洛?”
温特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另一边。
看着两个百夫长打马远去,豪格维茨上校随口对拉斯洛上校说:“哼,想不到维内塔人那群店小二,居然也有像高原人一样的直肠子?”
如果是和自己的手下说,这句俏皮话或许能引来一阵哄笑。
但拉斯洛充耳不闻,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豪格维茨仔细打量着同僚的脸,拉斯洛的五官如今就像木偶一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虽然二人平时总是不对付,但豪格维茨也有儿子、女儿,他甚至不敢想象失去孩子的痛苦
但豪格维茨也不会开解人,只能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听见的叹息。
……
时间紧迫,等不及全军收拢。
第二日清早,四个已经集结完毕的大队便作为先头部队出发。
杰士卡大队因为早早整备完毕,所以也在先头部队之列。
没有什么仪式感,也没有动员、没有演讲。命令下达,不分常备军和辅兵,所有部队牵出马车就走。
杰士卡部有一样优势,因为先前是辎重部队,又强征了许多商贩的车辆和骡马,所以他们马车保有率比起其他部队要高很多。
夜袭特尔敦部大营一役夺取的四千余匹赫德马,一小部分下了锅,一大部分被军团收走。
还剩下五百多匹在杰士卡中校手里。虽然不堪用,总比没有强。
加上原来的骡马、战马以及少量毛驴,满打满算近千匹大牲口,所以杰士卡部也不缺拉车的马。
巴德忧心忡忡:想让马干重活不仅要给干草,还要给料。近千匹大牲口,每日吃的草料就是恐怖数字。
出发时必须尽可能多载,可又怕牲口撑不住。
所以巴德挑出四十多名养过马的民兵,由安格鲁负责,专门监督大队的骡马的使用情况。
“安格鲁先生不仅懂马,而且知道心疼牲口。”巴德向中校汇报时,这样评价小马倌:“不是自己家的也心疼。”
“那就他。”杰士卡也点头同意:“提他做临时军士,再收拾几个刺头。否则他年纪太小,压不住别人。”
任命下达,狼镇的民兵都在说:“马倌小钩子现在真成了马官。”
在晨曦中,先头部队跨过临时桥梁,抵达汇流河南岸,随后向东进发。
眼下的情况是这样:
帕拉图在东边,撤退要往东走;
汇流河自西向东流,最后汇入冥河,可以走南岸、可以走北岸;
北岸,有赫德骑兵出没;
南岸,目前暂时安全。
问题在于:。
越靠近北边,汇入冥河的支流越少,河道越窄,所以越容易渡河。
先前派出的工兵大队和两个步兵大队就是往北去,去寻找适宜地点架设浮桥。
所以到最后,还是得走北岸。
只不过塞克勒使出一个障眼法,先头部队先到南岸,往下游走四十公里,从一处浅滩再绕回北岸。
那处浅滩就是阿尔帕德骑兵部队的迂回位置。
……
时间倒退回前一晚,困到意识模糊的温特斯被杰士卡中校叫进帐篷,帐篷里还有巴德、安德烈和梅森。
中校宣布,要给手下的百夫长们推演复盘。
五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其余四人眼巴巴看着杰士卡中校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木板展开后变成两巴掌大的棋盘。
杰士卡中校又从一方褪色的木匣里取出棋子,作为敌我各部的标志。
温特斯随手拿起一枚棋子把玩。
棋子的材质他认不出,看起来像石头,手感冰凉舒适。
至于雕工——温特斯小心翼翼地把棋子又放回棋盘——雕工很精致。
线必连贯均匀、角必光滑圆润、表面细细打磨过、温特斯可不敢随便碰。
“学着点。”杰士卡摆好棋子,对哈欠连天的温特斯说:“你们总不会当一辈子百夫长。”
从已知情报来看:
赫德联军围点打援。
得知北寨遇敌,塞克勒领兵支援,行至半路遇伏。
遇伏当日,塞克勒派人通知阿尔帕德提前行动。
为了确保出其不意,以及绕过赫德人的耳目,阿尔帕德把军旗都留在大营作为疑兵。
他带领骑兵主力部队先到南岸,再向东行进四十公里,从浅滩渡河,绕到赫德人背后。
如此大范围迂回,才有了最后的雷霆一击。
塞克勒的计划就是一记狠辣的右勾拳,简单有效的砧锤战术。
只要阿尔帕德部成功迂回,塞克勒正面的赫德部队必败无疑。
对于塞克勒而言,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不惊动敌人、不吓跑敌人。
杰士卡中校给百夫长们分析:塞克勒最初应当是以北寨为砧;遭遇伏击之后,计划变更以临时营地为砧;到了最后,主战场还是回到北寨。
根据敌人布置的变化,塞克勒的布置也进行了三次变化。
正菜只有这一道,至于杰士卡部的行动,只能算是头盘。
