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影下立起一人,颤巍巍地走来,话声暗哑的问道:“会不会认错了人?”
“不会错,”花白胡子的家伙低哼道,“三河暗花,悬红要她的命。他们那边在园子里有内应,领谁来就是谁要进那个酱缸腌着。”
我想到蒲生之言,心下暗惊:“那就是我了。妥妥的没错……”话声暗哑之人啧然道:“我问的是,你们有没认出她到底是不是寿桂尼家的人?”
“没错,就是她。”破帽儿遮额的家伙在墙边说道,“跟花红悬赏目标一样,眼前这女子便是当初常跟我们订购鲜花送去尼姑台那里的小姑娘。当年我还打听过,她是义元公家里的人。后来去了京都跟亲戚住,却招惹了三河殿的手下,有人出好价钱要她的命。”
我忍不住问了一声:“是不是三河碧海郡的忠世他们还想要我死呀?”那几个家伙不约而同地摇头而笑道:“我们不是忠世一伙的。乌衣巷从来单干,最近生意不好。接的买卖全是杀熟人。前些天让我们去杀雪浮和尚,我们就没接那一单。这单要是再不做,就没人找我们干活了。”
“何止呀?”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苦笑道,“不赶快做掉她,就会有人到乌衣巷订花送去咱们几个的坟头。‘三河众’不好惹,若还想在远江一带混下去,咱别得罪他们为好。”
“我就不怕招惹他们,”毕竟与三河已结下梁子,我闻言不禁心头冒火,蹙眉说道,“他们逼你几个来干脏活吗?”
“归根到底,是生活逼迫。”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苦笑道,“每当日子稍有改善,东西又乱涨价,房东也乘机加租,于是再次被搜刮光,重新变穷。胆子小就挨饿,胆子大就去作奸犯科,糟糕的生存处境逼良为娼,便连我们也是被迫‘着草’、捞了偏门。然而三河那帮家伙极不好惹,这些人尚未取得天下就已经專制得很。你招惹了他们还不知害怕,结果就是要进缸里去腌了。”
眼见数道黑影四下逼近,拉着我退无可退的那人按刀说道:“别忘了我们都是东海人。世代素受义元公一家的恩泽,做人不能忘本。何况见利忘义……”话未说完,檐上翻落一个黑影,猛然挥刀照脑后急削,口中不耐烦道:“就你话多!”
我身旁那人唰一下出刀反撩,叮的一声挡开削近后颈的刀刃。身后那人不待落定,翻袂晃转,又挺刀进击,急搠后背。我身旁那人冷哼道:“你怎么都是从背后袭击呀?”反挥一刀,后发先临,抵着背后出刀之人喉下。那人一迟疑间,收刀后退,在墙影里蓄势道:“出刀不杀,手下留情。你不配干这行,去当和尚罢,不然迟早让比你狠的人先杀掉。”
“你们也是东海人吗?看到老乡太好了,”我忍不住欢然说道,“不如你们全都改行吧,咱们一起回家乡去卖花。我这有点本钱,可以帮着扩大你们花市的门面。”
“扩大门面这个想法很好,”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称然,“身上带钱就更赞了!大家动手把她脱光,放进酱缸里。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衣服,我们收走不谢。”
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啧一声说道:“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把她脱光了不好吧?何况还是义元大人家里的小姐来着。不如留点面子,搜身取走她的钱财,然后整个儿放她进酱缸里,留下身上衣服不扒光。什么也别说了,赶快动手,我要拿钱去吃碗面,穷困饥饿太久了,实在没办法忍受下去。没钱真是很惨!想好好做人,多少讲点情义,却装不成人样儿,都是饿肚子给闹的……”
没等他唉声叹气完毕,我就掏钱伸递过去,说道:“给!这些零钱够你们拿去吃好多天面条了。”
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接钱赞叹不已的说道:“零钱就有这么多?看来你身上很丰富,果然不愧是名门豪族小姐,被追杀逃亡还这么阔绰,给点零花钱竟出手如此豪爽!还等什么呢?快搜身拿光她的钱……”
其实我没那么有钱,出来逃难走得匆忙,未及带上多少值钱的细软就拉着有乐跑掉。不过我从小跟着那位奇怪的老爷爷四处流浪,他似乎不在意没钱花,而我学会了捡东西,以及寻找值钱东西,并且善加储藏。
“这货何止有钱,她还有地。”破帽儿遮额的家伙抚颌而觑,蹲在墙下说道,“有地就能养人。我听说她有望继承的地盘不比井伊家族那个女领主直虎名下的地方少。或许便因为此故,才有人想要她死,我猜想此人不是数正就是忠次。三河殿身边那帮家伙里头,数正的嫌疑大些,忠次应该没那么奸。”
“别想那些伤脑筋事情,”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催促道,“赶快干完活儿拿钱走人,然后回三河向神秘雇主收钱。休要再问谁在背后主使,免得遭其灭口。”
“如果真是数正他们主使,灭口我看有八成甚至九成都不止。”我蹙眉说道,“你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活儿没那般简单。假如不是这样,他们直接就派人来干了。何必多费周折从外边另找人手代劳?不如这样,若想要活命,你们改跟我干,当我的家臣怎么样?从此会有钱、有地、有花市,甚至能扩大生意。并且还不用死。更不用担心再饿肚子……”
“这样啊?”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琢磨道,“你描述的前景很可观,我听着也不免有些心动。”
我抬起一只手,高兴地说道:“那还不赶快拍一下手,这叫击掌为誓,即刻把这事儿说定。”破帽儿遮额的家伙点了点头,伸手来迎,说道:“好啊,就这么说!”
于是,我们拍了手。啪的一声响,他晃手抓住我腕间,趁机拽我到大缸那边,按着后颈要往里塞入。我不禁惊问:“怎么回事呀,刚才不是说好了么?赖皮怎么行呀……”
先前护着我的那人急要出刀来救,却被好几人一齐出刀,逼抵要害,从前后左右将他架住。花白胡子的家伙低哼道:“倘敢乱动,教你即刻死于乱刀之下!”颈后那个从墙影里欺上来的家伙亦说道:“大家一块儿来的,我不想你死在这儿。何况你刚才饶我一刀,想还你个人情。但若轻举妄动,别怪我们以多欺少。”
“市十郎,”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催促道,“赶快塞她进缸,以免夜长梦多。毕竟这儿是清洲,地头蛇太凶,咱惹不起。”
我急转念头,在缸口说道:“知道不好惹还敢乱来?我数到三,再不放开,你们马上就会被干掉!”
“这儿哪有其他人?”蹲在大缸上的那个家伙转面乱望,哼了声说道,“虚声恫吓没有用的,而且你俯身在缸边撅那个股太高了,会使我产生其它想法。识趣就含蓄地收一收,不然我就要趁搜身之际胡来,顺便拿走你的衣服……”
话没说完,挨一巴掌掉进缸里。随即湿漉漉地冒出脑袋愕问:“市十郎,为什么给我来一手?”
