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海汉在历年来的海外征战中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但这并未让军方将领们在即将到来的又一次作战任务面前掉以轻心,哪怕这次对手的纸面实力看起来跟己方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负责指挥此次行动的钱天敦等人也丝毫不敢大意,仍然在努力完善作战计划,尽力避免行动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变数。
但仍然会有一些战争开始之前的征兆,因为海汉的军事调动和物资采购而逐渐显现出来。即便市面上没有很确切的消息,但商人们趋利避害的天性却十分敏锐,从三月开始,从大明方向前往日本的商船便呈现逐渐减少的趋势。
尤其是浙江福建两处对日贸易量比较大的地区,商人们的反应就更为显著,消息灵通的大商人们默默地取消了原定前往日本的航运安排,而没有内部消息的普通商人也都见微知著,察觉到了去往日本的贸易航线似乎存在着某种潜在的风险,除了极少数想抓着这种机会捞一笔的冒险家,大多数商人还是会本着趋利避害的原则,暂时放弃前往日本。
至于已经在此之前就收到海汉警告的荷兰和葡萄牙,自然更不可能把海汉的告诫当作耳边风,早就各自悄悄通知了本国商人取消近期的日本行程,以免在海汉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中遭到误伤。
所以尽管海汉军方和情报部门都设法做了很多工作以免军情泄漏,但依然会有很多信息通过各种渠道慢慢传播开来。在此期间当然也有一些造访大明港口的日本商人得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能在这个时期离开日本到海外进行贸易活动的商人大多都有官方背景,因此其实也还是难以避免有风声在这段时期传回到日本。
至于藏身平户藩的十八芝余党,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大概还要更早一些,而且传回消息的地点也远不止宁波城的孙飞舟一处,所以在海汉军正式发动之前,平户藩其实已经收到了一些不太好的风声。
但平户藩的藩主松浦氏认为情况应该不会像传闻那么糟糕,海汉国似乎没有充分的理由发动一场跨海战争,即便是有这样的意图,也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发起行动。毕竟在他们的认知中,丰臣秀吉当年攻打朝鲜花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来完成筹备工作,虽然听说海汉军很厉害,但也绝无可能说打就打,这可是跨海作战,而且海汉国距离日本山高水远,岂能说战便战。
松浦氏的认知当然很片面,丰臣秀吉在1592年发动战争的时候共调动了军队三十万人,仅充当先锋的第一军团兵力就多达一万八千余人。这样的出兵规模,所需做的准备工作自然十分繁杂。当时不但每个大名都要应征出兵,而且临海的大名还得负责建造战船和招募水手,而完成物资和人员的统筹工作算是一件大工程,根本无法在短期内完成。当时几乎是举日本全国之力,也花了一年的时间才从对马岛出兵登陆朝鲜。
而海汉的出兵规模就根本没那么大,南北两路部队加在一起也不足万人,加之备战工作的运作更加高效,相较当年丰臣秀吉主持的战争,的确更容易完成人员物资的调配集结。
至于海汉国离日本国的距离的确很远,但日本方面由于闭关锁国,对海外殖民地这种存在并不是特别了解,也不清楚海汉在海外部署的军事力量有多强的实力,因此会对形势产生一些误判,认为海汉是从南海发兵,那兵发日本的难度自然大到了难以想象。
当然平户藩也并非没有明眼人,作为松浦氏家臣的田川氏就认为海汉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打算要对平户藩采取某些军事手段。
这样的看法当然是来于效力田川氏的十八芝余党。这些人很清楚海汉拥有何等可怕的军事实力,当年十八芝就是对于海汉的实力估计不足,没有料想到海汉会出兵福建攻打澎湖,结果导致了应战准备不足,在决战中很快就败下阵来。
这样的失误,他们不想再次出现,因此对于近期所收到的一些风声,这些人非常重视,在进行分析之后,便建议田川氏家主立刻开始做战争准备。
作出这种判断的主要依据还是来自于田川氏在大明东南沿海的布局。为数众多的秘密据点在最近几个月陆续出事,要嘛被当地官府以各种罪名抓人抄家,要嘛就是无声无息地从时间消失了,最后还是从宁波通过飞鸽传书发回消息,才知道已经顺藤摸瓜查到了日本这边。
以海汉的做事风格,到了这个程度应该就不会坐视他们躲在日本悄悄发展,动手只是迟早问题。既然浙江那边已经有了海汉军出征前的一些征兆,那战事的爆发大概就是时间问题了。
当然了,这些人也知道己方尚未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要尽量避免跟海汉军正面对决,所以应战的策略还是要以袭扰为主。最重要的是留出后路,一旦局势恶化,就尽快逃离海汉的攻击范围。日本国如此之大,他们应当也还能找到别的落脚之地。
还有另外一种应对策略,那就是立刻向幕府求援,由幕府组织援军,守株待兔等着海汉来攻。但这种方案的受限条件太多,而且平户藩近年不太受幕府待见,这样的求援搞不好会碰一鼻子灰,反而会在幕府那边自曝其短,让幕府可以顺理成章地夺去平户港目前的对外贸易特权。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启动这样的应对方案。
所以最终十八芝余党给田川氏的建议是做好两手准备,在准备开战的同时,也要准备好退路,一旦战事不利就要尽快脱身。