“就是这么回事。”杰士卡中校推倒棋子,结束了他的复盘:“也不能怪老头子看我们来气。”
温特斯、巴德、安德烈和梅森四人围坐在桌旁,大眼瞪小眼。
如果没有杰士卡中校复盘,温特斯甚至不知道其他地方发生什么。
百夫长能得到的情报太少,和士兵看到的东西几乎没区别。
对温特斯而言,他周围一百米以内就是整场战争。
也正是因为杰士卡中校的复盘,温特斯才明白为何塞克勒将军对杰士卡部如此恼火。
塞克勒煞费苦心、精心筹划,先拿北寨做饵,后拿自己做饵。
他要是“一锤子敲下去,砸碎赤河、特尔敦两部”。
杰士卡部火烧特尔敦老营,虽然重创特尔敦人,却也导致赫德联军兵力分散。
特尔敦部祭天金人被夺,发疯一般硬打桥头堡。
所以到最后,被铁砧和重锤砸碎的只有赤河部。
另一边,特尔敦部虽然被击退。
但是杰士卡大队的兵力太少,没打成歼灭战。
烤火者核心部众尚在,他一路收拢溃兵靠近主战场,赤河残部反而借助烤火者逃出生天。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得知自己拼死作战反倒搅乱塞克勒将军的计划,四个百夫长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在缺少信息的情况下做出正确决策,才是名将之姿。”杰士卡中校摆弄着棋子,淡淡地说:“看来我们都不是名将。”
“战机摆在眼前。”温特斯又好气、又好笑,他看向巴德、安德烈:“我们总不可能放过吧?”
杰士卡中校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棋盘:“我只说我们不是名将而已。作为百夫长,你打的很好。”
“反正我们就是芝麻大的百夫长。”安德烈总结道:“敌人脖子伸过来,我们就砍。要怪就怪赛勒克将军没来知会我们一声。”
“别说了。”梅森中尉利索地接过黑锅:“都怪我。”
温特斯十分疲倦,他蜷缩在椅子上不想说话。他只想尽快回家,哪怕是回狼镇也好。
杰士卡中校收好棋盘、棋子,又取出几份地图发给众人,问:“你们图上作业怎么样?”
“a+。”温特斯接过地图,头也不抬。
“a。”这是巴德的回答。
“b。”安德烈不好意思地说。
梅森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我刚出校门时也是a+,现在不知道还剩多少。”
地图是垂直投影地图——这是三十年前军事改革的成果之一。
比起四十五度角俯视地图,垂直投影地图更难理解,但是更精确,可以承载更多的信息量。
温特斯一打眼就认出这是边黎周围的地图,他好奇地问中校:“用石墨条画的?您亲自画的?每一幅都是您画的?”
中校点了三次头。
温特斯对中校的敬意陡然提升:“您居然还会测绘?”
“从军团的大比例地图扒下来的。”
“哦……”
杰士卡中校问百夫长们:“看到汇流河下游标示的浅滩了吗?”
四人齐齐点头。
“那就是阿尔帕德部的渡河地点,我们也要从那里过河。”杰士卡中校宣布:“我们是先头部队,明天一早出发。”
四名百夫长反应平平,早晚要走,先走反而是好事。
梅森突然来了精神,忙问:“那……那尊金人怎么办?继续埋着。”
温特斯也来了精神,挺直腰板、竖起耳朵。
“还能怎么办?”杰士卡中校冷淡地回答:“继续埋着。”
“会不会被人起出来?”梅森犹豫地问。
“那就被起出来。”杰士卡中校皱起眉头:“大炮都嫌累赘,还带金人?等下次打赤河部的时候,再找机会起出来。”
“下次?”
“哼,边黎是破了,但是白狮没死。看着吧,这仗还没完。”
“下次可能很多民兵就不服役了。”
“登记造册,只要没丢就亏不了他们。”
巴德拿着皮尺比量一番后,略有吃惊地说:“阿尔帕德将军一日两夜的奔袭距离,光直线就有将近九十公里?”
温特斯接过皮尺,亲自动手测算了一遍。
如果比例尺没问题,直线距离真的有九十公里。
一天两夜不休息,越野行军的直线距离超过九十公里。抵达战场后还能发动一次海啸般的冲锋,把赤河部砸得粉碎……还有余力继续追杀残敌。
温特斯不禁赞叹:“当真是奔马铁流。”
杰士卡也露出一丝笑意,也没多说什么。
“图上作业的功夫别丢下。”杰士卡中校拿出几个小木筒给百夫长们装地图:“早晚有用。据说老元帅就喜欢随身带着白纸本,碰见他喜欢的地形就记录下来。”
“哼,我小姨还说老元帅喜欢做家务、写作业和吃莴苣。”温特斯打着哈欠,小心翼翼地收好地图:“我发现各共和国都有特色版本的老元帅轶闻,攒的差不多我就把它们合订出版,书名就叫。强制每名陆幼学生买一本,呵呵,我发了。”
众人摇着头,露出无奈的笑容。。
帐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问,蒙塔涅少尉在吗?”