破帽儿遮额的家伙扶我站正,跪拜道:“小姐请受在下市十郎磕首三拜,愿为家臣。此后若有贰心,千刀万剐!”
花白胡子的家伙也连忙抢身扑来跪伏道:“老朽孙九,乞求收伏。”其余几人也慌忙拜倒,我噙笑而问:“怎么你们不赌一赌了吗?”
“没必要,”话声暗哑之人在我脚下颤巍巍的说道,“我们愿降伏。在下名唤鸟市,乞求小姐收留。”
“为什么没必要?”缸里的湿漉漉家伙乱望之余,不禁恼问道,“难道你们就这样轻易投降她了,节操在哪里?”
“节操掉一地,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花白胡子的家伙啧然道,“来杀她,我们本来节操就已经掉了。亏你还有脸提节操?你还知道有节操这么一回事吗?别往那边张望,蒲生在树梢那儿跟鬼似的飘着。”
缸里的湿漉漉家伙闻言一惊,几乎又吓缩回酱料中,失声道:“啊,可怕的蒲生在附近飘荡吗?”不知因何竟似噤若寒蝉,没敢迟疑片刻,慌忙爬出来,跪拜在我脚边,惴然道:“小的名唤七喜,先前冒犯尊驾,着实过意不去,这些零钱请小姐先拿回去收好,就算没钱花,我也愿意跟着你‘揾食’。何况你真的有地,我琢磨过了,跟着你不会挨饿的,对吧?”
“闭嘴,”花白胡子的家伙瞪他一眼,俯身趴在地上,低声说道,“有人过来了。”
一个提灯小侍走到矮垣外,往里边瞧了瞧,问道:“夫人,可有吩咐?”话声暗哑之人在我脚下颤巍巍的说道:“你几个都别作声,那个人似乎是甲贺伴党。”我觉那提灯小侍依稀有点眼熟,先前似在园中见过他随侍左右,不知脚下那些家伙为何害怕,我回答了一声:“倒也没什么事情可吩咐的。”
那小侍提灯走入,张望道:“这个作坊先前的那些人呢?”湿漉漉的家伙在我脚下抬了抬眼,见我亦投眸意含询问,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绑在后面,本来也要一块儿塞入酱缸。我……我这就去放了他们。”
“不不,”那小侍提灯上前向我施礼,随即抬首说道,“照样放入酱缸,运去三河。给你们的那位神秘雇主看,就说是完事儿了。干净利落,不留活口,雇主一定满意。”
非仅我闻言惑然,我脚边那几个家伙亦一齐愕望,湿漉漉的家伙愣着眼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你们事儿了。”那小侍提灯转觑四周,语气寻常的说道,“随即我们这边自然有人跟着找上你们那位神秘雇主,从他那儿顺藤摸瓜,查出何人在背后主使。”
我脚边那几个家伙相顾恍然,湿漉漉的家伙犹豫的说道:“可是没有她的尸首,又怎么交差呢?”
“这个不难办,”那小侍朝矮垣外抬灯摇了三下,树丛里晃出来两个黑衣蒙面家伙,抬来一个木箱,到缸边打开,我亦随着脚边那几个家伙投眼望去,只见箱内躺有一个歪着脖子的女尸,身无寸缕,而且浮肿发青。见我神色不安,那小侍伸灯照给我看女尸之脸,说道,“这是信雄公子房里那位会画画的侍妾,先前泷川大人的手下在林子后边那条小河里找到她的尸体,眼下派上用场了。”
说完,示意黑衣蒙面家伙将女尸塞进酱缸。我蹙起眉头,忍不住说道:“既是信雄的侧室,为何不好生安葬她,却这般糟践她遗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小侍提灯照着塞尸酱缸,语气如常的说道,“为了夫人你的安全,只好暂且如此权宜行计。此乃泷川大人的主意,和长秀大人商量过,贞胜大人也赞成,三位大人皆认为不需要告诉主公和信雄公子知道。贞胜大人说,该怎样办才最有利于主公一门,我们就怎样办。况且信雄公子这个小妾也不算正式迎娶过门的侧室,只不过是他随便收去填房充数的一个婢女。我们查过她虽说来自伊势,其实本是龙兴公子那边派来的的耳目。龙兴公子战死后,不知她又效力于谁。夫人别担忧,我们心里有数。如果是真正侧室身份,不论生前身后,在我们主公这里当然会受厚待。然而假的又另当别论。”
话至此处,似有意似无意地抬起眼皮,朝我投来若含言外之意的目光。不等我反应过来,那小侍又提灯扫视我脚下那些跪伏的家伙,皱了皱眉,说道:“至于这些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夫人不必理会,交给我们处置就可以了。”移开灯光,转头朝矮垣外叫唤一声:“针阿弥、种田龟,请你二人护送夫人返回园内。”
随着映垣影移,又有两三个小侍提灯现身。破帽儿遮额的家伙认出门边侍立之人,先为一怔,随即赶紧低头,不安的说道:“门边似是今川家的孙二郎,亦属夫人东海一族。”我诧然投眸,含惑问道:“是吗?怎么先前我竟不晓得……”门边侍立的小姓施礼道:“在下无非今川家族里身份低微的小辈,怎配小姐挂齿?不过听闻小姐无恙来投信长殿,小的心里也甚喜慰。”
说着,趋前悄告:“这几个家伙虽说也来自东海,不过应该没什么节操可言,只怕靠不住的。小姐不必在意他们,回头这几个家伙便会被那神秘雇主即刻灭口,但我们泷川大人会派高手跟随其后,找到雇主及其背后指使之人,不动声色将其消灭。斩尽杀绝,必不留后患给小姐操心。”
“我会跟着去,”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转面瞧了瞧我神色,见犹迟疑,便语气寻常的安慰道,“确保今后三河那边想杀你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伴正林既然这样说了,小姐自必从此安然无虞。”门边侍立的小姓连忙点头称然,宽言道,“甲贺伴党出手,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既是这么厉害,”我不由惑问,“昨夜你们怎么不拦住信雄他们,却任由折腾拆屋来着?而且刚才我被诓出来之时,怎么也没人拦阻呢?”
