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疯狂之人伸出折扇,托起我下颔,冷哼道:“你有何话说?”
“有,”我脱口而出,问了一声,“泷川是不是姓范呀?”
“你听谁说的?”眼神疯狂之人微为一怔,似未想到我竟会有此疑问,皱了皱眉,低哼道,“一益他们家据闻原是近江甲贺郡伴氏的一族,我身边那个伴正林,你见过了?至于一益,他们先辈迁居泷之地,临河川筑泷城,自称泷川。”
我仍有疑问:“听他们说,伴氏原本姓范……”
“谁说的?”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伴氏是我们这里古代的朝廷豪族。家世称号‘连’,也称连氏。几百年前,大伴亲王即位。大伴氏为避讳,改姓为伴氏。你要知道我们这里搞的是氏姓制度,‘氏’表明出生地域、职业或门第。它不只是一个人的姓氏,还是他整个家族的名号,也称为家名。‘姓’则是朝廷给予的尊称和‘氏族’的身份表示。‘应天门之变’发生那时期,除了藤原北家,还有世代豪门伴氏、纪氏,以及从皇子降为臣格的源氏兄弟。其中伴氏属于朝廷世袭军事职务的强力氏族。钦明一朝时,因朝鲜半岛经营失败,遭到了弹劾而失势,伴氏逐渐衰落。又因家中有人参与‘应天门之变’被流放,此后完全衰落。”
我吮着食指问:“听说他们早年是渡海迁移过来的,对吧?”
“很多人都是渡海迁徙来的,这有何奇怪?”眼神疯狂之人冷哼道,“有些人来早一些,有些人来迟一些而已。我们这里的纪氏就来得很早,春秋战国时期纪国灭亡之后,纪氏各分支从春秋战国以来就向各地迁移扩展,他们是个大族。唐、宋期间,纪氏族人逐渐向沿海一带迁移。元明时候,更进而向海上的澎湖列岛迁移,逐渐发展成为大姓。纪氏大概早在唐代之前就来到我们这边,伴氏和纪氏都是朝廷自古以来的名门。当藤原氏的先祖还只是在宫中担任祭祀占卜的小官时,伴氏、纪氏就已经是皇上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臣了。对于藤原氏的崛起和壮大,这些没落的豪门自然是心有不甘。故此,在历朝针对藤原氏的阴谋中,都少不了他们的影子。承和之变后,伴氏对藤原家族的良房刻意压制其他豪族的做法十分不满,与纪氏等同病相怜的豪族逐渐形成了一个反对良房的小集团。此后发生了火烧应天门的事变,良房将伴善男关押起来,伴善男的家臣和伴清绳被捕。在刑讯之下,伴清绳他们供认出火烧应天门乃是由伴善男、伴中庸父子共谋的,因而良房借机排除了最后一股反对他的异己势力。伴氏也属于中原的汉姓之一,源于官位,出自宋朝时期的侍从官伴读,属于以官职称谓为氏。伴,读作‘判’,不可读作‘半’。此‘伴读’家族的历代后裔子孙中,皆有以先祖官职称谓为姓氏者,称伴氏,世代相传至今,其姓源繁复,不可一论。”
我啃着指尖问:“那些渡海迁徙来的人为什么要编造族谱呢?”
“改变姓名是为了便于更融洽地入乡随俗,免得被排斥。”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竹扇,说道,“编造族谱却是为了做官。因为我们这地方沿承了魏晋的门阀制度,搞官位世袭,世代的名门望族垄断权力,出人头地尤其讲究家世出身。这种陈腐过时的风气迫使许多人为名利权位篡改家名和系谱,甚至不惜编造祖宗族谱,攀附名门贵族,以谋取好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祖父霜台公就自称是藤原氏或者忌部氏的后代。他很热衷于改家谱,在他之前那帮家伙也爱玩这手,家系原本据说是越前国织田庄剑神社的祠官,先人从魏国迁移过来种桑树务农以后,往前怎么算也只能推算到魏香神那儿,然而他妙笔生花啊,居然能把系谱一路改到尾张守护斯波氏的被官织田氏什么‘补任’又啥啥‘守家’的某某分家。不过也没办法,毕竟我们朝廷那些大官全是由‘五摄家’那几个大姓家族世代垄断,公卿大臣几乎全给他们世袭。就连出任幕府将军也要看是不是源氏或平氏后裔这样的出身,那帮公卿还嫌我出身低,不够格当关白或大将军。谁稀罕他们?我偏不当!朝廷求我去当也不干……”
我咬着手指问:“你们家出身低吗?”
