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七号,白班,多云,生产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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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接到了投诉,来自和我对班的副组长的投诉,我们的直属上级,生产线品管部,主管助理们为此很生气。
我们电子厂是两班倒的生产状况,所以白班和夜班并行着两套工作组。在下班的时候,负责对接的工作组的一线管理者们需要写交接事项。
交接事项包括生产异常,正在进行的产品的生产状况,以及即将投产的产品的基本信息。
我不满意对班副组长的交接信息,在我看来不够详细,影响到我的工作的正常开展,所以我在交接本上写了这样的话,
品质控制,关乎企业信誉!关乎千家万户安全!岂可儿戏?
对班副组长看见了上面的文字,他把交接本拿到了他的班组的主管助理那里,很生气的投诉了我。
他的班组的主管助理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实际的控制力,因为我的班组也是有主管助理的,两个主管助理也一样需要交接班,也一样需要协调手下组长之间的关系。
两个主管助理都为这段话很生气!
她们都在这个电子厂工作了很多年,有非常丰富的一线生产管理经验。她们一起迎来了很多新入职的组长,同样也送走了很多离职的组长。
在她们的记忆里,应该没人这样写过交接记录,这个完全超出了工作范围,是直接对平级的同事的工作态度发出了攻击。
对班的主管助理为此非常愤怒,这等于是在否定她的领导能力,她的上司是我的同窗。
我的直属主管助理也很恼火,因为完全没有必要,引发她和自己平级同事发生纠纷。
她们都要求我把这段文字修改掉,我买了涂改液,在后面的几天里,把这段话清除掉了。
这件事情甚至闹到了部门主管面前,我又被责骂了,主管问我,你写的是交接班记录还是小说?!
嗯,交接班记录不能当小说写,我深刻的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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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格就是如此,超出我的容许范围,就会发起攻击,生来如此,我不懂怎么去控制。
后来的不久,和我对班的副组长辞职了,换了一个性格比较温和的女性副组长和我对班。
在这件不大的事情上,我没有胜利,被所有的上司责骂了。
辞职的副组长也不是失败,他只是对目前的薪金收入不满,不是因为我的挑衅而辞职的。他有自己的工作态度,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他离职之后请了我所在的品管部门的所有同事吃饭,甚至包括了自己工作组的所有员工,应该是花了一些钱。因为没有邀请我参加,我不知道他们吃的是不是丰盛。
他很清楚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也是有自己的容许范围的。只是他没有我那么鲁莽,喜欢随便发动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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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班生产非常顺利,我很满意。
二楼的生产车间品管部主管,打了电话到我们部门主管办公室,要我去一趟她那里。
这个主管我不是很想去见她,因为她的性格比较刚毅,我多少有点怕她。
她让我知道她的原因是,她怀着快要临产的身孕还在参加一线生产。有一天车间传来了消息,她上午还在拉线因为工作异常骂人,下午去了医院把孩子生了出来。
害怕归害怕,主管召见,我还是得去。因为毕竟越级呼叫,在我们电子厂属于很罕见的事情。
我到了她的办公室,她很亲切的接待了我,她告诉了我要我来的原因。
她所在的工作组员工,手机在厂属员工宿舍里面被人偷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找回来,因为电话卡里面存有很重要的信息,被盗员工很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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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主管不处理生产异常,你喊我来处理被盗,你还真是管的宽。
主管是人,员工也是人,人在一起久了会产生感情,我开始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我确实不算一个对他人会真正十分关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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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侦探。
我被找来的原因是我喜欢吹牛,我曾经在派出所当过一年半的警讯通讯员。我和我向往的职业的人群亲密接触过,所以我吹了牛,说自己曾经当过警察。