“家中从来没人敢阻挠信雄、德姬、有乐他们搞事折腾的,”一个模样质朴的小姓微笑说道,“这些公子小姐从小胡闹惯了,便连主公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况且我们防的是外人搞事,不是防自家人。至于家中这几位活宝,他们几个一旦横行起来,我们也没辙儿。不过昨晚有人无声无息地打灭了庭院内那些灯火,手法巧妙,引起了我们怀疑。于是想看看是谁搞鬼,先前便没贸然现身。”
“种田龟,不要再说了,过来帮一下手。”大缸边有人叫唤道,“那女尸在河水里浸泡肿胀变大了,不好塞进去。”
我转头瞧见酱缸那儿又多了个小姓,帮着两个蒙面黑衣家伙塞尸,看上去很费劲折腾。模样质朴的小姓挽袖正要过来帮忙,先前进院的那提灯小侍皱眉说道:“种田龟,不要去帮。鱼住胜七,你也别弄脏了手。且让那几个东海的家伙帮忙就行了。”
然而东海的家伙都没动弹,只望着我。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皱了皱眉,看得出他们害怕,但仍等我点头,他们才肯动。那提灯小侍啧然道:“夫人,不是真要收他们为手下吧?”我无奈唯有颔然默示同意之后,那几个家伙才起身去缸边帮着塞尸。我转觑那提灯小侍含询的双目,说道:“已答应了,说话就要算数。”
“就是呀,连人家小姑娘都知道说话算话,你们答应接这票买卖,说话怎能不算数?”两个东海家伙拽扯着墙后一人正要往旁边的酱缸里塞入,有个人忽道,“乌衣巷的家小不想要啦?一家大小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我本想为这家作坊的人求情,闻言不由一怔。两个东海家伙吃惊寻觑,往墙影里被捆绑的那些伙计投眼愕问:“刚才谁说话?味香坊的人吗?”被捆绑的人回答:“味香坛酱料作坊的人已塞进酱缸里好几天了,死人怎么会说话?”东海家伙惊问:“谁杀他们的?那……你们又是谁来着?为何冒充味香坊的伙计?”
“还能有谁?”被捆绑的人摇头笑道,“当然是我们干的。本来还想等你们把她塞进酱缸之后,再将你们这几个家伙也一并塞进酱缸,运回远三之地。不料你们东海家伙太无能,和氏真一样没用。若干甲贺伴党的人就把你们这帮没用的废物吓坏啦?投降谁不好,投降她?认一女子做主人,乌衣巷的节操还真是没下限。连甲贺伴氏你们也害怕成这副熊样,伊贺你们就不怕了?”
东海家伙傻着眼怔望道:“哪儿还有伊贺呀?我们听说不是早被信雄和他爸爸打废了么?”
“你们才废呢!”被捆绑的人坐在墙脚冷笑道,“伊贺三大派,只灭了百地。也没灭彻底,服部氏早就离开了伊贺,况且还有不知去向的藤林一族。随便哪支派系出动,杀伴正林有如捏鸡。”
先前进来的那提灯小侍皱了皱眉,转面吩咐:“种田龟,你先护送夫人回园。接下来的场面会甚为难看,不要让夫人看到太多杀戮,会影响她清纯的心境……”被捆绑的人坐在墙脚裂开嘴笑道:“杀你如捏鸡的场面确不好看!”笑声未落,不知如何从绳缚中轻松挣脱,率领墙影下纷起的数道黑影,倏然跃身逼近。
一个提灯小姓护着我往外跑,后边打斗声起,匆忙中我回望一眼,瞥见两个黑影从墙头扑向那个名叫伴正林的小侍,其余的人也交起手来。没等更觑分明,一颗被抹飞的人头落到我脚下滚动,将我吓一跳。未及低眼去瞧,又一颗人头溅血而飞,朝身后急落,我慌忙走避不迭。
护着我的那个小姓不安道:“似是伊贺早年投靠三河的那帮人,瞧他们出剑迅狠的身手,显然接近于服部一族。却又似是而非,应该属于秋叶街一带隐匿的雨巷流忍。不料他们在这儿早布杀阵,已然不动声色地设下埋伏,看来出动的人数还不少……”
院墙外一人转出来说道,“看不出你这只小田龟好眼力!”从身后倏挥一剑扫芒横削,将那小姓持来格挡的灯连杆劈为两半,剑势迅猛,斫断门柱,迫那小姓跌撞退避。嘭一下大响,门也劈裂为两段。剑势不减,顷即抹向我喉下。
我只道要完,却见一枚针芒飞闪而至,击叩剑梢,叮的一下磕出火星。顷即眼前出现更多针芒,叮叮叮叮磕击之声不绝。大片针芒激闪之际,那人持剑之手及臂膀、肩背诸处接连绽放血花。便连脸上也嵌针数枚,剑势去偏,劈倒旁柱,只见有个小侍先已将我抱开,手微扬间,那人眼窝嵌针,一惊而退。
一人喝了声采:“针阿弥,好样的!”影随声至,出剑悄迎眼窝嵌针之人,只一挥即收。回剑还鞘之时,眼窝嵌针之人转面侧觑,问了一声:“似是落合剑法,何人杀我?”身后现出一个小侍模样之人,收剑回答:“落合家的小八。”
眼窝嵌针之人顷似面笼死灰之气,脸色惨然道:“落合一脉,果然不逊于剑圣卜传。”随即抬手递剑,叹道:“我这把剑几乎无所不摧,配得上你落合家的快剑迅击之术。请收下!”语毕转身倒下,其躯绽溅血箭。
不待那小侍模样之人拾剑去瞧,身后大缸接连迸破,碎片如雨,激射而至。名叫针阿弥的小姓转身以背相护,将我推给前边墙下现出的一个小侍,说道:“缸中也有埋伏,这儿有好多埋伏。喜太,你先护着夫人赶快跑回园子里去!”
我被小侍拉走之际,转头回望,只见那个落合家的小姓飘身挥剑荡击,连连击开纷射而来的破缸碎片,迎斩缸中蹦出的数道黑影。针阿弥、种田龟也返身加入战团,却又有数人从院墙下陈放的空缸之内悄无声息地跃出,除了向前边袭援的一拨,另分出三人朝我追来。
那小侍拉着我跑,眼看身后之影追近,嗖嗖嗖三声破风疾响,我背后三道欺至之影应声而倒。拉着我的小侍问道:“狩野,是你吗?怎么三支箭竟然分别从我头顶和两颊擦皮而过,刮破了脸伤着颜怎么办?”树后转出一个背着箭筒的小姓,弯弓搭箭,说道:“你不靠颜吃饭,机灵点儿,赶快跑进园去。后边又有人追来了,不要停耽!”
“瞧,我流血了!”那小侍拉着我边跑边懊恼道,“往头上一摸,手指是湿的。请帮我看一下,是不是擦破了皮?”
