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星摇摇头道:“恕草民直言,严大人虽说是儋州父母官,但以本地目前的形势而言,海汉人已经占了绝对上风,严大人就算想治他们的罪,恐怕也只是有心无力吧?”
黄子星这话说得虽然难听,但事实的确如此。两名被委派到儋州的候补官员根本就是光杆司令,在本地连个差使得动的人都没有,又拿什么去压制有钱有势的海汉人?
严明君自然不可能在口头上承认黄子星的这种说法,干咳了一声道:“本官执掌儋州政务,但你所说的黄家庄却是在府城辖区,这已经不在本官能力范围之内,实在是爱莫能助。”
黄子星对于儋州的局势看得很明白,说了这么久,当然也并不是为了要让严明君替他撑腰,法办强占黄氏田地的海汉人,听了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失落的表情,只是点点头道:“严大人的苦处,草民是懂的。草民今天也不是为了伸冤而来,只是为了问大人一句,来到儋州之后,对本地观感到底如何?”
这句话在黄子星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问过一次,不过当时严明君对黄子星的立场不是那么确定,并没有说什么实话,只是打着官腔敷衍过去了。而此时黄子星又问了第二次,这显然就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希望他能够表明真正的立场态度了。
严明君犹豫了一下才应道:“海汉人虽说抗击海盗有功,但战后在琼州的做法,还是有颇多不合情理之处。本官以为,有些地方还是值得商榷的。”
严明君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这黄子星说的故事倒是真的,但他所报的身份究竟是不是属实,现在并没有什么旁证,对于身份存疑的人,严明君可不会傻到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但严明君又不愿错过了好不容易才出现的这么一个异见人士,因此打算先拿话稳住他,回头设法证明他身份之后再做打算。
黄子星摇头道:“草民以为严大人敢在接风宴上顶撞海汉人,必定是敢做敢当之人,没想到……这实在让草民太失望了。”
李进斥道:“严大人怎么做事,岂是你可以随意评价的!”
“无妨!”严明君制止了李进对黄子星的指责,和颜悦色地说道:“黄山长,你刚才也说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个人的能力可以改变的,即便是坐在本官这个位子上,也还是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nad1(本官跟海汉人的意见不合,那是为了维护我大明的利益,而不是一己私利。黄山长刚才所说黄家庄的惨剧,本官也十分同情,但若是为你一家之事去得罪了海汉人,而不考虑整个琼州岛的政局稳定,那本官认为这并非大义之举。”
黄子星道:“严大人,草民刚才所说的的确是家事,但草民所代表的却并不止黄家庄的百姓。海汉人入驻琼州岛之后,受害者又岂止黄家庄一处?对于海汉人深感不满甚至忿恨的,也并非草民一人!”
“嗯?”严明君听到这里忽然心神一动,难道这黄子星也并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其背后也有人在推动?
黄子星继续说道:“严大人莫要以为这琼州岛已经是海汉人说了算,他们虽然有钱有势,但毕竟来琼州定居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不到四年,不过是无根浮萍。他们现在在做的事,就是想用收拢土地这种手段,在琼州岛扎下根来。若是让他们此举得逞,数年之后,此地就与大明再无瓜葛了!”
“黄山长的意思,是与你抱着一样念头的人,在这琼州民间还为数不少?”严明君不置可否地缓缓问道。
黄子星肃然道:“海汉能在短短几年中扩张如此之快,所得罪的人可不是少数,何况这些海外番人虽然自称汉裔,但对朝廷却毫无忠心可言,只是迫于其权势,有心报国者一直苦无门路而已。”
黄子星说到半截,却就此打住了话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盯着严明君的脸,要看他如何应对。
严明君是聪明人,当然明白黄子星为何说话只说半截——他不放心黄子星的立场,黄子星又何尝能对他放心了?要是真吐露些关键内情出来,回头严明君拿着这些信息向海汉人表功,那倒霉的可不止黄子星一人了nad2(
严明君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官今日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不如过两日,本官去黄山长的书院看看如何?”
“严大人若是能够大驾光临,那草民自然是倒屣相迎。”黄子星也是个听得懂音乐的人,立刻便站起身来再次告辞:“既然严大人公务繁忙,草民就先告辞了。忠明书院便在东门外五里,严大人要来之时,烦请提前差人来告知一声。”
送走黄子星之后,严明君对李进道:“李兄,你看这黄子星所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进应道:“这个倒是简单,你手下不是有几个老衙役吗?明日将他们寻来,一问便知。这黄子星能在儋州开书院,想必也是有点名号的人物。”
严明君道:“若是他所说属实,又待如何?”
李进道:“若他说的是实情,那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想把海汉人赶走的也不止他黄氏一族。但想赶走海汉人,谈何容易?那海汉民团兵强马壮,即便是卫所军编制尚在,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何况现在儋州已无可用之兵,如何能应付得了海汉民团?难不成靠那些乡绅组织的护庄队吗?”
严明君摇头道:“若要武斗,那自然是行不通的,卫所军连海盗都打不过,又如何战得过海汉民团。”
对于琼州岛上的军事实力对比,严明君虽然不是军人,但也看得非常明白。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大明想要在琼州岛上重新建立军队编制,只怕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事情。别说没有这方面的经费,即便有这么一笔钱来招兵,恐怕海汉人也会想出各种方法加以阻挠。而且他今天在茶楼听到隔壁的谈话中有提及到民团的待遇,人家海汉给的军饷可比卫所军高多了,真的有心投军的人,又会有几个选择大明呢?
