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约一百多米的距离上对静止不动的目标进行射击,这对于海汉战舰上的炮手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操作的科目,何况此时的作战环境是在内河相对平静的河面上,而非波涛汹涌的海上,相对而言射击的难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四艘海汉“探索级”帆船一字排开,用右舷对着淡水河北岸,二十门火炮肆无忌惮地次第发射,轰击岸边码头停靠的几艘小船。这些船本来就是民用船只,船身基本谈不上有什么防御手段,炮弹击中之后木屑横飞,桅杆倾倒,很快就有船因为吃水线附近的船板被打穿而进水倾覆。
当然了,在执行这种破坏为主又不用担心敌方反击的任务时,海军也并不会拿出十成的本事暴露在敌方眼前,射击频率要比正常的作战水平放缓了许多,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追求命中率上面,毕竟打得准才是炮手们可以引以为傲的谈资,谁会拿单纯的撸得快出来炫耀。
尽管西班牙一方因为及早入城避险,在这一轮的单方面炮击中并没有出现人员的伤亡,但城墙上观战的洛佩斯脸色依然是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他从海汉人的耀武扬威中至少看出了两件事,第一,海汉人并不打算给他们留下任何退路,所以在正式开战前就将岸边的船只全部摧毁,这也充分证明了他们的来意不善;第二,海汉战船在炮击中展现出来的命中率和火力强度都出乎他的预料,唯一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这些火炮是部署在船上而非陆上,否则他现在就该头疼如何应对对方的炮击了。
但洛佩斯转念一想,海汉军派到此地的战船只怕并非只有这么几艘,而战船的炮火配置都是如此要命,那陆军难道会差到哪里去吗?现在还没有发现城外有对方部署的火炮阵地,恐怕仅仅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罢了。要是待会儿敌军真的在城外祭出火炮,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海汉的炮击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前后也就十来分钟而已。但岸边的几艘西班牙船只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看起来已经基本报废了。这对于在城头上观战的守军来说,视觉上的刺激和心理上的压迫感都是非常强烈,在过去几年中守军对付过的敌人当中,可没有任何一支武装具备了海汉这样的实力。即便是能以海上武装与西班牙分庭抗礼的荷兰人,他们当初派来这里作战的武装船只上所装备的火炮数量也远不及海汉战船。
“或许应该琢磨琢磨该怎么向鸡笼港求援才是了……”还没正式开打,洛佩斯心中就鬼使神差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城外敌军的这种架势,可不像是会放水的样子,想要派人出去求援,突破对方包围圈的可能性并不大,至少水路是肯定走不通了。
“来人,让预备队的德尔加多马上来见我。”洛佩斯沉着脸下达了命令,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决定还是要试一试才甘心。
德尔加多这个古老的姓氏来源于桑坦德山区,在西班牙语中是“瘦”的意思,不过洛佩斯口中的德尔加多却并不是一个西班牙人,甚至连一点西班牙血统都没有。这个名字的主人其实是一个出身于吕宋岛北部山区的邦都人,因为其父辈就为西班牙殖民者效力,因此子承父业的他也获得了一个西班牙语称呼。
德尔加多现在也是圣多明哥城里驻防军队中的一员,不过因为他的血统关系,他所在的部队仅仅只是协从军而非正军,平时干农活的时间要比军训的时间多得多,有点类似于大明某些地区的卫所兵。照理说他的身份并不足以得到本地最高指挥官的重视,但相较于其他协从军士兵,德尔加多却是有一个特殊的独门技能。
德尔加多在为西班牙人效力之前曾经是一名丛林猎人,非常善于在林中隐藏自己的行迹,而这个技能也的确在他从军之后发挥过作用。他曾经两次在圣多明哥城遭遇袭击时潜伏出城,翻越阳明山山区前往鸡笼港求援。尽管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但考虑到这片山区中还有不少与西班牙有宿怨的土著部落,德尔加多能够平安无事地穿越这一地区的确是一件不易办到的事情。
由于有过两次成功执行求援任务的经验,当圣多明哥城再次遭受外敌入侵而难以力敌的时候,洛佩斯自然而然就想起了这个善于穿越山林的猎人手下。假如他能够再次成功穿越山区去到鸡笼港求援,那么或许局势还能有挽回的余地。否则的话,大家就一起在城堡里等死好了。
然而这次德尔加多在听完洛佩斯的命令之后却面露难色:“长官,可能你没有注意到,这些家伙手里拿的都是步枪,不是竹箭竹矛,而且都部署在几条主要通道附近,如果你要我出城,很有可能我还没进到山里就已经送命了。”
“德尔加多,你是一名战士,不能表现得这么胆小懦弱!”洛佩斯也没料到手下居然会对自己的决定提出质疑,当下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长官,我不畏惧战斗,但我不想无谓地送命。”德尔加多为自己辩解道:“我现在不管从哪个方向出城,都会被敌人发现,我根本不可能有穿过包围圈的机会。”
“那你想怎么做?”洛佩斯感觉他是话里有话,便反问道。
“我需要十到十五人,分作五队,等入夜之后出城,同时分别向不同方向突围。我会安排好他们的行进路线,尽可能地避开外面的敌人。”德尔加多果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只要有其中一队能够出去,或许就可以把消息送到鸡笼港了。”洛佩斯想了想,觉得德尔加多的这个办法倒是有点道理,当下便同意了他的提议:“那你现在就去挑选人手,预备队的人随你选。”