我察看了一下,告之曰:“没破皮啊。那是汗水来着!”那小侍惊犹未定的说道:“刚才真是好险!夫人你以后别乱跑出来,外边豺狼多。你若是挂念家乡亲戚,我帮你捎封信回去互告平安就好。”
我蹙眉道:“怎么捎信啊?你又不认识我家里人……”那小侍摸摸头,又看看手指,低觑道:“谁说不认识?我也算是大膳大夫一家的亲戚,连姓也跟他同姓。反而你丈夫都不跟他同姓了,后来过继去神尾家族了是吧?听说那班刺客便是因这个缘故来杀你,你丈夫过继的那个神官世家有很大一块地盘在东海和甲州交界那边,想是三河殿有些家臣不想归还给你,就四处买凶雇人追杀。他那边家臣有名的悍啊,历来都悍狠。”
我瞅着这小姓,惑问:“你是谁呀?果真也是我们家亲戚来着?有乐他哥怎么会容许你留在他身边侍奉?”那小侍又摸摸头,说道:“我也姓你家翁信虎公的姓,不过你叫我喜太就好。至于有乐他哥,他喜欢我就留下来在他身边呗。正如他喜欢你,也想把你留下来一样的原因,他这个人呀,从来爱恨分明。对我们家的人呢,恨是恨死,爱也爱煞。”
“不要在背后议论主公,”前边树后转出一人,肩挎长铳,提着一杆没点着的灯走来,招呼道,“喜太,我接她回园。你拿这支铳去喷一喷那些刺客,估计喷两下,他们就跑了。就算不跑,光秀和秀吉他们的巡兵也必闻声赶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拿去喷?”我旁边的小姓接过火铳,低头摆弄了一下,问道,“傍晚下过雨,周围的气息似仍潮湿,不知道火药能不能点着?”
“我眼神儿不比你准,还是你去吧!”那人提着没点着的灯杆走近,掏弹药袋子扔给我旁边的小姓,催道,“赶快去!夫人由我接应回园,前边没几步也就到了。”
我旁边的小姓端着长铳走了几步,转身笑道:“夫人,你问问他叫什么姓名。”不等我启口相询,那人先便施礼道:“别人都叫我祖父。夫人请别客气!”我旁边的小姓端着长铳笑道:“别占夫人嘴上便宜了,虽说你自称姓祖父,不过大家都叫你江孙。夫人,他姓名叫做‘祖父江孙’,你说有多怪!”
后来我知道,这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也跟鱼住胜七、种田龟、针阿弥、马郎、藤八、岩、新六、彦一、弥六、熊、小驹若、虎若等人一样,皆是有乐那位眼疯的哥哥身边生死与共的人。此外还有伴正林、落合家的快剑小八、弓术出众的狩野、今川家的孙二郎、自称我家亲戚的喜太,以及先前见过的高桥虎松等小姓,他们皆属于跟其主公信长同生共死的忠诚之士。便连那位被信长亲自解除了奴隶身份的黑人武士弥助,也肯为他战斗到最后。
许多年后,我见到范礼安,他告诉我说,这个历经劫难未死的黑人从此自视为“信长的武士”,由于被信长赐予武士身份,坚持留在这片土地上骄傲地活着,并且自由地选择加入哪一方作战。因其勇力过人,当年信长在世时非常器重他,在甲州征伐之后,甚至要任命他为城主。不料局势突然发生变乱,弥助最终被明智军围捉,由于是个黑人,光秀很看不起他,将其释放并送往京都的“南蛮寺”安置。据说他又跑了出来,此后下落成谜。老教士弗洛伊斯的记述中提到,在冲田畷之战,信教的诸侯有馬的家臣之列有一位善使铁炮的黑人参战。至于那个黑人是不是弥助这位著名的黑人武士,世人众说纷纭。
“你看弥助有多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指了指前边树丛,说道,“他在那边。夜晚黑灯瞎火,他一站在黑暗处就什么都看不清了,除非咧嘴一笑。弥助,你拿铳去帮喜太喷一喷人,别愣着在那儿看热闹。”
由于夜黑,我没看到哪儿有人,愣望道:“刚才谁说看见蒲生来着?”
“先前蒲生在那边,不知被什么人引开了。那人身手好快,接连点倒了长秀好几个跟在你后边的家臣,似连蒲生也追他不上。”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转觑前边树丛,说道。“弥助就在那边树下傻站着,你没看见吗?”
我张大眼睛,只见灰发老头昂首走来,仰着头说道:“还在外边徘徊啥,赶快回园里去!”
我忍不住问了句:“你的头怎么回事啊?”
灰发老头仰首说道:“早年我由于战斗太勇敢,被一揆军首领大木兼能用他独门兵器一根大木头打伤了脖颈,从此变成了这个样子。当然贞清之流无知小儿会告诉你,这是由于早年我从屋顶玩花式跳水摔伤所致,然而你别相信。”
我眨了眨眼睛,噙笑问道:“那你有没有玩过花式跳水呢?”
“不玩那些花样,”灰发老头昂然道,“我这个人很直来直去,一般都爬上屋顶直接往下跳。那次被贞清他们忽悠去夜间跳水,我喝醉了没留意底下那个池里没剩多少水,摸黑爬去屋顶就往下跳,后果很严重。”
树上有个麻衣人见他仰着头看,不由懊恼道:“你瞅啥?”灰发老头昂首道:“没瞅啥,我的头就这样子。”麻衣人啧然道:“你瞅见我了?”灰发老头仰面说道:“看见了。大家当心,树上有个躲避不及的家伙,似是前来行刺的远三凶徒之一,本来埋伏在高处欲加偷袭,不过在我仰观之下,其行藏已然败露。”
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闻言忙转头催促道:“你先跑去弥助那边,我来拖住这个意欲行凶之徒。”麻衣人从树上蹦身跳窜,越空飞攫我身后,桀然道:“去你的凶徒!我们很讲道义。当年信玄在秋叶街道没顺便把我们剿灭,今儿我们也不好意思杀他家女眷。就让那几个乌衣巷家伙下手多省事,然后我们跟着做掉他们,再把这妞儿尸体拉回三河领赏。不过那帮家伙太无能,我只好亲自出手。”
没等攫近我肩后,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扬手甩来一条软鞭,啪的往麻衣人腰后荡击正着。麻衣人回手抓攫落空,软鞭夭转,又啪一声抽在他颈侧,麻衣人接连抓鞭不着,反挨抽打数下,惊痛交加的道:“好家在!”眼见软鞭又抽过来,麻衣人一时顾不上捉我,急忙转朝树上扑窜闪避。灰发老者拔刀削向树枝之间跳窜的麻衣人影,仰着头说道:“我家主公最讨厌你们这些会点忍术就出来鬼鬼祟祟偷袭的家伙了。你蹦到树上躲来躲去没有用的,我一直昂着头,总是瞅见你。”
我依着那个名叫祖父江孙的家伙所指方向,跑过来躲到树多之处,却没看到名叫弥助之人。四周一团昏暗,我摸黑乱寻,在大片树丛里只是瞎撞。不小心一脚踩空,摔进了好像是粪坑的地方。鼻际气味难闻,我难免惊慌叫苦道:“简直了!我这一身新衣服新鞋子全臭烘烘了……”
我狼狈地爬出来,由于臭不可当,虽然跑开,往树丛里避得远远的,却被身上气味熏我自己都受不了。正找有水之处,忽觉前边微亮,走着走着,周围幽篁林立,置身于一片竹园。
我在青竹翠枝丛间转来转去,寻着有亮光的方向走去,忽见有个清池在乱石环绕之间泛漾幽碧粼光。
过来一瞧,眼见清水澄澈,对我当下的情形而言,无疑形成难以抵抗的诱惑。张望四周无人,不禁心动:“似乎好久没洗澡了。刚才掉进了粪坑之类的地方,身上又这么臭,不如就在此间洗一洗……”
更妙的是旁边还有些木桶和盆儿,我把衣服鞋袜之类物事全洗过之后,拿去石头后边捡些竹枝搭在那里晾着。料想也没那么快就能晾干,我便趁左近无人,溜入清池里泡着身子。感觉水也不算太凉,浸在里面很舒服。忽闻有些动静往这边传来,我不安地坐在池子里转顾。
只听树丛里有个人低声说道:“不行!主公要勒索我们。为免被他乘机敲竹杠,咱们各派寺院须赶快商量个办法,悄遣好手抢先把那块怪异石头偷去扔掉。”
“对对,应该扔掉。”一个家伙忧虑道,“长秀手下那个名叫提教利的家臣说,他从前曾结识一些自称陨石猎手的番邦家伙,还一起厮混过。凭其过往经验,他觉得那块奇石似乎来自天外,里面可能包含有不好的东西。总之就连他也和大家一样感到这东西不对路。而且安土城那帮教士也告诉我说,须留不得!”