我的第一篇警讯报道被我写成了小说。报社的编辑很容忍,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看了看我年轻的样子,给了我他一张名片,然后鼓励我好好的学习下新闻报道的写作格式。
他同意发表我写的警讯,不过他需要修改,然后让我注意看一下明天的报纸。
第二天我第一个抢到了报纸,我看见了我写的报道。本来我写了三千五百多字,反应在报纸上的只有三百多字。这不是我写的,这是报社编辑完全重新写的。
报纸上面的署名很有意思,完全没有提到这个编辑,标出了见习记者xxx的字样。
那是我的名字,我当时还很年轻,不知道这里面包含着的巨大善意。我兴奋的等着派出所里面所有人都看见这个报纸,他们也确实都看了,后来他们会时不时玩笑的喊我一声记者同志。
我写的初稿,所长看过,驻所的刑警队长也看过,因为是他们经办的案件。
报纸上面的和我的初稿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看着我那么兴奋没有说破,只是鼓励我多学习,因为我好歹有了个称呼,见习记者。
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工作从属关系,也没有稿费,但是好歹算是社会对我有了第一次的肯定。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种肯定里面的宽容和善良,以及名不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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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很久,我也没认识到名不符实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就是我现在面对的情况,主管找到了我,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很焦急的年轻女工友。她们都觉得我既然当过警察,处理这么小的事情,应该是很轻松的。
我很要面子,当面承认自己吹牛,实在做不出来,只能中午工间休息时和女工友去了她的宿舍。
宿舍管理负责人和几个同宿舍的女工友都被召集到了宿舍里面。她们围着我,看看一个不是在电视剧里面出现的“警察”到底怎么侦破“案件”。
我,算是第一次真正走进女性集体住宿的宿舍里面,和男人们的也没多大区别。
我看了看住宿分配床位的情况,问了下手机丢失的时间段,问了一下当天所有人在岗的情况。
同宿舍的人分布在各个部门,有生产部的,有品管部的,还有仓管部的。她们是在不同的班组上班,有白班的有夜班的,总共有八个人。
在岗情况很容易圈定偷手机的人是谁,因为宿舍没人在的时候,门是锁着的,想进入必须有本宿舍的钥匙。
偷手机的人应该只在两个人中间选择,我很尴尬,她们都是品管部的。
我说不排除有外寝室的人,趁宿舍没人进来偷的,所以以后你们需要注意个人财物管理。不过以我的工作经验而言,这个事情不难查明,只需要报警,很快就能查出真相。主管至所以没有选择报警,是想给你们一个机会,不想毁了你们的前途。
空话说了一大堆,因为我的职务,在她们面前还算是上司,她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我不是侦探,这件事情也和我的工作组没有关系,甚至和工作都没有任何关联。我说了空话,没有跟进这个事情发展了,原本也就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
第二天楼下主管又打来了电话,告诉我的主管,手机卡被偷偷还回来了,女工友下班的时候在枕头上看见了,那里面有她很重要的信息。
我的主管把我喊进办公室,要我再去趟二楼,去见一见那个还很兴奋的女工友。
我很意外空话起了作用,在我看来那些根本吓唬不到人的。二楼主管看见了我,给予了我表扬,表扬的很夸张,以至于女工友开始产生了幻想。她希望我找出偷她手机的人,帮她找回自己的手机,因为是她攒了半年的钱才买到的。
我大概知道她的情况,她把每个月的工资大部分寄回了老家,帮自己的家庭让弟弟上条件比较好的学校。
我知道这个手机得来不易,但是我只能告诉她残酷的现实。既然手机卡还回来了,就表明偷手机的人当天就在场,我的空话让那个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所以,手机现在不是被卖掉了就很可能是被丢掉了,找回来的可能性很渺小,追查下去只是会耽误还畏惧法律的人的前途。
这不是正义!也不算是善良!
这只是二楼主管当初的愿望,不要把事情闹大,不要耽误年轻的孩子们的前途。
女工友很失望,她的主管劝告她不要报警,并承诺会帮助她换个寝室。
我抽身出来了,这不是我能管的事情,我不是警察。
后来的不久,这个年轻的女工友辞职了。辞职生效的时候专门买了一斤水果糖送给了我,表达了她的感谢。
我把水果糖分给了所有本部门的在职员工,她们都很开心,因为买的不是很便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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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糖,在我嘴里,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