这个方案看似可行,但洛佩斯不傻,当然能够想到德尔加多大概是要让其中的大部分人做炮灰,掩护他自己脱身,不过他并不会当面点穿德尔加多的心思,只是这人选必须要控制一下,免得这个家伙选出一帮西班牙士兵去送死,这种损失可不是洛佩斯所能承受的,格斯曼大人也绝对不会同意。至于预备队的那些人都是殖民地的土著,反正死多少就能招多少,洛佩斯并不会特别在意。
当然了,洛佩斯也很清楚在此之前守军必须得坚守住自己的防线才行,而且这个时间可能还会长达数天。按照德尔加多以前的纪录,需要花一天到两天的时间穿越山区抵达目的地鸡笼港,然后当地驻军用一两天的时间集结部队准备物资,再匆匆从鸡笼港赶过来救援,起码也是四五天之后的事情了,而这已经是过程中没有任何耽搁的理想状态了。如果因为天气或是别的什么客观原因耽搁了救援组织,那援军要等十天半个月才能赶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是以前的对手,洛佩斯的确有信心一直守到援军到来,甚至是凭一己之力击退敌人。但这次杀到淡水河的对手却不像以前那么好打发了,从对方的排兵布阵,战术安排,洛佩斯都能感觉到对方是有备而来,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地收紧绞索,却不给守军留下任何可以用来的反击的机会。如果不打起精神小心应付,洛佩斯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够拖到援军到来。
下午两点,三门炮身较轻的12磅炮终于运抵前线,等得心焦气燥的高桥南立刻下令将火炮部署到预定的阵地上,准备发动攻势。
由于圣多明哥城座落在山坡上,特战营的火炮只能布置在地势稍低的地方,相对在射程上就比较吃亏一些。而这次洛佩斯可就没有再悠闲地看着城外的对手动作,立刻下令这个方向的火炮向对方正在布置炮位的区域进行射击。
孙真所在的步兵排有幸承担了护卫炮兵们进入战斗位置的任务,刚刚进入预定位置,远处城头上的火炮就轰然鸣响。他稍稍抬头就能看到一颗炮弹呼啸着划过空气,朝着自己所在的地方砸过来。
虽然在训练期也接受过步炮协同的作战训练,在近距离听过火炮射击的爆炸声,但那毕竟是己方的火力,心里清楚炮弹不会朝着自己头上砸,这跟现在敌军炮弹呼啸而至的感觉完全就是两码事。孙真自恃投军之前就已经在乱世中杀过人,也算是胆大的人,但此时依然觉得膝盖发软、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发懵。
“傻站着当活靶子吗?”直到王排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才将他从走神状态拉了回来。
从天而降的炮弹并没有击中他,而是落在了右前方大约十几米的地方,弹了两下之后便冒着青烟停在了草丛里。在这个距离上几乎是守方火炮的极限射程,如果洛佩斯想要让炮弹打得更远,就只有多填装火药这么一个风险巨大的办法。当然洛佩斯也未必有这个胆子,极限填装是非常容易导致炮管炸膛的危险行为,而不管是火炮还是炮手,都是目前圣多明哥城损失不起的重要资源。
不过即便是洛佩斯亡命一搏,也未必能给攻方造成真正的麻烦,因为武器制造技术的限制,这个时代的火炮在极限射程上根本就没多少准头可言,能不能打中目标完全随缘看脸。洛佩斯下令开炮,除了震慑攻方之后,多少也就是抱着碰碰手气抽个奖的念头——万一就打中了呢?
然而上天并不是那么眷顾西班牙人,这个方向的城墙上四门火炮连续射击了四轮无一命中,最近的一颗也尚离目标区域有十米左右的距离,连攻方的一根毫毛都没有伤到。洛佩斯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无可奈何,由于平时并没有经常进行炮兵训练的条件,一年半载才能有机会放一次炮,他也没办法苛求炮手们的表现。
但洛佩斯还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气馁不安的情绪,手下的人可都是看着他的表现,要是他先情绪失控慌了,那手下这些人大概也都无心作战了。
“别停下来,继续射击!”洛佩斯板着脸下达命令道。
而这个时候格斯曼的仆人又出现在他面前:“洛佩斯上尉,格斯曼大人希望知道开炮的原因和目前的战况。”
“你告诉格斯曼大人,局面尽在掌握,敌人已经被我们挡在了火炮射程之外……”
洛佩斯的牛皮还没有吹完,远处的海汉火炮阵地传来一声轰响,之见一个黑点从炮口喷射而出,径直向城墙方向飞了过来。
城墙上的人张着嘴看着这枚炮弹从头顶上方大约三米处呼啸而过,然后砸进了城内的一间木板屋。很显然这枚炮弹的轨迹是因为对方的发射角度稍微高了一些,以至于直接就越过了城墙砸进城内。当然了,只要脑子不是特别傻的人,也会意识到对方火炮射程可要比自家的远多了,人家从低处打高处,比自己从高处打低处还要远,武器性能上的差距立刻就凸显出来了。
洛佩斯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还没等他想出词来解释,格斯曼的仆人倒是一脸乐观地说道:“敌人虽然有炮,但看起来准头不大好啊!”
洛佩斯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附和了两句,赶紧将这傻不拉唧的仆人送下了城墙。这家伙大概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炮战,不明白这种火炮跨射现象意味着什么。为了避免扰乱军心,还是尽早将他打发走为妙。至于他回去之后会如何跟格斯曼进行汇报,洛佩斯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虽然对手仅仅才部署了三门火炮到位,但他已经有点慌神,心中暗暗祈祷天色能够快一点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