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树影里有个人俯手按地,仅屈一膝蹲身扫目凛视四周。其畔另一人亦是同般精悍装束,端着粗管长械低声感喟:“只有死者才看得到战争结束。”
树后晃出一个帽沿遮眉的脸面涂花之人,手持长管器械转问:“柏拉图说的?”
“大家小心,”精悍装束之人点头叹息,端着粗管长械惕顾道,“先前遇见许多尸体残缺不全。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
“人类之间的战争不会结束,”帽沿遮眉的脸面涂花之人似有感触,从几具死尸杂陈间隙挪步说道,“只要还有人存在,就没完没了。无论几千年前,还是几千年后……”
我悄瞥手腕朱痕随语声微闪,忙加遮掩,从木叶茂密处窥见那个俯手按地之人抬首提醒道:“咱们追踪的东西应该还在附近,刚才看到那边有些男女慌慌张张跑过,往那个方向……”树上一人悬躯荡落,犹未着地,便在半空中难抑困惑的说道:“朝亚历山大港的方向,我看见若干莫名其妙的家伙抬一张床惶奔,上面好像有我们此前觅见之物,不过壳里大概是空的……”
“不要干扰历史,”那个俯手按地之人低言道,“咱们速去速归。”
“但愿还赶得及,”精悍装束之人端着粗管长械移躯说道,“此行没有黑鹰接应,当心有来无回。”
俯手按地之人起身持械转觑道:“那团夹杂着青辉漾闪的迷雾随时消失。这趟记住要赶时间,不然就被时间赶上。万一给咱们赶上了‘亚历山大港战役’更糟心……”树上荡落之人扛包跟随道:“几十万人混战的全城鏖兵,我可不想赶上。经历过就知道,兵器的优势在这种修罗杀场没多大作用。当初困在摩加迪沙,险些出不来……”帽沿遮眉的脸面涂花之人端起长管器械,在旁不禁唏嘘道:“前次不小心撞去巴赫穆特围城绞肉战场,就差点儿回不来。可见时间很难把握准确,去向亦非随心所愿。我觉得戚老大身边那个鬼鬼祟祟给他乱出点子的光头圆脸胖子从来就没一句靠谱话儿……”
我忍不住纳闷地转面回望,只见向匡在树后掐住光头圆脸胖子之脖,有乐亦拿扇拍打,悄问:“那些人是什么路数?”光头圆脸胖子满目委屈的摇晃脑袋说道:“这怎么晓得?你问我,我问谁……”我朝他们抬指贴唇,悄示低声,因见有乐仍在挥扇乱拍,我忙伸手阻挡,悄言道:“别闹!小心给外边那些人听见……”有乐改以另一只手拈出腰后之扇,继续拍打道:“这家伙至少脚踏一千多只船,你还让他跟着?当心遭其忽起坏心给你来一招‘背刺’……”光头圆脸胖子怨视道:“你这小滑头不要胡说,我什么时候‘背刺’过谁?”
“我忽有芒刺在背之感,”随着木叶纷簌,那些精悍装束之人匆往一个方向穿蹿而去,末尾掩行的一人端着粗管长械转脖惕觑道,“后边似有什么动静……”
前面树影晃动,有人压低声音招呼:“走快些,都别迟耽。戚老大还在河边泊船等候……”
“再说一次,”草丛里立起一个黑脸汉子,语音浑厚,扛着多管重械问道,“这里是哪儿来着?什么时间?”
“就跟我们的称呼一样,”旁边有个小脸家伙端着长管器物笑谓,“三角洲。”
“尼罗河三角洲,”帽沿遮眉的脸面涂花之人手持长管器械边走边说,“倘若郇山仪器没弄错的话,时为两千多年前。看上去有点不一样……”
“我觉得也没多大不同,”树上荡落之人扛包转望道,“你看树丛里那几个光头男女,神态样貌便似来自邻家……”
有乐摸额怔问:“光头,是指咱们吗?”光头圆脸胖子惑觑道:“先前我便纳闷,你为什么也是光头呀?”有乐伸扇朝我头上一拍,难掩懊恼道:“前次我和她一起被其可恶的亲戚梅雪居士那厮刮光脑袋,毛发还没长好,拿掉用以掩饰的发套之后,头顶看上去只是一些初冒的短茸毛。”我忙摸索道:“发套呢?”向匡转面催促道:“想是发现我们了,快离开这里!”