有个人跑近悄告:“主公朝这边来了,先不要说啦。”
我从清池中投眼而望,但见眼神疯狂之人光膀子现身,劈头就问:“信安呀,如今你是总见寺的方丈,身为出家人,整天扛着一支铳,这样违不违和啊?”
“这是最新式的火枪。不是一般的鸟铳。”名叫信安的扛铳老僧愣望道,“我打打杀杀惯了,不扛支武器出门,没安全之感。而且要扛就扛最新款的才罩得住。”
“不如你顺便把那块最新出土的石头也扛回庙里去吧,我看它更罩得住。”眼神疯狂之人光着身走来,腋下挟个匣子,转顾着说道,“念在你是我姑父的情面上,这种好东西合该由你收藏。我都替你想好了,收钱供人参拜观赏,财源一定滚滚。不过你那寺庙得先预付一笔军费给我,然后……咦,怎么我还没说完,一个个和尚跟着信安又跑掉了?连一块石头都能把你们吓成这样?真是胆小鬼,懦夫!著名壮阳灵药‘懦夫救星’也救不了你们这些懦弱之辈,因为你们无药可救!尤其是信安,不扛支火鎗你都不敢出门。身为方丈,头发不理、边幅不修,还扛一支铳出入,真是无可救药!”
“那个洞穴很深。听说就只有泷川一人下到底,其它人都不行。”权六光着身跟随其后,摇了摇精致小折扇说,“不知底下有何古怪,回头找泷川问明究竟。”
“能有啥古怪?”眼神疯狂之人光着膀子率先而行,一路数落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无非一个自然形成的窟窿,你们却在那儿大惊小怪,儒家的书读哪儿去啦?尤其是光秀,你白读那么多孔孟和荀子的书了。人家孔丘早就告诉你,那只是一个天然的坑。子曰:坑也。所谓坑,坑的就是你这种好奇的人!”
光秀光着身子瑟缩道:“一提起那个大坑,我这心底就乱冒寒气。不提也罢!”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你不爱锻练身体,就是这个德性了。白白嫩嫩跟妇女一样,哪有一点阳刚之气?虽然我也很白,但我比你壮实。瞧,这叫肌肉!你看看你……”
我没料到居然会在此处撞见这帮家伙,尤其他们在眼疯的家伙率领之下,一个个全光着身,提灯络绎穿过竹丛之间,迈着大致整齐的步伐,鱼贯而来。
我只顾愣望,一时浑忘找地方躲藏。只听眼疯之人惊讶道:“咦,猴子你这是什么扮相呀?”
秀吉穿着漂亮的戏服,打扮成美猴王的样子,跑来被一堆光身之人围观,窘迫道:“齐天大圣孙悟空在戏台上就是这个造型呀,主公啊,中不中看?我好不容易从宁波梨园的朋友那里弄来一整套漂亮戏服。”
眼神疯狂之人光着身走近,打量道:“我叫你出来跟大家一起泡个澡,结果你扮成了这个德性,头上两支野鸡翎左右分叉,背后还插三支旗这么招摇,被围观很开心吗?”
“不开心,”秀吉被权六他们伸手逗弄着头上冠帽的绒球儿,窘道,“路上遇见有乐。他说你们都改变了形象出来模仿竹林七贤,我就特意去换了身戏服跑来配合一下。”
秀吉摆头躲避权六伸来玩弄之手,两支长翎犹如受惊兔子的耳朵般晃来晃去,眼神疯狂之人被野鸡翎拂到脸上来回撩拨,不由懊恼道,“竹林七贤有穿衣服吗?他的意思是告诉你,我们在竹林清池里泡澡。不是要开化妆晚会。”
“就不打扰你们泡澡了。”我哪里想到眼神疯狂之人竟然率众跑来泡澡,后边一个个家伙光着身跟随他们主公排队进池子。傻眼之余,我慌忙要爬出,众人纷声劝阻:“没事没事,同浴同浴。”
秀吉忙脱衣服下水,猴急地游向我身边,戴着冠帽忘摘,抢先凑过来笑道:“听一个金发家伙说在他们老家黑森林那边,通常都是不分男女老少,泡一个池子同浴。其实泡着泡着就习以为常了。而且大冷天也照常一起泡凉水澡,据说这样能锻练出钢铁般的品德与意志。”
由于仓促间拿不着东西遮身,我又坐回水中,只露出脑袋。眼疯之人懊恼道:“坐低些,不要给他们看太多。”
秀吉也露个脑袋出来,在旁贼忒嘻嘻的道:“主公啊,水不是很深。”
“浴池里谁都光着,就他脑瓜上罩了一顶帽子,”眼神疯狂之人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冷哼道,“单凭猴子这模样,谁来打个成语形容一下。”
藤孝转过脸孔,掩着嘴笑道:“沐猴而冠。”
许多年后,当秀吉挠着嘴腮贼忒嘻嘻地登上“天下霸主”宝座的时候,我不由想起了那一夜,令他们皆感好笑的那句成语。
“虽说我读书少,”秀吉抓了抓耳朵,郁闷道,“可我不笨。你们嘲笑我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什么意思呀?”
“没嘲笑你。”藤孝忍笑说道,“这只是一个成语,最早出自于西汉司马迁《史记》之中的‘项羽本纪’,原话是:‘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后世据此典故引申出成语。”
“嘲笑楚人吗?”秀吉闻言点了点头,郁闷道,“可我听说我们村那一带的人,祖上来自宁波,也就是江浙那边,宋亡的时候被迫迁移过来的,因为要躲鞑子,连皇帝都被赶去跳海死掉了。沿海的老百姓有船的全给吓得搭船逃走……”
权六叼着一根粗大的烟卷儿,下水泡身之际,故意踩水溅旁边的秀吉,说道:“这个成语指猕猴戴着帽子装扮成人的模样;比喻徒有仪表或地位而无真本领,也可形容坏人装扮成好人。”
“也就是人模狗样的意思?”秀吉被他溅了一脸水,抹拭道,“为什么这样骂人呢?”
