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晓文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有手下来报,称目前在芝罘岛上避难的三名本地官员想要求见陈一鑫。
陈一鑫对这几人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因为他们最近这两三年还算比较配合海汉,默默接受了被架空的现实,所以才会在这次对方提出避难的时候,安排了他们举家到芝罘岛的军事基地住下。本打算过些日子就安排他们去南方定居,但这三人看样子似乎还有别的心思。
如果没有他的命令,这三人肯定没法再离开芝罘岛,说是避难,其实处境跟软禁也差不多了。陈一鑫略微考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要求,让人安排马车去将这三人从芝罘岛接到马家庄来。
“三位急着要见我,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陈一鑫故意在大事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是提醒他们最好不要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耽误自己的时间。
知县张普成算是这三人中的领头人物,便开口应道:“陈将军公务繁忙,我等本不该叨扰,但看到近期本县上下都在为了救济难民而奔忙,我等身为父母官却一直在芝罘岛上袖手旁观,实在不合情理。所以想跟陈将军讨个差事,让我等也能发挥一点作用。”
张普成这番话听起来似乎颇为诚恳,但陈一鑫却知道事情没他说的这么简单。
这三人当初见形势不妙,认为大量难民的涌入会导致福山县的社会秩序崩塌,就算躲在县城也无济于事,所以才主动请求海汉收容他们避难。这样就算福山县最后乱成一锅粥,他们身处芝罘岛上,就不用担心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问题了。
但这三人在芝罘岛待了这么多天之后,倒也没见本地局势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听说福山县的难民营是一口气建了好几十个,进入本地的难民都已得到了安置。
再后来接连不断有大型船队抵达芝罘港,然后开始从本地转运难民,他们在芝罘岛上倒也能看到个大概情形。眼看着数以千计的难民通过海运被送走,他们也明白了海汉处理这次难民危机的真正手段。如果海汉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转运规模,那么想必涌入福山县的难民数量应该不会导致本地崩盘了。
这本来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但对他们来说却未必。在向海汉提出避难申请的时候,他们实际上便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官位,做好了今后投靠海汉去海外定居的准备。但如果本地的形势并没有恶化到他们预计的程度,那他们这样做未免就得不偿失了。
虽然他们的官职都很低微,不过是一个知县,一个把总,还有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捕头,而且似乎也看不到今后升迁的可能性了,但芝麻官也是官,如果可以在官位上继续混日子,那又何必要背井离乡去海外生活。而且他们自己也很清楚,离开福山县之后,他们对海汉可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届时现在能享受的所有特殊优待都会中终止,而他们也将就此失去收入来源,必须得另寻生计才行。
不过好就好在他们现在还没离开福山县,尚有挽回的可能,只要厚着脸皮求一求陈一鑫,再放他们回县衙“履行职责”,那么临阵脱逃这事应该也能糊弄过去。等这场乱子慢慢平息之后,他们仍可以继续享受以前的安逸生活。
当然了,这些打算都得先让陈一鑫点头才行,而陈一鑫听完张普成的话,便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企图,面无表情地问道:“据我所知,三位当初请求上岛的时候,是连家当都全部搬了过来,应该也没打算要再回县城了吧?”
这三人中捕头韩勤地位最低,但也是他最能放低身段,赔笑着应道:“将军莫怪,我等当初的确是有上岛避难的打算,但如今时局有变,我等顺应形势,理应为救助难民再出一份力才是。”
韩勤就差没把“我变卦了”几个字说出来了,陈一鑫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这种事他若是点头太快,就未免显得太好说话了。
“那韩捕头倒是说说,你们几位打算怎么个出力法?”陈一鑫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眼神在三人脸上轮流扫过,似乎是在审视他们是不是有反悔的资格。
关于怎么做,这三人倒是已经在岛上仔细商量过了。当下黄曲开口道:“前些日子将军在芝罘岛款待各地来避难的富人,当时也曾安排在下与张知县出面,效果似乎也还不错。在下以为若是能让我等在本地难民面前多多现身,以县衙的名义劝说难民们好好与贵国合作,或许能为将军减轻一些压力。”
这三人为了能够让陈一鑫点头,也是彻底豁出去了。他们若是以官府的名义公开露面安抚难民,而且劝说难民接受海汉的安排,这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已经无异于叛国。不过乱世之中活命才是第一要务,大概也没有难民会抱怨官府替他们找了一条活路。
陈一鑫微微颔首道:“接着说。”
黄曲见陈一鑫面色平静,心知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是对了他的心意,便赶紧接着说道:“这些难民都是从山东其他州府逃难过来,并不了解本地状况,大概也很难对贵国提供的救助保持信任。若是由我等出面劝说,百姓肯定更愿意相信我们。此外我们三人合计了一下,愿一同捐出白银千两,作为赈济难民之用。”