不待那些人追来,有乐拉起我匆溜。向匡亦揪着光头圆脸胖子奔随在后,树丛间晃出一个精悍装束之人,手端粗长器械,涂黑了脸转觑道:“想溜?”随即瞧向光头圆脸胖子,目现讶色,惑然发问:“咦,你……”脑袋倏然迸开,髓浆爆洒,歪躯掼倒。
没等我看清,身后枪声四起,震耳欲聋。旋即野林里接连炸响,数树摧折倒塌。硝烟弥漫之间蓦有多人惊呼,夹杂惑问:“看见什么了?先别乱打一气,瞧清楚再说……”
“只有死人才看清楚,”有乐拉着我慌奔,一迳摇头说道,“等瞧见就死定了,笨!”
向匡揪着光头圆脸胖子跑过来惴问:“刚才你们有没看见……”有乐伸扇拍嘴,抢先说道:“不该看见的东西,我不想看。好奇害死猫,咱们只管低头跑路,比后边那些家伙跑得快就行……”
林间枪声又起,传来惊叫:“有掠食者,大家留心!”随即惊叫转为惨呼,霎似忽左忽右,嘎然而绝。
闻听哮嗥之声漫山遍野,光头圆脸胖子不安道:“夜幕降临,荒野里有狮有豹,猛兽出没,四处掠食。咱们尽快离开为妙,以免跟他们一样沦为猎物……”有乐伸扇一拍脑袋,问道:“往哪个方向呢?看样子你似乎久积逃生经验丰富,还不赶紧带路……”
“这边,”光头圆脸胖子披起青布遮罩,转望着说道,“或有捷径,可觅路进城。”
有乐拉着慌不择路之际,我不禁担心:“其他那些人去哪里了?可别到处失散……”
“早就已然失散,”有乐懊恼道,“谁叫他们跑那么急,也不等我们赶上。”
“尤其是那伙抬床老妇,先前你看她们溜得有多快。”向匡郁闷道,“一把年纪,还能这样……”
我难免惑问:“既然她们溜在前头,后面是谁把床抬走了?当时让你拉起手,拽往树丛里溜得匆促,我没看清……”
“还能有谁?”有乐边奔边摇头,抬扇乱指着说道,“长利、信孝、一积、恒兴他们关键时候很愚蠢。一转眼就不知搬床跑去哪里了?”
“亚历山大港的方向,”光头圆脸胖子在前方转脖说道,“或许咱们也应该尽快跑去那边会合。先前我听谁提及有个熟人住在城郊树园,可能到那里落脚……”
有乐犹豫道:“急着跑去掉牙老头那里,搞不好正巧赶上他被人围着打掉牙……”
向匡从后面匆匆跑来,压低话声催促道:“要去就赶快去,休要停耽唠嗑。后头恐有东西追……”
有乐摇扇说道:“无论何时何地,拉家常是我们家族的优良传统。它能拉近我们每个人内心的距离……”向匡不耐烦道:“不分轻重缓急,当心拉死你们……哎呀,我肚子闹。想是椰子汁水喝多了,急需找个地方拉裤解决。”有乐摇了摇扇,后退不迭道:“谁叫你贪嘴?拉死你。”
穿越雾林,勉强又跑一阵,向匡似忍不住,捂腹停步说道:“不行,我要拉肚。谁有草纸?先借几张用用……”有乐伸扇指着四周说道:“到处有草,随手可用,不需要借。”光头圆脸胖子披着青布回觑道:“当心拉着拉着,被东西拉进草丛深处。往肉多处啃咬几口过后,连草纸也省去了……”
“那个小姑娘跑去哪儿了?”我兀自东张西望,树丛里突然窜出一影,冷不防从肩后勒住我脖子,我未及挣扎,便给利刃抵颔。瞥目只见有个青秃脑袋挨贴在畔,启唇凑近腮颊,吐气如兰,低声微哼道,“不想挨戳就别作声。否则我让你死在我哥哥前面……”
猝为一惊过后,我不由纳闷道:“你哥哥是谁呀?”有乐在树边止扇不摇,嗅来嗅去的说道:“这里好像突然有菠萝蜜的味道……”转面瞧见我身后多出一人,有乐讶然凑觑道:“你后边这个小光头是谁来着?”
