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没几天,瀚州的天气还是很冷。
钟鼓大街上漂泊者相望于道,凌冽的寒风刮过缩在墙根儿底下的人像深秋断根的蓬草,随着萧瑟的西风裹了裹破烂的衣裳往里缩了缩。
醉仙楼,采白轻轻撩开望子瞧了一眼楼下,流民仰着头微张着嘴巴目光呆滞的盯着她们的窗子,只盼着那楼上哪位大爷能行行好扔下一口剩食来,浑如行尸走肉一般。
“姑娘,都等着呢!”采白激动的摩拳擦掌。
唤的女子是她家老大黎书,她正微扬着头翘着二郎腿大口的喝酒,一双凤眸微扬。
放下海碗,黎书端起桌上的盘子捻起里面的牛肉站到窗前。
望子的下沿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她的眉眼,薄而性感的唇瓣里传出微不着调的流氓哨。
“肉..有肉!”
“大爷,行行好吧...”
“赏口吃的吧..”
“要了我吧,每天给口饭吃就行,我啥都能干..您当个粗使丫头也行~”
沙哑的声音从干瘪的嗓子里扯出来如年久失修的风匣拉锯着难听到了极点,不少流民拖着无力的身子从四面八方爬过来。
嗦了嗦指尖的肉香,随手丢出去了一片酱肉。
肉香点燃了所有人的最深处的欲望,那些压抑的理智被饥饿的困兽彻底冲破,只是为了一片酱肉拿出浑身的力气争而食之,头破血流。
黎书抬手抄起一旁的麻袋。
“一会儿都别抢,保证你们个个都有肉吃~”采白年岁不大,声音却高亮。
人群哗啦一下子聚拢了过来。
这年头有糙米施舍还得人人争食,吃肉?那只能去死人堆里去找。
黎书抓起簸箕里的白面馒头和肉,仙女散花般的扔了下去,无数双死寂的眼睛追随着空中的白点儿一瞬亮了起来。
采白故意压低了声音喊道:“叛军不日攻城,想活命的还不赶紧出城逃难去?手里馒头当心别被抢了!”
“馒头~这辈子我还能再吃上一口馒头!?”干涸的嗓子早已分泌不出一滴津液恨不能从嗓子眼儿长出一双手,饥饿之下本能的将馒头往嘴里边塞。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馒头,肉...这是我的,都是我的,都给老子交出来,滚--”不等旁边的人咽气,微张的嘴巴里不知伸进去了多少只手,恨不能将那人的胃从腹腔里拎出来倒出一口吃的。
“别抢我的啊,我还有孩子...”女人死死的把馒头护在胸口绝望的哀嚎,被抢的人抢不过别人便把手伸向了妇孺。
破败荒凉的大街骤然沸腾了起来,蜂屯蚁聚般杂乱的聚集在一起,争的你死我活,黎书冷眼睨着楼下的闹剧,道:“传令给瞎子,明日攻城!”
“是!”
墙角儿,破烂的帽檐儿下狭长的眸子紧盯着楼上打的飞快的手势,把馒头往怀里一塞,背上铺盖卷向城门口走去。
楼上迟迟没有东西再丢出来,还有不少流民们伸着手等着,抬头一望不知谁说了一句:“人呢?施舍的大爷去哪了?他刚才说啥?”
*
东城门
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出城的人一波接着一波,那薄弱不堪的守城兵兵力几乎压制不住出城的大军。
大雄和二毛坐在板车上,看到蹭的蹿上来的身影,两人齐笑道:“老大~”
“东西呢?”黎书坐在最高的车栏杆上,随手丢过一包酱肉。
“肉~”大雄早就闻到了肉香,一伸胳膊齐落在他手里。
大雄开口却被二毛急哄哄的腋下夹着包裹上去:“老大,这儿呢~”
黎书看了眼车尾紧栓的木箱,她一手创办的暗香坊做的是杀人越货保驾护航的买卖,一路上不论做什么货都不能丢。
丢了便是打脸、砸招牌的大事,没了生意她怎么挣银子?
黎书爽利道:“走吧!”
“得嘞,您坐好了~”二毛甩了两道鞭花,快意的吆喝了一声“驾~”,大青骡平稳的拉着几人,奔向城门。
出城队伍中青骡车驾格外乍眼,不少人盯着大青骡硕壮有力的腿直咽口水。
黎书阴鸷的目光扫过众人,令人生畏。
“什么人?出城干什么去?”兵卒盯着大雄和二毛两个精壮的汉子不免生疑。
采白裹着面巾突然咳了几声,灰白的面巾上骤然喷溅上一口血,如开出一朵嫣红的花。
“不不不..我没病...”采白紧捂着嘴,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三人也跟着咳嗽起来。
靠,这还叫没病?
