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国与福建许心素控制的地盘之间相隔两千多里,中间区域的大段海岸线又几乎都被海汉和大明瓜分,所以双方在势力范围的划分上其实并不存在直接冲突。
但无论是安南还是许心素,对于通过海路来实现对外扩张一事,都抱有同样强烈的执念。毕竟他们各自的地盘都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而且最主要的合作伙伴海汉,就是通过海路发家致富的最好榜样。
有海汉的成功范例摆在面前,两家自然都想进行效仿,所以他们在作为盟友进行合作的同时,也会存在同行之间的天然竞争。
商业方面自然不消多说,许心素的地盘背靠大明,治下又有漳州泉州这样的老牌贸易港,在经营规模方面远远胜过了安南这样的后起之秀。如今安南虽然也在大力发展海贸,但因其起步较晚,贸易对象的数量和通航范围都还是比不了发展时间更长的福建。
不过相较于商业领域,双方在军事领域的差距可就没那么大了。他们接触到海汉的时间段相近,而且都是在尝到甜头之后,便将海汉军视作了自家军队的发展目标,从军事制度到武器装备,全面采用海汉标准,军中的高级指挥官都接受海汉提供的军事培训,完全按照海汉军所提供的标准来打造自己麾下的新式军队。
正因为所采取的成军方式和标准都相差无几,所以双方的军队也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并且实际战力也处在同一水平。不过因为互为盟友,双方显然不可能通过大打出手来分出胜负。双方军队要想在某种环境中一较高下,除了与海汉协同出兵的各种战事外,便只有军事演习和外军学员比武这样的活动了。
但许家军派到三亚留学的军事人员,在往年大比武中的表现一直要略好于安南学员,而这种看得见却撵不上的差距,更是让安南国感到不满。郑柞这次亲自赶来三亚督战,便也是想扭转前几年安南在这项活动中的不利局面。
往年由许心素派到三亚观摩比武活动的高级武将,一般都是许甲齐和许裕拙二人轮流担当。这两人在许家军中一人指挥陆军,一人执掌水军,一向最得许心素的信任,也都曾在海汉军中受训,并且拥有与海汉军协同作战的丰富经验。
郑柞与这两人打交道的经历,几乎都是在三亚,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今年也将是他们中的一人来三亚参与这项活动,但颜楚杰给出的答案显然出乎了他的预料,郑柞下意识地便开始猜测为何今年会换了主理军情的许裕兴来三亚。
郑柞没贸然追问原因,不过颜楚杰倒是主动作了说明:“许裕拙和许甲齐两位将军近期都有军务在身,不便脱身来三亚,所以福建方面才让许裕兴顺路代劳。”
郑柞当然不能再追问许裕兴来三亚的本来任务是什么,当下打个哈哈道:“原来如此,那能不能劳烦颜部长居中安排一下,看看许老三什么时候有空,大家一起吃个便饭,联络一下感情。”
颜楚杰笑道:“小王爷不必着急,等过几天各方嘉宾都到了,我们会以执委会的名义举办一次晚宴,届时会有你们打交道的机会。”
郑柞点点头道:“如此最好不过。对了颜部长,去年我国在胜利港造船厂订的几艘战船,都是提前付完了全款,如今日期已到,却还差了两艘不能交付。听说这两艘船目前仍在船台上尚未下水,离交付起码还得两三个月,这离当初议定的交船时间未免也差得太多了吧?”
郑柞下船之后就直奔胜利堡来见颜楚杰,一方面是外交礼仪,另一方面则是要亲自过问一下自家订购的战船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拖延了工期。
当然安南本来也有专人在三亚负责跟进这些事情,但并未能从海汉官方得到合理的解释和处理办法,就只能等到这次郑柞赴三亚公干,亲自与海汉高层交涉此事。
颜楚杰对此显然也是知情的,当下便解释道:“小王爷,情况是这样,今年上半年海军作战舰船在胜利港造船厂集中进行维修维护,因为工程量超出预期,所以一直占据了造船厂的部分技术人员和设施,才会导致贵国那两艘战船的工期拖延。”
郑柞听了之后沉默片刻,才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那贵国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颜楚杰道:“既然我们在达成交易时签过白纸黑字的合约,那就照章办事,造船厂先尽快完成后续工程,至于之前耽搁的时间,该赔钱就赔钱,我们也不会袒护造船厂。”
郑柞听了这番回答之后才面色稍霁,点点头道:“颜部长处事公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拖延安南战船订单这事,其实远不是颜楚杰所说的这么简单。如果单单只是普通的战船维护,如今已经不需专门交给胜利港造船厂来做,胜利港内海军基地也建有专门的设施,军方自己就可完成基本的修修补补工作。真需要拉到胜利港造船厂进行作业的项目,一般都是比较大的改造工程,比如要在船上加装蒸汽动力推进系统。
而现在海军原则上已经不会再对服役中的舰船作类似的改造,因为经过实践证明,这种需要对战船开膛破肚的改造会大大破坏船体本身的强度,让战船的使用寿命大为缩减。所以如今只在新建战船上安装蒸汽动力推进系统,而不会将其用在改装后的旧船上了。
所以让胜利港造船厂拖延了安南战船订单的真正原因,并非颜楚杰所说的维修维护,而是要为海军赶工新建战船所致。
海汉最近两年在北方海域频频用兵,海军已经有过半海上武装力量集中到了福建海峡以北地区,这直接影响到了海汉在南海海域部署的海军力量。特别是在南方的金兰港、头顿港、星岛等地部署的作战舰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合理的修缮和补充。