我后边的小光头伸出利刃划破有乐的折扇,随即又迅速移回,抵住我下颌,低哼道:“哪儿跑来的野小孩,有眼无珠、死有余辜……”有乐抬起破扇一看,啧然道:“有眼无珠不等于死有余辜……”我后边的小光头抬起纤纤素足,越抬越高,有乐正自惑瞧,那只脚晃转一伸,突然踢在他腹下。有乐叫苦而退,捂胯蹦跳去草从那边,急嚷道:“向老二,拉完了没?拉完就快帮我出头,这里有人用不穿鞋的脚踢我老二……”
向匡蹲在草丛里怔望道:“树林里也有些不穿鞋的脚跑过。”光头圆脸胖子忙从树后探觑,眉飞色舞道:“雾中奔过的那些素裙飘荡之影莫非传说中的精灵仙女?”有乐亦挤过来摇着破扇观看,随即揉眼说道:“不是作梦吧?前方跑过好多光头的不穿鞋之人,皆似妙龄少女,其态曼丽动人。难怪我旁边这个死太监也为之心旌摇荡……”光头圆脸胖子在畔转面怨视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是‘死太监’?”有乐便即改口:“刚才说错了,应该是活太监。”光头圆脸胖子恼哼道:“谁告诉你,我是太监?你见过说话声音如此圆润的太监么……”
“别说话太大声,”我旁边的小光头不安道,“后面有太监在追我们。不知是我哥哥派来的,抑或我那个不要脸的姐姐?倘若是我哥派来的还不算太糟糕,但我总觉得有杀气尾随不舍……”
“我也觉得有杀气,”向匡从草丛里伸头惑瞅道,“那个眼圈发黑的小光头怎么冒出来的?”
“这是烟熏妆容,”我转面瞧了瞧,稍加端详道,“掩饰不住星眸明丽。”
“多谢夸赞,”烟熏妆容的小光头眨闪明丽之眸,随即目含杀机的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做掉你。这叫一不做,二不休……”
我觉利刃轻欲刮肤,咋舌儿道:“为什么呀?”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往旁惕然扫觑道:“因为你们也是光头。看样子不像我哥哥那边的人,却似我那个不要脸的姐姐从叙利亚带来帮她夺位的同伙。别想否认,那个光头圆脸胖子最像……”
光头圆脸胖子转脖听到,连忙缩回树后。有乐摇着破扇问道:“你那个不要脸的姐姐是谁呀?”
“明知故问,”烟熏妆容的小光头低哼一声,从裙下抬足,越抬越高,引得有乐仰面怔瞧,忽却摇腿晃摆,迅即伸撩往下,又给他一脚,随即笑觑道,“就更加死有余辜。”
有乐刚啧一声:“明知故问不等于死有余辜……”腹下猝挨其足撩踹,叫苦而蹦,转去草丛那边,急唤:“向老二!拉完了没?我老二那里又挨一脚……”向匡蹲在草丛里闷声回应道:“可不可以别把我的称呼跟你那里混为一谈?”