“骂的是西楚霸王,不是你。”藤孝揩了揩脸,说道,“他火烧秦宫之后,更加怀念起故乡来。有识之士劝他建都关中,以定天下。项羽却说:‘人要是富贵了,就应该回到故乡去,让父老乡亲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样子。要是富贵了还不回故乡,就好像是穿着漂亮的锦绣衣服在黑夜里行走,你的衣服再好也没有人看得见,有什么用呢!所以我还是要回到江东去。’这就是‘衣锦还乡’的出处。那人听了这话,觉得项羽实在算不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私下对别人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意思是说,人家都说楚国人徒有其表,就好像是猴子戴上帽子假充人一样,我以前还不相信,这次和楚王谈话之后,我才知道此言不虚哇!孰料,这些话很快传到了项羽的耳朵里。火冒三丈的项羽立即派遣手下人把那人抓来,投入鼎镬里活活烹死了。项羽流失大量人才,最终落得四面楚歌,自刎乌江。成语告诉人们,一个优秀的首领应该是刘邦那种能倾听来自四面八方声音,且能斟酌损益,采纳良言的人。项羽虽然能征善战、霸气十足,但他为人刚愎自用,心胸狭隘。那种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人如同‘沐猴而冠’,最终成不了大气候。”
“是在讽刺我煮人吗?”秀吉揩着水,郁闷道,“可我没利家煮的人多。”
“功败垂成的失败英雄从来令我感动,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光秀光着身来了一嗓儿,做出戏台动作,摆个姿势,泪眼汪汪地扫视众面,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可奈何?”
“又跑调跑去乌江了,”眼神疯狂之人踢水溅去,睥睨道,“还好幸侃这会儿没在,不然他跳进来,我们都没地方站。池子没他的时候,可以游泳来回,一有了他这种大胖子,立刻变成水缸一样挤不下人。”
秀吉闻言忙问:“主公啊,不是真要招揽幸侃为家臣吧?”藤孝在旁笑觑道:“右府有心要招揽的是幸侃的主公,九州的义久、义弘兄弟。那才是右府的真正目标,至于义久兄弟的家臣幸侃,你自己有兴趣就收去当你家的弄臣罢。猴子老兄,也须看你的桃山城容不容得下这么个大胖家伙。”
身形瘦小的秀吉坐在一堆高大之人当中,郁闷道:“刚才拐着弯儿骂过我是‘衣冠禽兽’,这会儿又嘲笑我猴家的桃山城小吗?”
藤孝微笑道:“非也。成语‘沐猴而冠’与‘衣冠禽兽’意义相近,两者皆有徒有外表的意思;区别在于‘沐猴而冠’可以用于坏人,也可以用于没有实际本领的人,语意较轻;‘衣冠禽兽’则是只能用于坏人,语意较重。先前我并非骂你,猿猴之族其实也有王者,还有国君被比喻成猿的,例如‘曹伯襄得释,如笼鸟得翔于霄汉,槛猿复升于林木’,说的是曹伯得势之时,跟飞猿一般。晋国栾氏有个将军叫栾乐的,是个常胜将军,也尤其擅长弓射,人称栾乐为‘猿臂将军’。”
“听到那边有人在拉琴没有?”秀吉听毕释然,展颜说道,“我们生活在好东西大量涌现的时代。那个叫小提琴,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出现之物。主公最爱听这玩艺。”
眼神疯狂之人睥睨道:“你听错了,那个是阮咸,不是拉琴。”
“阮咸是什么玩艺儿?”秀吉纳闷地问,“竹林七贤那个人吗?他变鬼跑来咱这里夜晚拉琴吗?”
“不学无术就是你这样,”眼疯之人冷哼道,“所谓阮咸,乃是一种乐器。罗马和佛罗伦萨那边的人带来的提琴,产生于我们所处的这个年代。然而汉乐器当中的‘阮咸’更古老,相传西晋阮咸善弹此乐器,因而得名。四弦有柱,形似月琴。其复兴始于唐代,元代时在民间广泛流传,成为人们喜爱的弹拨乐器,有广阔的音域和丰富的表现力。也称为阮,意即阮咸的简称。它看上去像是长颈琵琶,形似月琴,与从龟兹传来的曲项琵琶不同。”
“右府果然知音律,”藤孝赞叹道,“此乐器确实很古老,起源大约在秦代,汉时称秦琵琶或秦汉子。西晋竹林七贤之一阮咸善弹此种琵琶,此琴因此得名阮咸,简称‘阮’。唐代开元年间从阮咸墓中出土铜制琵琶一件,直柄木制结构,四弦十二柱,竖抱用手弹奏。唐时琵琶是军中传令之器,故有‘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说法。阮咸简称为阮,始于宋代。宋太宗赵光义把阮咸由四弦增至五弦,但不称其为五弦阮咸,而称‘五弦阮’,阮之名自此始。到了元代,阮在民间广泛流传,成为人们喜爱的弹拨乐器。”
“我亦闻竹林七贤各皆善于演奏音乐,尤其是一曲广陵散成为绝唱的稽康,”光秀说道,“此外,‘竹林七贤’中的阮咸亦是杰出的音乐家,最喜弹奏这种乐器。由于阮咸善弹和当时风气对竹林七贤的崇尚,这种乐器一时风行各地,成为独奏、合奏或为互相和歌伴奏的主要乐器。”
秀吉笑道:“听说他们不怎么爱穿衣服就出来跑。莫非他们在竹林里搞音乐的时候也是光着身?”光秀说道:“谁说他们不穿衣服?阮籍他们声言以天地为衣服,视钟士元那帮权奸之辈有如钻进他们衣服里的虱子,白眼睨之。只对他们瞧得上的人改以青眼徕之。所谓‘白眼’与‘青徕’便来自此故。这是当时的一种名士风气,浊世清流,看似怪诞,其实翩翩出尘。不愧为魏晋风骨!”
眼神疯狂之人朝光秀点了点头,目含赞许之意,说道:“阮咸在盛唐时期流传过来咱们这边。在古都奈良东大寺正仓院中,还珍藏着一张唐代传来的螺钿紫檀阮咸。其腹部是一副四人奏乐图。琴颈和琴轸上,都有螺钿镶嵌,在琴箱的背板上,更嵌出美丽的花枝图案,并有两支飞翔的鸟雀。其工艺之精细,造型之秀美,为后世所罕见。那天我还特意去看了看。权六,你还记得吗?”