由于向田川氏提供了大量的资金和军工技术,帮助田川氏成为了平户藩数的着的大人物,甚至隐隐有将藩主松浦氏取而代之的趋势,因此十八芝余党在田川氏这里拥有极强的影响力,这些建议也大部分得到了采纳。只是由田川氏上报到藩主那里的时候,得到的回应并不理想,主仆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意见分歧。
这倒不能完全怪松浦氏短视,要进行全面备战,就意味着巨大的军费开支,而且肯定会影响到平户港目前的贸易环境。然而目前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够证明海汉即将在近期对平户发动攻击,所谓的示警信息有可能也只是虚惊一场,杯弓蛇影地进行备战或许会是一场烧钱的无用功。
如果为此还要向幕府求援,那更是会让平户藩在与幕府的博弈中处于被动。就算幕府肯组织人马援助平户藩,必定也是以松浦氏答应一系列的苛刻条件为代价,甚至有可能会让平户港的对外贸易资格就此被幕府收走。如果出现这样的后果,对松浦氏来说可能比海汉人打上门更难以接受。
虽然松浦氏和田川氏都是同一阵营,但由于十八芝余党的存在,其实已经有了不同的利益出发点,对于当前状况的考量也就难免出现了意见分歧。在与藩主进行了多次磋商之后,田川氏终于失去了耐心。
在平户城旁边的田川家宅中,一名老者闭目端坐于北首,旁边是一名面色沉稳的少年,在他们面前还有十余人整整齐齐地跪坐在地板上,所有人都望着闭目老者,似乎在等待他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之后,老者终于睁开了双眼,虽然眼神有些浑浊,但丝毫不影响他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我田川介身为藩士,理应要为平户藩百姓考虑,如今藩主置民众于危险之地,对即将爆发的战事缺乏重视,我应当站出来为百姓们做些事情才对。”
说话的老者便是田川氏的当代家主田川介,而在他身边坐着的少年,便是已经被指定的继任者田川七左卫门。
当然了,田川七左卫门并非他的子嗣,而是郑芝龙的二儿子,在过继给田川氏之后才慢慢得到了这个继承田川家族的资格。而田川七左卫门能够坐在这里,除了田川氏是他母亲田川松的娘家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十八芝余党对郑芝龙这个幼子提供的支持。
当前跪坐在田川介面前的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目前田川氏的得力干将,但这些人却并非都姓田川,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根本就不是日本人,而是来自大明江、浙、闽、粤等地的汉人。这些汉人又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便是以前曾效命于十八芝这个团体,一部分人甚至本来就是郑芝龙手下的亲信人物。
这些人当初都是有一定级别的头目人物,分别掌控着十八芝遗留下来的财富、人脉、技术、武装力量等等,但因为十八芝的大头目悉数没了,他们也难以凭借自己手头的力量东山再起,在外流落又可能会被仇家对头追捕,所以便藏身平户藩,奉田川七左卫门为主,并将自己所掌握的各种资源用于扶持壮大田川氏。
虽然田川七左卫门现在已经不姓郑了,但这些人倒不以为意,一方面是他们需要这样的一个精神象征来整合十八芝的残余力量,让所有人能够朝一个方向发力;另一方面他们认为郑芝龙的血脉就此一支,等今后田川七左卫门成年,可以独当一面而不用再寄人篱下了,到时候再说服他将姓氏改回“郑”也是可行的。
这个时代的日本对于下克上这种事毫不忌讳,所以这些人也早就已经在策划,用手头的十八芝遗留资源扶持田川氏,在合适的时机让田川氏对软弱无能的松浦氏取而代之,将平户藩夺为己有。而田川介没有子嗣,就只有郑芝龙过继给他的田川七左卫门这个养子,到时候所有家业都将由他来继承。这样一番操作之后,只需数年时间,这平户藩就会改姓“郑”了,十八芝的东山再起也就有望实现了。
到时候他们在大明沿海所布下的众多秘密据点,少说也能发动数千武装人员。还有海内外的多方盟友,在经过数年的经营之后应该也都具备了相当的实力,大伙儿联起手来对付海汉,应该也有一战之力了。为当年死在海汉军枪炮下的亲朋好友复仇,或许就能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实现了。
如今田川介已经日渐衰老,不出意外过得几年田川七左卫门成年之后便能顺利接掌田川氏,到时候发动武装政变也好,软硬兼施逼迫松浦氏退位也好,总之拿下平户藩的统治权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困难。但海汉已经不肯留给他们那么多时间慢慢发展了,松浦氏又不愿按照田川介提出的建议来备战,想要充分利用平户藩的资源来对抗海汉的军事打击,那就必须尽管从松浦氏手中夺权了。
尽管田川氏今时今日在平户藩的影响力已经非常强了,但名义上的藩主依然是松浦氏,而且也不太可能指望松浦氏很配合地交出手上的权力,所以他们向田川介提出建议,尽快完成夺权,整合平户藩的力量,以便尽力抵抗海汉可能会在年内发动的军事打击。
田川介不清楚海汉究竟会在何时发动,但这些部下所报上的情况的确让他嗅到了非常危险的气息。按照部下的说法,如果能够发动整个平户藩的力量,或许还能与海汉有一战之力,否则等对方打上门的时候就只能洗干净脖子等死了。为今之计,只能用非常规的方式去进行备战,争取战胜对手的机会。
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让他心动的理由,那就是在他的有生之年成为平户藩的藩主。至少在流传后世的家谱上,他田川介的身份是日本肥前国平户藩的藩主,而不是藩主的头号家臣。虽然只是几个字的差别,但那就意味着他才是为田川氏开辟光辉历史的第一人,千百年后也会得到子孙后代的传颂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