我扭住那小光头的手,拧转到腰后,使其叫苦不迭。有乐闻声转望,讶然道:“这么快就搞定了?向老二还没拉完呢……”向匡在草丛里似已瞅见我所使手法,不禁称赞:“好手段!这招很是精妙,叫什么名堂来着?”我一时想不起该叫什么,推开小光头,说道:“初次穿越的时候学到手的。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关东煮’。”
有乐抬扇遮嘴,凑近悄问:“上杉谦信教给你的是吧?我早就怀疑你和他也有一腿……”我抬着手腕说道:“当初名叫景虎的小僧教我学会的。我早就怀疑你哥和他也有一腿……”
“我哥和谁都有一腿,”烟熏妆容的小光头转身正要扑来厮打,闻言扁了扁嘴,语带哭腔的说道,“败坏家业,把埃及都快折腾没了,眼看就要变成罗马一省之地。还有我那个不要脸的姐姐,简直死有余辜……”
“我哥好像也是和谁都疑似有一腿,”有乐从旁抚慰,挨近唏嘘道,“委实令人想不通。做人弟弟妹妹真是太难了,一路走来尽是莫名尴尬。然而我觉得,和谁都有一腿不等于死有余辜……”
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又从裙下抬足,渐抬渐高,直至脚底朝天。我见有乐仰头愣觑,连忙把他拉开。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忽晃一脚,甩足向我撩来,被我再以同样手法,一抓正着。有乐乘机拿扇拍打,小光头叫苦道:“若肯教我这招妙手,我或许可以改变主意不杀你们。”有乐以扇击脚,问道:“你要学来对付谁?”
“还能有谁?”烟熏妆容的小光头扭腰挣扎道,“我要用以防身,免得迟早被那些太监谋杀。先前我疑心他们要下手谋害,就匆忙跟随侍女们一起从小西比欧看守的那片园子里逃出来……”
“你也认识小西比欧?”有乐闻言收回欲击之扇,改为拍头,轻敲脑袋过后,微笑说道,“那咱们就是同一边的,俗称‘自己人’。什么也别说了,快带我们去他那里……”
我朝他欲使眼色不及,只见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又从裙下抬足,越抬越高,渐至脚底朝天,引得有乐仰望,我匆忙复施同样手法,要抢在其足撩近之际,攫握腿踝,不料小光头这回学了个乖,没往我跟前踢来,突然移晃向后,踹那光头圆脸胖子腹下,使其猝然吃疼踣倒,在树边捂裆怨视道:“为什么呀?”
“因为很显然,”烟熏妆容的小光头伸足踩踏,矜然睥睨道,“我跟小西比欧不是同一边的。所以才从他那里逃出来……”
有乐摇了摇扇,改口说道:“其实我们跟他也不是很熟。本来想去打他掉牙,可是不识路。不如你带我们去他那里,然后咱们一起打他掉牙……”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冷哼道:“不用你们去打,他早就掉牙了。嘴里没剩几颗好牙……”有乐循循善诱的说道:“那我们就去打他牙齿掉光,一颗不剩!什么也别说了,赶快带路,让你见识一下何谓‘大杀三方’,此行势必片甲不留、粒齿无余、颗牙未存……”
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初虽将信将疑,但受有乐言辞鼓舞之下,不知不觉听得眼睛发亮,捏起粉拳,跃跃欲试。向匡在草丛里忽道:“赶紧低头蹲下。林间悄现多个眼神狠厉之人,清一色黑衣光头,手长掌粗,肩后有弯弓大刀。”有乐迅速拉我伏身蹲低,顺手拉拽树枝遮盖,利索地隐藏妥贴。烟熏妆容的小光头在旁抬手遮腮,悄声告知:“那些似是其中一拨追杀我的太监。谁能帮我打发掉?”
“谁也打发不掉,”有乐抬扇朝向匡一指,张口欲言,向匡抢先伸手捂嘴,摇头低语道,“他们人多……”
有乐挣脱其手,难抑懊恼道:“那还不赶快溜?”向匡又伸手掩嘴,压着话声说道:“我还没拉完。”有乐挣身挪避道:“这里气味难闻,我不想蹲在你旁边。”向匡急打手势道:“不要出声!无论怎样都要忍……”我和烟熏妆容的小光头抬手各捂口鼻,屏息静气之间,旁边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有乐啧然道:“你在放鞭炮吗?老弟呀,刚才说好要忍住别作声,转眼你却在旁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间隔多远都听得清楚。”向匡憋苦道:“可我实在忍不住……”
烟熏妆容的小光头伸脖一望,急又缩回,吐舌儿道:“他们似乎听到了。纷纷往这边转头……”有乐伸扇往向匡青秃发亮的脑袋一拍,随即移身开溜,猫腰朝我招呼:“藏不住了,闪先……”我拉起光头圆脸胖子奔随,烟熏妆容的小光头亦慌张跑开,向匡在草丛里忙乱道:“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