“是吗,记不清我有没去过。”权六点燃一支粗大的烟卷儿,在我身后张开胳膊,背靠着池边石头,惬意地枕坐抽烟,悠然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有清兴,又出来泡澡了?”
我不安地移身另觅坐处,眼神疯狂之人看出窘态难当,挨过来坐近些,问道:“怎么了?此处池水清凉之中且有微温从底下溢出,那个位置不适合你吗?”我红着脸,以手掩胸,小声说道:“我好像被人从水里伸手摸了一下腰股后边。”
“谁干的?”眼神疯狂之人怒视众人,指斥道,“我们在聊魏晋风骨、竹林七贤这么高雅的话题,你们几个家伙贼眼溜溜,光在那儿盯着她身体,连鼻血都要流一池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居然还敢在我眼皮底下动起手脚,干出摸股这种低俗的行为,实属有损清洲声誉。猴子,是不是你?自己站出来承认!”
“哪儿啊?”秀吉连忙申辩,“不是我!你看我坐这边,手哪能伸这么老长,隔着人去摸她后股?肯定不是我,别人干的。光秀那个位置很好,会不会是他?”
“专跟我过不去是不是?”光秀啧然道,“权六和夕庵的位置更好,你怎么不说?”
“权六老爷子德高望重,位置虽说比谁都好,当然不太可能会是他动的手脚,况且我看他也不至于馋到这个地步,”秀吉转觑道,“至于夕庵,他老得快不行了。你看他坐那里直打盹儿,怎么还有精神干这事?藤孝,会不会是你呀?刚才你说猿臂将军的故事,手一伸,我看你的手还挺长的。”
藤孝啧出一声,不悦道:“瞎说!猴急乱咬是不是?手长就一定要干这事儿吗?我是清白的……”
秀吉转头说道:“那就是你了,稻叶一铁。没想到你看上去老实,竟然也有这么调皮……”旁边那秃头老叟吹胡子瞪眼道:“你栽我头上,当心我跟你没完……咦,又想起来了,大殿!”急忙转头向眼神疯狂之人控诉道:“光秀私自收我好几个家臣去当他手下,其中包括我那不听话的女婿利三,我申诉许多次了,至今还没有遣回我家。这帐怎么算?任由他这样欺负人,我岂不是比关汉卿笔下元剧里面的窦娥还冤?大殿,你可要给我作主啊!”
“闭嘴!你还有完没完?”眼神疯狂之人怒视众人,忿然喝问,“竟然连我也被‘咸猪手’偷袭了。谁偷偷掐我后股一把?手缩得这么快,猴子,是不是你干的?”
秀吉连忙辩白:“手缩得这么快,显然是个高手,那当然不是我。主公啊!我更比关汉卿笔下元剧里面的窦娥还冤。你身边高手环围,哪一个人的手不比我快?况且我就算要摸,也是从权六后边伸手绕过去摸她,怎么可能舍她而摸你?谁都知道我口味,我不是这种人。我看光秀嫌疑最大,你看他在那里偷偷地笑,而且他一向对你有不良企图,就连平时瞅你的眼神都是含情脉脉。瞧!就是这种深情幽怨的眼神,大家快看他又流露出来了……”光秀连忙以手掩眼,说道:“没有没有,我看人都这样的眼神。筑前你别乱说,主公!我对你是真诚而纯朴的臣子之爱,别无他意……”
“最近我们当中不少人胆气似不如前,干的勾当也如鼠辈一般没胆坦承,”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有感于此。就趁今晚难得聚得这么齐,进行挑战死亡练胆特训。”
“怎么练啊,主公?”秀吉吐水问,“一起去鬼屋冒险吗?或者到后山那个坟场逛逛看会不会‘中奖’?”
眼神疯狂之人从他搁在池边的匣子里拿出一个黑乎乎之物,伸手摘下权六嘴叼的烟卷儿,取来点着,说道:“不需要搞那些乱力怪神。咱们简单一点好了,从我起始,把这东西挨个传下去,每人拿到后念一句诗,然后传给下一个人,在谁手里掉落下水,我就收回他领地作为处罚,就这么办。开始!”
秀吉忙问:“主公,这是哪儿弄来的?”
眼神疯狂之人拿着冒烟之物,睥睨道:“这是先前跟泷川家那个小孩儿要来给你们练胆用的。”
“哪个小孩儿?总是咧着嘴傻笑的那个吗?”秀吉不安道,“主公啊,他搞的这个东西很危险。而且由于技艺不过硬,弄出来的玩艺不稳定。随时会爆!”
“它不爆有啥用?”眼神疯狂之人将粗烟卷儿插回权六嘴里,顺便把黑球也给了他,冷哼道,“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要爆才有用。”
眼见那黑球般的物事垂晃的引绳冒着烟急促缩短,权六吓得嘴上烟卷儿掉水,连忙扔给旁边的夕庵。
夕庵惊得盹意全消,却扔还权六,说道:“可你还没念诗呢!”权六啧然道:“念就念,看我口占一诗:床前明月光呀,疑是地上霜啊!”随口念毕,将冒烟之物塞给夕庵抱着,一边后退一边说道:“该你了。”
夕庵愣在那儿想了又想,竟似没想出来。秀吉在后边急催:“别想太久,快跟他念同一句!”夕庵犹豫道:“拾人牙慧,这样不好吧?我可是主公保奏朝廷叙任二位法印……”
众人齐催:“去你的二位法印,赶快念完传球!”夕庵不得已唏嘘道:“煮豆燃豆箕,相煎何太急?”念毕,摇着头将冒烟之球递给藤孝。没想到藤孝不接,皱着眉说道:“你没念对。曹植的七步成诗,不是这样子的。可否再来,重念一遍?”夕庵硬塞他不要,情急之下,难免变色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幽斋,你再不拿,它就爆了!”
藤孝被后边众人催促,只好接球说道:“文人要有操守,对待诗歌不能含糊。该怎样就怎样,不要乱念。给你做个榜样,且听我的自创之句:古も今も変わらぬ世の中に,心の种を残す言の叶。”
“你念的这是什么呀?不知所云!”长秀摇了摇头,接过冒烟之物,吟道,“heavenandeartharenothumane,andregardthepeopleasstrawdogs。”
众人愕问:“你念的这是什么啊?”长秀将冒烟之物交给后边的家伙,捻须道:“最近我跟提教利身边那几个金发家伙学他们家乡话,这句的意思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藤孝摇头道:“这不算诗句吧?你太敷衍了。”长秀自捻微须说道:“这会儿你是想听十四行诗吗?还是我用古希腊语给你念荷马史诗?”