帐内的几人对视一眼。
“请进!”温特斯高声说。
一个高瘦、严肃的步兵校官拨开帐帘,走进军帐:“唔……杰士卡?你也在?”
杰士卡中校站了起来:“罗伯特?你怎么来……你来找蒙塔涅?”
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杰士卡给其他人介绍道:“这位是第六军团的罗伯特中校,我的老相识,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尉官们赶紧敬礼。
“哎呦,哪有你了不得?咱们赶紧说正事。”罗伯特摆摆手,焦急地询问:“哪位是蒙塔涅少尉?”
“我是。”温特斯回答:“请问长官您需要我做什么。”
罗伯特眯起眼睛,从头到脚把面前的少尉审察一番,可他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只看见一个疲倦的年轻人,略显消瘦,气质温和而安静,完全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
年轻人额角有一处不明显的白色伤疤,那个位置再往下偏两寸,这顶帐篷里就会再多一位独眼龙。
“你们这些施法者,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罗伯特中校略显遗憾,他又紧接着问:“听说,你现在是军中唯一能使用魔法的施法者?”
……
稍后,罗伯特大队的营区,温特斯见到同样是施法者的罗伊中尉。
罗伊中尉嘴里塞着毛巾,脸色惨白、牙关紧咬,蜷缩在毛毯下,身体止不住地打颤。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罗伊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也看不出有内出血。”罗伯特中校的眼睛微微泛红:“可他现在就是这样……痛不欲生,他现在太痛苦了,我甚至想过给他一个痛快,也好过这种无休止的折磨……”
温特斯给罗伊盖好毯子,问:“军中所有施法者都这样吗?”
罗伯特中校坐在板凳上,扶着额头回答:“有人的情况没这么严重,但也没法再使用魔法。罗伊还算好的,还有人意识比罗伊还清醒,不停地大喊‘杀了我杀了我’,疼到昏过去、又清醒、再昏厥、再清醒。”
旁边的瓦尔加少尉轻声说:“仿佛他们的肉体还在尘世,灵魂却已经拖进炼狱里受苦。”
“我能和那些症状较轻的人谈谈吗?”温特斯又问。
“可以,我带你去见他们。”罗伯特中校说走就要走。
“中校,先等等。”温特斯急忙叫住对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当务之急应当是减少罗伊中尉的痛苦。”
……
罗伊在经历什么?温特斯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也经历过,就是那次意外使用火龙卷术后的。
温特斯有一个猜测:罗伊的阶段尚属于“拉伤”,而那些死掉的赫德萨满则是被“拉断”。
不过“肌肉”的比喻是否恰当,温特斯并不确定。
第三只手的运作模式是否真的像血肉手臂一样,温特斯也不确定,这是他眼下能找到的唯一“自洽”的逻辑。
所以理论上,只要使用莫里茨牌秘方镇静剂,在睡眠状态下等待第三只手自我修复即可。
甚至,痊愈之后还会有所收获。
长期进行“莫里茨式”超负荷训练,温特斯的法术能力提升远比过去要快。
他因而推测“撕裂再愈合”的过程,能够让“肌肉”乃至于“骨骼”更加强壮。
但是问题在于,温特斯手头没有那种镇静草药。
联省那班王八蛋把他推进马车的时候,他随身携带的草药还在行李包里。
行李包也没跟着送到帕拉图。
所以这大半年温特斯的训练主要集中在上,超负荷训练全靠意志死撑,导致他的睡眠质量愈发糟糕。
而且即便有那种镇静草药,温特斯也不会拿出来。
帕拉图的施法者智力没有问题,当他们恢复正常后,早晚会发现他们的法术能力得到略微提升。
提升其实很不明显,据温特斯直观感觉,实际上百分之一都不到。
但维内塔人有一句话:“小数怕长计”。
假设每天提升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三十七倍;每天提升两百分之一,一年就能提升六倍
在温特斯看来,这种镇静草药应该被划为战略物资,它的秘密应该作为永远的秘密,严禁出口任何成品、秧苗以及种子,走私者一律处以极刑、全家连坐、开除教籍。
然而问题在于,联盟不产这东西,整片大陆都不产……
只能从已知世界的尽头、文明的边缘的边缘、没法想象有多远的地方——帝国的海外殖民地获取。
那里的土着拿这玩意当助眠药、咀嚼片和水烟叶用。
所以温特斯就更不可能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尤其是泄露给帕拉图人。
没有镇静草药,那只能用土办法。
……
“你知道怎么减轻罗伊的折磨?”罗伯特中校满怀期待地问。
“要不……”温特斯试探着问:“灌点酒试试?越烈越好。”
除了被幻痛折磨的罗伊中尉,其他人全部呆立。
罗伯特中校和瓦尔加少尉四目相交,中校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瓦尔加少尉无奈地说:“温特斯,你觉得我们没想过用酒吗?我们试过,没用。他牙紧咬着,硬灌进去反而会呛到。”
“牙紧咬着,那就撬开。呛到,就抠出来再灌。”温特斯的理性占据上风,他一摊手:“要么灌酒,要么把他打昏,我只想到这两种方式能够减轻他的痛苦。打昏的力量一旦控制不好,人会被直接打死。对比之下,还是灌酒更安全。”
罗伯特中校攥紧拳头转过身来,盯着温特斯问:“你确定没有别的办法?”