当然了,军方的这种“懈怠”也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海军军费所限,无法满足所有地区的布防需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海军司令王汤姆近两年都长驻北方,坐镇指挥海外战事,导致他没法守在三亚去为麾下的海军部队争取更多的资源。
于是在年初南海的一场风暴之后,驻扎在马六甲海峡星岛基地的海军舰队有四艘主力战船受损极为严重,即便进行大修也很难再继续服役,只能先从其他地方调派战船补充当地的防务。
马六甲海峡是西方势力进入南海乃至东亚地区的重要航道,海汉一向都对其极为重视,很快便让金兰港分派战船南下前往星岛基地,然后再从海南岛调了几艘战船去补充金兰港的防卫力量。
拆东墙补西墙终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军方最终还是得通过尽快新建战船来补上这个缺口。但由于这是正常造船计划之外的需求,所以不得不打乱了胜利港造船厂的现有生产安排,将一部分技术力量和生产设施优先提供给自家建造战船所需。
而同样是在这里建造的安南战船,由于所需的技术人员和设施都几乎相同,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只能先将安南的部分订单延后处理,把人手和设施腾出来完成自家任务。
这背后的原因涉及到海汉在南海地区的军事部署,还牵涉到安南海岸上的金兰港等地的作战船只调动。尽管与安南国是军事盟友,但考虑到从安南官方发生泄密的风险,海汉还是一直没有将实情告知对方,收到对造船进展的催促,也都是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直到这次郑柞亲自来胜利堡讨要说法,颜楚杰才算是首次作出了正面回应,但他所给出的解释,也依然不是事情的真相。不过海汉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影响到与安南之间的互信合作,所以在作出解释的同时,也表示会为此向安南作出一些补偿。
双方所签署的造船合约中的确是对违约行为有相应的惩罚措施,造船厂这边如果因为自身原因耽搁了工期,就将在经济方面向安南作出赔偿。虽然赔偿的金额数目有限,但多少也能抚慰一下安南人的情绪,让他们不至于因为这两艘战船的工期延误而失去对海汉造船能力的信心。
不过颜楚杰也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一些,郑柞虽然作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但并不会因此就影响到安南向海汉发出的军火订单。
虽然目前海汉已经将探索级战船的部分建造技术转让给了安南,并帮助安南在自家海岸线上建起了造船厂,使其可以自行建造探索级战船九成以上的部分,基本实现了这种战船的国产化,但更高一级探险级战船,却还是只能向海汉的造船厂下订单。
只要安南水师还需要继续扩充实力,装备威力更大的探险级战船,那就只能通过向海汉下订单来达成目的。即便需要等待漫长的建造期才能到手,但为了壮大自身实力,这样的等待应该也是值得的。
而且郑柞很清楚海汉同时也在为福建方面提供类似的造船业务,许家军的水师舰队有多强大,郑柞也是略有所知。安南如果在这方面不想被竞争对手抛下太远,那就只能继续向海汉的造船厂下订单,尽可能获得更多的海汉战船来壮大自身力量。
郑柞难得来一趟胜利堡,而且还得到与颜楚杰单独会谈的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错过,当下便借着这个话头,又向颜楚杰打听了一下其他武器装备的情况。
安南目前每年向海汉订购的各种武器装备数量相当可观,以供国内超过二十万人的武装部队逐步实现换装。但这也并非安南方面的终极目标,他们很清楚武器装备如果只能依靠海汉来提供,那终究是受制于人,还是要设法实现自行生产制造才行。
在经过了数年的合作,向海汉购买了天价的武器装备之后,安南也逐步从海汉获得了一些外销型武器装备的制造技术。不过安南虽然得到了技术,但在国内量产之后的武器装备质量,却一直没有达到让人满意的程度。
为此安南不得不又交了大量学费,请求海汉派出技术人员到安南实地指导技术。为了保证引进的制造技术不会走样,连很多生产工具和设备也都要从海汉购入。
“但我始终不太明白,我们的工匠是在贵国培训,然后又从贵国请了师傅到我国指导,所用到工具,甚至是生产材料,都是从贵国购入,为何这造出来的东西,却始终跟贵国出售的有那么一点差距?”
难得有眼下这样的机会请教专业人士,郑柞便将自己心里积压已久的疑问问了出来。
兵工技术方面的问题,肯定是主管这方面事务的白克思更为熟悉,不过对于郑柞的问题,颜楚杰倒也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所在。
“小王爷,关于你所提到的这些情况,我们也专门做了调查研究,最后发现问题可能还是出在人身上。”
“出在哪个人身上?”郑柞不解地问道。
“贵国制造武器的工匠,大多是十里挑一甚至百里挑一,送来我国培训,三五个月的时间,或许足够让他们学会生产过程,但却未必能掌握这些生产技术的原理。他们回到安南所传授的东西,也只能流于表面,同理,我国派去指导技术的师傅,能在短时间内教给贵国工匠的,也只是这些表面技术,而不是原理。有句古话叫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是说的这种情况了。”
郑柞想了想道:“颜部长的意思是,这些工匠的培训时间太短,所以没有掌握制造技术的精髓?”
颜楚杰点点头道:“可以这么理解,当然这问题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