这眼睛得瞎到什么程度?
大雄咳的最激烈,唾沫星子都喷到了那当兵的脸上,只觉着喉咙都跟着痒痒。
“靠,不是痨病吧?!”那兵卒吓的往后退了几步,紧捂着嘴,瞥了一眼后面排队出城的长龙,语气不善道:“妈的,肺痨子,赶紧给老子滚~”
出了城门,黎书懒散的靠在行李上嘴角叼着秸秆,细嫩的手从行李下一摸掏出一把顶好的双弦弓,似笑非笑目光戏虐的看向城门。
噔的一声...
箭矢逆风破空,直直的钉入瀚州城门上,疾劲之下入木三分。
“啧啧啧,姑娘的箭术~”绝绝子!
采白伸着大拇指,一脸崇拜。
人们顺着滴答滴答的声音往上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脖子上的血还没有干透,黯然无光的大眼睁的浑圆,死不瞑目。
“啊--”
惊慌一片,有人颤着嗓音道:“这是..州同李大人吧?!”
瀚州州同李封桦的人头此刻正钉在城门楼子上,李封桦经常说自己要与瀚州同生死共进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瀚州失守在即,李封桦需得守着城门与瀚州共存亡。
“是李大人,怎么会...是朔涵部的叛军杀过来了么?!”
混乱间,又有兵卒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大人,钟鼓街发生暴乱那些灾民疯了一样到处抢,再不派兵怕是...”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彼此心知肚明:李州同都死了,瀚州怕是保不住了。
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的蜂窝一般往城外涌。
前路漫漫,可他们能去哪呢?
八疆线是一百年多前皇室划分的,瀚州以北的荒漠由朔涵、吐谷浑、柔然、乌苏四部分而盘之,瀚州以南沃土则是上清越氏、天水姜氏、洛华叶氏、盛江萧氏四族盘卧,各部疆线均有铁骑把守,如一道鸿沟不可逾越。
十年前世代生活在瀚州最北荒沙的柔然部落没了活路生了叛意,不过一夕之间黎书的全族被灭..她自无所忧虑的孩童变成了人人可践的马下奴隶。
七万首级血淋淋的挂在铁篱上示众,在威威皇权的压制下瀚北三部又伏帖的过了这么多年。
这件叛乱随着时间的侵蚀渐不被人提起,而一向安分守己的朔涵部族不知被什么鬼迷了心窍突然就叛了,萧氏铁骑出兵镇压,足足两年。
而这一次...好像没有十年前那般容易清剿。
老话说的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两年里,瀚北的难民饥馑,流离满室,人至相食,十不存一。
人哪..被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黎书冷睨着嘴角带着嘲蔑,啧啧..刀砍在脖子上的滋味儿也该轮着他们尝尝了。
微扬的桃花眼一闭,和煦的日光铺在脸上,黎书形态慵懒的躺着,似乎下一刻便能打出鼾声来。
“老大,咱们接完这趟活儿去哪?”大雄回头看了一眼黎书,一脸的兴奋和期待。
“只要跟着姑娘,去哪都行!”采白开口哈了一下嘴里的气味,忍不住吐槽:“二毛,你这从哪整的鸡血?怎么总带着一股子腥臭味儿?”
“靠~”
“你他妈的,不会给老娘整的死人血吧?!”
“这世道哪给你找鸡去?”二毛把最后几片肉塞进嘴里。
这世道,但凡沾毛带肉的早就进肚子里了。
黎书耳边响起一声怒吼:“呸~二毛,我日你祖宗的!”
也不怕给她整出点啥毛病!
黎书从行李里摸了一把炒米,嘴里哼着一首不成曲的小调,懒道:“我想留在西京。”
“啥?”采白揪着二毛的头发,扭过头几乎石化在原地。
“待多久?”大雄好奇,往她跟前一凑。
“那这边怎么办?”二毛忍着疼,伸着脖子。
黎书扫了一眼车尾的木箱眼底桀骜不驯,混不吝的翘着二郎腿,“看心情,这边的事让瞎子看着办,咱们也去西京过几天富贵清闲的日子。”
姑娘说的看心情,便是心情好了杀几个狗官,心情不好了多杀几个狗官。
这一趟货值十万两银子,何止在西京过清闲日子?!
那简直可以买处宅子添上婢仆做土皇帝了。
出了城,又走了七八里,马车停了下来。
大雄和二毛卸下木箱撬开一道缝儿,黎书望了进去。
没想到....
这货竟然醒了?
那她们在瀚州杀人的事岂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