温特斯有些犹豫,他支支吾吾地说:“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罗伯特中校连忙逼问:“什么办法?”
“这个……据说窒息也能让人昏迷,要不然试试窒息?”温特斯也十分无奈:“总觉得让他昏过去,总比让他清醒受折磨好。”
罗伯特中校一拍大腿,红着眼睛,咬着牙说:“灌!我亲自灌!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实在没有办法,我亲自让罗伊解脱,他不应该受这种折磨……”
温特斯也觉得用烈酒的可信性最高,没有撬不开的牙,只有不够坚决的人。
只要罗伊还能吞咽,就应该还能灌进去。
瓦尔加跑去取酒,过一会又慌张跑回来:“中校,没有酒了!”
“什么?”罗伯特大怒:“不是送上来不少嘛?能都喝光了?!”
瓦尔加哭丧着脸说:“都扔进河里了……”
“你没有存酒吗?”
“我不喝酒……”瓦尔加少尉——这位是温特斯的真正的班长——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罗伯特中校大骂:“老子也不喝酒。”
突然,罗伯特、瓦尔加齐齐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连连摆手:“我也不喝,我是施法者,不能喝酒。”
西风吹的帐篷呜呜响,三人相视无言。
罗伯特中校冷静地指示瓦尔加:“去别人那里要,就说我要的。总会有人藏几瓶存酒的。”
温特斯灵光一闪,把手伸向怀里,摸索着……找到了!
“酒!”他一把掏出银酒壶,兴奋地说:“阿尔帕德那家伙给的!”
……
在强制摄入大量烈酒之后,罗伊中尉的意识逐渐模糊。
施法者就这点好,平时不喝酒,所以酒量普遍很差。
看着罗伊沉沉睡去,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明显在忍受极大的折磨,帐篷里的其他人这才安心。
罗伯特中校叫来三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帮忙,六个人一齐动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开罗伊的嘴、把酒灌进罗伊的喉咙、而且还没把他呛死。
大冷天,温特斯却是满头大汗,他气喘吁吁说:“好像有些毒也能麻痹人,蛇毒、蝎子毒什么的……比我们现在省事多了……”
正在擦汗的罗伯特中校踢了温特斯一脚,哈哈大笑。
罗伯特中校豪气冲天地说:“这个办法管用,得去告诉其他人。蒙塔涅少尉,我欠你一次。”
“我想去见见那些症状较轻的施法者。”温特斯赶紧提要求。
“好说。”罗伯特中校大手一挥:“我带你去。”
在医疗所里,温特斯见到了那些症状较轻、幻痛尚能忍受的施法者同僚。
有些人甚至几乎没有幻痛,只是没法使用魔法——有点像即将痊愈的症状,说明他们被撕裂的程度不严重。
施法者们闭门长谈之后,温特斯得到一个关键词:。
按照其他施法者的描述,他们只能想到“漩涡”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
被束缚在漩涡中,一圈一圈的旋转,朝着更深处坠落,却无法脱离。
直至超过承受极限,失去意识,才得到解脱。
“我该不会再也没法使用魔法了吧?”米契少尉担忧地说。
“应该不会。”温特斯安慰道:“虽然我也不确定。”
另一位施法者,马特少尉好奇地问:“你啥没出事,有啥思路吗?”
温特斯注意到,无事的施法者都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少尉。
于是他推测着说:“依我看,赫德人的这门攻击法术,应该是施法者的能力越强,收到的伤害越严重。我几乎一下子就被弄昏了,醒来虽然还有幻痛,但勉强忍着还能用法术。”
“我觉得。”温特斯总结道:“大概是因为我能力最弱吧。”
马特少尉想插话,却被米契不动声色按住,后者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
米契看着温特斯,微笑着说:“可能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