“闭嘴!”眼神疯狂之人懊恼道,“我们是在进行古坟时代以来流于弊端的氏姓制度考据吗?‘氏姓制’属于世袭制度。此般权位垄断,既孕育了懒惰和安于现状,又成为争权夺利斗争的肇因。门阀林立、职位世袭,这种魏晋至隋唐时期流传下来的过时东西,就连明朝那边也早已弃用。后来他们搞科举之制,就好很多。说起‘氏姓’,据几百年前的《新撰姓氏录》记载,在我们这里一千一百八十二个姓氏中,至少有三百七十三个是从中原和朝鲜迁徙的‘渡来人’。而其实还有更多,改成什么姓氏的都有,最后你分不出来谁是谁……不过从各自姓氏也可以隐约看出先辈的来历、家世以及分工痕迹,我们家祖上是种桑田之类纺织用料的分工,你们家祖上的田里种植稻黍是吗?”
我微抿笑涡的回答:“我父亲老家平谷那边祖上种的田据说是收割来做饭的。不过我妈妈家里好像是种茶的……”
“很好的分工,我们两家合起来就是‘衣食无忧’。”眼神疯狂之人打开折扇摇了摇,瞥一眼搁在旁边的碗盘,蹙眉说道,“你的早饭快凉了,先吃掉再说。犬山那边的米粥还是很可口的,你尝尝我姊妹的厨艺。”
“我想先去洗漱,”我转头看了看,小声说了一句。眼神疯狂之人闻言,伸扇指点。“到那边洗漱,快去快回。”
因见我边走边瞅廊间那幅奇怪的壁画,眼神疯狂之人抬扇指了指,说道:“铁斋不知从哪儿弄来这幅摹画,看到好多巨大的古坟没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古坟分布遍及除北海道以外的全境。那个时代,因大量营建古坟而得名。直到出现了朝廷,即以畿内之地为中心的皇廷。上承弥生时代,下启飞鸟时代。此前内战不休,加之遇上漫长寒冷的凛冬气候,水田荒废,连年饥荒。那些‘渡来人’与土著同样面临生活艰难困苦,为了夸示自己的实力,各部族争相建造巨坟。因为水田的开垦,伴随大量的废土石,正好用来造坟。坟墓越大,水田越广,稻米越多,势力越强。最后形成以巨坟环绕的城寨,出现古坟王朝。其时大约为中原的汉代,古坟群落之间部族争战,最终存活下来的强大部族诸如邪马台,由于亲魏,向魏国洛阳进贡斑布等物品。受魏帝赐予‘王’的称号和金印,此后许多年这里历代王者也先后朝贡。包括向南朝宋皇帝上贡并请封,谋求获封之地远至百济、新罗。但仅仅获封‘安东将军’领本国之地。由于他们当中有不少朝鲜迁移的后裔,想把故土也连在一起加以封疆垦拓,所以不甘心,仍世代继续请封如前,直到第五代才获封更多领地,但仍不包括百济。这帮家伙不死心,各部族纠集成联军入侵朝鲜。征服百济国和新罗国后,却败于高句丽军。虽然战败,却由而形成了集权的王廷,国家的轮廓开始显现。进入所谓‘五王’时期。这一时期从中原大陆吸取了被称为‘部’的崭新管理方式,加上先前从曹魏三国那里学会了屯兵、屯粮的屯田制,在全境配置了屯仓。由于历来称臣朝贡,五王多次遣使中原朝廷,并接受宋高祖等册封为安东将军。但自第五代‘武王’开始,决议脱离册封体制,放弃藩属称臣,与中原皇朝诀别,开始踏上作为独自的‘天下’之路。随着佛教东渐,火葬流行,古坟迅速衰落,从而进入全新的历史时代。”
走廊尽头有个洗漱之室。篱外竹枝环绕,我提勺取缸内清水,竹门旁边有个小侍童捧盅呈递。我见这边的石墙上也有壁画,摹绘笔风古意,诡异的飞鸟出没云峦,除了巨大的古坆分布四处,且标明一些螺旋状的怪异圆圈在不同的州郡方位。我不由好奇:“那些奇怪的圆圈是什么意思啊?”