“米五,你不要总跟那些鹰轮岛人厮混在一起,言必提希腊是不对的。”权六拾起湿烟卷儿,叼在嘴上,皱着眉头说道,“近年咱们这边越来越多人在学罗马字,大洋上‘拉丁众’如日中天,远不是你跟鹰轮人学会的那些金雀花王朝的粗糙玩艺儿可比。传教士因传教需要,向咱们推广使用罗马字。虽是葡萄牙人最先提倡之举,后来西班牙人也赞成帮咱们搞文字改革,想以罗马字代替汉字和假名。鹰轮岛人却又另搞他们一套,意图挑衅西班牙的霸主权威来着。听说他们还要在海上挑战西班牙无敌舰队,搞不好这帮鹰轮国的家伙会死得很难看。”
“时势交替,新旧碰撞在所难免。”长秀捻着微须,摇头说道,“可我听说西班牙正在衰落,无敌舰队又怎么样?谁死得难看,还不好说。”
众人催促道:“赶紧专心传球,不然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床前明月光!”秀吉飞快念诗,赶忙将球硬塞给他后边的家伙。目光疯狂之人眼神不豫的说道,“你又这一句,重复怎么可以呢?”
“那就……”秀吉改变腔调,“窗千皿约广!”
“一句太短了,容易蒙混过关。看来我要提升一下门槛,”目光疯狂之人接过我迅速递来的冒烟之物,捧在手里并不急于传下去,自顾说道,“下个阶段升级为念一整首诗。从我开始,比比谁会背的古诗更长……以下是唐代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注意听了啊。我从小就已经在首席教师林秀贞教导之下背熟了这首唐诗,由于太长,我记不全还经常挨他埋怨,甚至还总想废掉我这个家主身份,后来我秋后算帐,隐忍多年终于把林秀贞流放了。总之,由于林秀贞,我就牢牢记住了这首长诗,这便念给你们听……”
秀吉惊恐道:“主公啊,跟你一起洗澡太危险了!玩什么不好,玩这个?”
眼疯之人捧着引绳越燃越短之物,清了清嗓子,吟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宝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鸣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翼,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什么判不容萧相。什么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念毕,徐徐转面一瞧,我们纷纷躲开。秀吉惊呼道:“主公啊,你那根火绳燃没了!”
“大惊小怪!引绳燃了这么久,当然会没。”眼疯之人冷哼一声,将那冒烟之球交给权六,说道,“拿去玩!”
权六远远避到一旁,啧然道:“主公,快扔掉。它要爆了!”眼疯之人睥睨道:“不会连你也这么胆小吧?当年你不是很大胆子吗,还跟林秀贞一起举兵造过我的反……咦?这个东西它里面发出咝咝咝声,还有咔嚓咔嚓的动静,看来质地确实不是很过硬。权六,赶快拿去看看是不是要爆了。”
说完,不顾挣扎,硬塞给权六拿着,语重心长的说道:“接下来就看你了,要勇敢!记住要念整首诗噢……”权六赶紧把冒烟之球丢给夕庵,同时飞快念诗:“床前明月光呀,疑是地上霜啊。举头望明月呀,低头思故乡啊思故乡!”夕庵抬手将冒烟之球打给藤孝,口中快速吟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好,居然是一首最古老的诗。赞你一个!”藤孝早有准备,从水里提脚将飞来之球拨给光秀,口中吟道,“五月雨は露か涙か不如帰我が名をあげよ云の上まで!”
光秀赞道:“好诗!令我想起已故的义辉将军。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长秀从水下冒出脑袋,说道:“这句他念过了,你不要重复拾人牙慧。重来!”藤孝啧然道:“刚才没看见你,我只好把球传给你后边的光秀了。你要不要也重来一次?”
光秀拿球在手,含泪说道:“够了!到此为止。光秀身为落魄武将,承蒙主公破格礼遇,而且还与其他重臣并列。为报主公大恩大德,必不惜粉身碎骨。”秀吉从水里冒出来抬手一指,说道:“瞧见没有?又是那种暧昧的眼神……”光秀拭泪道:“为了主公,我不惜粉身碎骨……”秀吉懊恼道:“你已经说太多话了,不要再拿这个随时要爆的危险东西给我。因为我不想粉身碎骨……”
光秀昂然道:“放心,不会再给任何人。为了主公,我不惜粉身碎骨拿这个球扔掉。”说着,果真把那个冒烟之物扔出池外。秀吉急忙游开,趴到池畔伸头张望,迅即回身转返,跳起来给他一脚,恼道:“你扔哪儿不好,却扔去我放衣服那里……”却没踢着,只见光秀先已扑去抱住眼疯之人,含泪说道:“主公,请让我用躯背为你挡风挡雨……”
秀吉皱起鼻头,愕觑道:“噫,你……”众人虽在惊慌之中,见状不禁纷纷激灵一下,就连我也乱起细皮疙瘩。
“不要这样,”眼神疯狂之人推开光秀,睥睨道,“你杵到我肚脐了。何须紧张得乱掉方寸?泷川家那个小孩技艺不过关,我看不会爆啦……”
光秀安慰道:“大家不要慌,我已经扔它出去了。”话声未落,那个冒烟之球啪的打在树干上,又反弹回来,滚落池中。秀吉头上帽儿惊落,他浑不顾捡,指着水花溅处,蹦跳道:“它又滚回来了!”光秀傻眼之余,急忙扑来搂抱他主公,口中叫道:“主公,且让我以躯体掩护你,为此不惜粉身碎骨……”
眼疯之人一巴掌掴开他,冷哼道:“又想乘机来杵我?这东西掉水,大概它怕受潮,我看更不会爆了。”秀吉不安道:“主公啊,泷川一积搞这东西本来就是用来扔河塘里炸鱼的,它外面包装很好,一时之间似乎也没那么容易受潮……”
眼神疯狂之人忙跟众人一起往池外溜。爬没多远,身后轰然炸响。池水高溅,从空中纷扬洒落,秀吉那顶冠帽啪一声掉到我头上。
“大家都没事就好,”眼神疯狂之人伸手从我脑袋摘走冠帽,拿去挡在他自己脐下,转面扫视众人,环顾道,“经过这一次训练,每个人的胆子是不是大了很多?如果你们觉得是,它的意义就在这里。倘如不是,我还要再拿个东西出来继续给大家练习。”
夕庵拿起水浇熄灭的灯笼,遮在肚皮下面,郁闷道:“还好,没破胆。”
“主公啊,衣服不见了。”昏暗中传来秀吉惊讶的声音,“我们的衣服呢?”
趁他们光着身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寻找衣衫之时,我先已溜了开去,摸到池边石头后边,见衣物还在,甚感喜慰。
虽然经历了险情,好在池子周围掉落有不少东西可捡。我匆忙穿上衣履,一路留意拾物而行,听到有个家伙在树丛里说道:“前方那间破旧小祠,信正搬过来一个人住在里面。说是清静,合适用来当书房。里边摆满了他写的一本书。听说是秀吉帮他刊印出来堆放在里面的。幽斋,咱们去看看有没衣服可拿。”
我跟在后边,穿越竹丛,过来一瞧,只见那个名叫信正的白脸家伙呆坐窗内,环顾陈放一屋子的积灰之书,冏然自问:“我是不是写了一本没人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