李进道:“无兵可用,说什么都是白搭。我看这姓黄的也是个吹牛不打草稿之徒,反正牛皮吹破也不犯法,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nad3(”
“我倒是看他似乎意犹未尽,有所隐藏。”严明君捻须道:“想必他对你我也不是那么信任,毕竟你我二人初来乍到,到底是忠于大明还是偏向于海汉,他也并不清楚,哪里敢把自己的底细全都给倒出来?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对他而言大概已经算是很冒险的举动了。”
“那严老弟打算怎么做?”李进问道:“你真打算去他的书院登门拜访?”
严明君点点头道:“明日先找人打听一下这个黄子星和忠明书院的底细,如果可信,再安排去书院的事。他若真是有心反抗海汉,倒是可以看看有没有可以加以利用之处。”
第二天严明君便将何琦叫到书房,向他询问是否知道忠明书院的情况。
何琦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忠明书院在儋州本地充其量算个中等书院,不过那书院的山长是个老顽固,一向不愿接受海汉人的恩惠。别家的书院都参加海汉资助的各种诗会文会,自然人气就慢慢上去了。这忠明书院一直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慢慢就比不上其他书院的名声大了。要说最近这一年,那地方连中等书院都有点勉强了,很多学生都转投别家书院去了。”
严明君问道:“如果只是文会诗会,只怕还拉不开书院之间的差距吧?书院的实力,毕竟还是要体现在科举上的。”
何琦应道:“大人真是明鉴,海汉人的资助可不仅仅是这些活动,还在各家书院设立了名目繁多的奖学金。凡在书院中成绩优异者,都可以申请这奖学金,半年一发,少则十来两,多的甚至有上百两!只要在这些书院念书的学生,都有机会拿到丰厚奖励,那些没有设立奖学金的书院,如忠明书院这样的,自然就留不住人了。”
严明君道:“财帛动人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海汉人以此来污染书院这教化之地,着实不妥!如此一来,这清静之地也变成了充满铜臭味的生意场,众多学子还如何一心向学?”
何琦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在他看来这即能读书,也能拿钱,并没有什么不好,特别是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这可是一个极好的收入途径。
严明君继续说道:“能够抵得住这种诱惑的学子,才有成为大才的可能。海汉人这种举动,倒是可以淘去那些心性不稳的学子。”
何琦应道:“大人言之有理,不过海汉人在书院花钱的地方也并不止于此处。”
“还有?”严明君愕然问道。海汉人搞出的这些花样其实不算特别新奇,平时也会有富商多多少少地赞助各家书院,只是海汉人出手更阔绰,资助对象涵盖的范围更大。
何琦说道:“除了这些奖学金之外,凡接受海汉资助的书院中有学子需参加乡试、会试的,海汉这边都会在应考期间给予一定数目的津贴,称之为‘营养费’。需去广州府赶考的考生,海汉更是提供专门的快船送去广州,并且免去来回途中一切费用,就连在广州赶考期间的食宿都一并包下了。此举对那些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来说,简直就难以抗拒啊!”
严明君自己就是科举考出来的,当然知道这上省城赶考需要多大的花费。琼州岛地处海外,需要乘船渡海,数日才能到广州,所需的花费比广州附近的州县考生更多。家境贫寒的外地考生去参加一次会试,往往都需要借路费盘缠,而且还不一定就能考上,海汉人把这部分费用给解决了,的确是极好的收买人心之举。
严明君道:“海汉人投下这么多血本,也不怕收不回来?”
何琦应道:“若是论银子,那的确是收不回来了。但这人心,却是被海汉一点一点收过去了。即便是那些落榜的学子,海汉人也出高薪聘请,让他们去三亚的学堂教授学问。就最近这两年中,至少也有数以百计的本地读书人接受了海汉的雇佣,去了南边的三亚为他们做事。”
严明君缓缓点头道:“那忠明书院不吃海汉这套,想必时间一长,这学生都跑得差不多了吧?”
何琦应道:“不瞒大人,儋州本地的书院虽然不少,但最近这一年多里,不愿与海汉合作的书院,十之七八都已经关门歇业了。大人所说的那家忠明书院,就算没有倒闭,只怕也离此结局不远了。”
“那黄子星此人的名声如何?”严明君继续问道。
“这个……恕小人的确不知。”何琦低头道:“若大人想知道此人的情况,且宽限一天的时间,容小人去打听打听。”
严明君点头道:“那好,你抓紧时间去办理此事,明日再来回话。对了,此事不可在外宣扬。”
何琦应了喏,出了临时州衙,便径直往城东走。在经过了原州衙现管委会驻地之后,何琦突然拐进了一条支路,然后进了一处大门敞开的院落。
“站住,干什么的?”这大门虽然没人守卫,但何琦刚一踏入院子,便有两名灰衣民兵站出来喝止了他。
何琦连忙汀了脚步应道:“小人是州衙衙役何琦,有情况要向首长报告!”
“且在这里等着!”其中一个民兵便转身进去通报,另一人则留在原地盯着何琦。
片刻之后那名民兵就回来了,勾勾手道:“你随我来!”
何琦正迈步上前,另一人却伸手拦住了他:“不懂规矩?”printchaptererr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