白银千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了,不过这几年他们三人从海汉这边收到的各种明里暗里的补贴可着实不少,要掏这笔钱倒也不至于太肉疼,主要是为了向陈一鑫表明一下自己的诚意而已。
陈一鑫听完没有作声,这三人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候着,良久才投听陈一鑫开口道:“捐钱就不必了,三位既然有帮助难民的心思,那多做些实事就好。我希望各位接下来能把本地的难民营都走一圈,了解民众所需,打消他们的疑虑不安,帮助他们好好活下去。”
陈一鑫知道这三人愿意听从海汉的安排,很大程度其实就是看在钱的份上,否则但凡有点骨气,也早就辞官不做了。这几人既然如此看重钱财,那如果真收了他们所谓的捐款,心里必然会对此有个疙瘩。再说这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今后要在福山县继续留用这几个人,那也还得继续给他们发额外的饷银,也不差这一千两了。
再说他们真要是能按照承诺去做,好好劝说难民接受海汉的安排,乘船前往海外接受安置,那所能发挥的作用就远远超出一千两银子的价值了。
三人一听陈一鑫终于是松了口,顿时心口的大石头落了地。他们最担心的便是因为自己的反悔而惹恼了陈一鑫,两头的好处都捞不着。不过现在看来他们的判断还算准确,海汉人的确很需要将这些难民转运到海外,只要他们能帮助海汉完成这件事,那么陈一鑫就不会跟他们计较这段时间态度的反复。
三人忙不迭地答应下来,纷纷表示一定会好好完成陈一鑫交付的任务。
陈一鑫心里对这三人却没什么好感,心知他们不过是在为了利益反复横跳而已,这种人收钱办事尚可,但绝不可给予他们太多的信赖。
陈一鑫道:“你们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安排人跟你们接洽后续的事务。”
三人知道陈一鑫公务繁忙,能抽时间接见他们已是不易,连忙起身恭送陈一鑫离开。
不多时这会客室又进来一人,朝他们三人拱手招呼道:“三位大人,好久不见了。”
三人一见,来者倒的确是老熟人,连忙起身见礼。
目前福山县的难民事务主要是由刘尚在管理,既然这三人愿意出力帮海汉安抚难民,那具体的安排自然就被交到了刘尚手里。当年刘尚在福山县当差的时候,倒也跟这几个本地官员都打过交道,虽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但也的确算是老相识了。
“三位刚才跟陈将军商谈的事情,便由在下来作安排,三位可有什么意见?”刘尚手头也是随时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所以他并没有花什么时间来与这三人慢慢寒暄,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这三人刚与陈一鑫谈完,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机会,哪能有什么意见,当下都很客气地表示愿意听从刘尚的安排。
刘尚见状也不客气,便开始给三人分派任务:“黄把总和韩捕头可以分别去进入本县的两处官道,我海汉军在官道上设有关卡,请两位到那里去亮明身份,不管是哄是吓,总之要让进入本县的难民听从我方安排。”
刘尚继续说道:“张知县贵为本县父母官,如能出面安抚难民营中的百姓,劝说他们到海外定居,想必会有不错的效果。不过如今本县的难民营已经多达数十个,张知县恐怕要多多受累了。”
要是排斥这些安排,那他们对海汉真就没有价值可言了,三人这时候已没有挑肥拣瘦的余地,刘尚布置什么任务也只能先应承下来。
刘尚见他们没有表示异议,当下更是不客气了:“事不宜迟,我这便安排马车送三位去各自负责的地方,没问题吧?”
张普成倒是还记挂着别的事情,连忙插了一句:“刘大人,那我等的家眷,是否能继续待在岛上?”
刘尚笑道:“如今全山东最安全的地方便是芝罘岛,让家眷待在岛上,三位也好安心做事不是?放心吧,三位只管好好办事,其他事情都交由我方安排就是。过两天我会在外面放出消息,这段时间三位都是在难民营帮忙安置百姓,所以才没有在县城内开衙办公。”
三人没想到刘尚安排得如此周到,竟然是把他们这段时间从县城消失的理由都想好了。虽然这种理由未必见得有多强的说服力,但起码能让他们以一种比较合理的方式回到公众视野当中,不会让人认为他们已经叛逃出国。
当然刘尚这话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过两天再放出消息,便是要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如何。要是没有达到海汉的要求,那或许到时候放出来的消息就会有所变化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今后是否还能在福山县立足,大约就得看海汉的脸色行事了。
不过三人本来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福山县的打算,如今能捞一点算一点,留在福山县当个被供起来的土地爷,总好过远走海外从零开始。
既然已经争取到了表现的机会,三人也不能再含糊,刘尚要求他们马上开工,那就只能拼一把了。
当下刘尚便安排了两辆马车,先将韩勤和黄曲二人分别载去了两处进入福山县的官道,让他们去应付涌入本地的难民。而张普成则是由刘尚亲自陪同,前往马家庄附近的难民营开始实践。
海汉设在这两条路上的关卡主要是先将那些不愿接受安排的难民排除在外,不让他们入境变成本地的不安定因素。这种安排当然会引起很多难民的不满,因为他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是知道此地有专门接收难民的机构,会给难民提供食物和住处,但到了这里之后却发现这种救助条件是有门槛的,需要“自愿”接受前往海外定居的安排才能成为被救助的对象。
同意这个条件就会通过关卡进入福山县,然后被成批安置到某个难民营中。而不同意这个条件的民众往往会聚集在关卡附近,这类人聚沙成塔多了之后,便会形成治安隐患。
当然了,在缺衣少食的环境下,难民们很难坚持太长时间,所以也还是不免有很多人因为饥饿病患而倒毙在官道附近。海汉为此还要专门派人收敛尸体,避免来到本地的难民因此而对本地的接收难民政策有所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