“想是隐藏于地下的墓穴,”眼神疯狂之人进来伸扇指点道,“古坟的分布基本上遍及各个盆地为主。这一时期的坟墓为巨大的穴式土堆,四周有壕沟,坟的周遭围绕着中空的黏土塑像,这些筒状土制人偶可能是殉葬用的,尽管它看上去像某种让人纳闷的高空飞行服饰或铁斋猜疑的神奇载具。建筑这些坟墓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如此巨大工程不是谁都能够负担得起。目前发现有几十座大坟,钥匙孔形的古坟最常见,石山那边的大山冢,据悉为世上最大的古坟。古坟里通常有许多铜镜、珠宝等物品,到了后期,古坟里还有兵器和盔甲。然而这些仅只是表面上人们所能发现的,铁斋一直怀疑地下还有更多奇怪而且神秘的墓穴状远古建筑尚未被人发现。他进行了许多钻研,认为甲州那一带的深山之中也存在神秘地穴入口,他说这些地穴与苗疆那边的明朝贵州一带山岭中的洞宫之类秘境似有可疑联系,属于远古某些来历不明的神秘‘先民’所遗留……”
伴着紫炉飘香袅袅,我从侍童手上捧的方形盘子里取了块湿巾揩脸,眼睛瞅着壁画中分布于甲州和信州一带丛山之间的螺旋圈儿,感觉似乎涵盖了远山夫人祠堂和明寺那边好大一片地域,难免纳闷道:“什么啊?”
“我也觉得铁斋未免太过于钻牛角尖了,哪有什么螺旋地穴?他说的那些东西从来没人发现过。”我洗脸的时候,眼神疯狂之人挤在一旁说道,“地面上这些已发现的古坟初建于一千三百年前,前方后圆的大小古坟,以奈良为中心,散布在北起福岛、南至熊本的广阔地区,随后又扩展到鹿儿岛。前期古坟的石室大体是竖穴式,以壶形土器、台形土器面貌出现,有的古坟群被称为神陵。一千年前,大型前方后圆的古坟出现在盆地与平原野地,这时候巨大的人形埴轮出现在坟墓四周。群集坟随即越来越多,据闻各地发现的古坟超过十万个。五王时期由于佛教东传,王族在畿内尽力建造寺院,同时限制修筑小古坟群,大王和强大的豪族安葬于模仿中原皇帝陵墓的大型方坟。这样一来,古坟时代临近结束,而所谓大化《薄葬令》更进一步加快了从墓葬向火葬风俗的过渡,留下的只不过是少许贵族的小而华丽的古坟。”
我不好意思地问他:“为什么我洗脸的时候,你也挤进来呀?”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我不是给你解说古坟时代的历史吗?顺便想看看你是怎样保持牙齿的雪白,用什么东西弄的?”我给他看随身小皮袋子里拿出来的一盒膏,示范道:“这是我们那边有些人爱用的护齿之物。类似某种豆荚的山中植物研粉炼制成的药膏,经常用它刷洗牙齿就会洁白。好不好看?”
“好看,”眼神疯狂之人看我漱口,在旁说道,“唐朝传来的黑牙风尚太难看了,还有剃眉这种过时的做法,居然在我们这边流传了千百年,如今就连明朝那边他们都不爱这样了,我们这儿还顽固坚持,以为美。其实哪里美?他们死脑筋,改不过来……虽然唐朝大将黑齿常之是我很欣赏的人物,不过黑牙就算了,尤其美女搞黑牙加上剃眉的样子真是难看。幸好你牙齿白、没剃眉,不然我一脚把你踢出去!”
我推他出来,眸噙笑意的说道:“我要洗澡,请你出去。”眼疯之人跟着侍童退出门外,犹自不甘地伸着头说:“你用什么护肤?我有一盒面膏,要不要让人给你拿来搽搽脸?”
“省省吧,”我一边洗身,一边看壁画里的古坟分布各州郡地图,暗自琢磨,“眼下我在清须这里,距离家乡好远哦!要怎样才能够顺利回到甲州那边呢,走哪条路更快些?”
出来吃早饭之时,看见眼神疯狂之人在旁坐陪,手里捏着一块米糕在那儿蘸着茶汤嚼吃,我问:“你也没吃早餐吗?分一半米粥给你吃,好不好?”眼神疯狂之人啃着米糕说:“由于心碎,我一晚上睡不着觉,没吃早餐有什么奇怪?不过我这个犬山城姊妹向来煮东西少,她做的饭经常不够吃,下米从来拿捏不准确,你看就这么点儿稀粥,假如我一口干掉,你就没有了。”
我听了之后,就起身让侍童带我去厨房看看。过会儿回来,将两碗清粥摆到眼神疯狂之人跟前,侍童随即呈上几个小菜,眼神疯狂之人傻眼道:“才一转眼,你就弄出几个活色生香的菜式来了?”我微笑施礼道:“请指教。”
“虽是寻常菜式,”眼神疯狂之人提箸夹菜品尝道,“然而也可见得有心。而且越寻常的菜式,越能显出不一般的手段。这道炒青菜就很够意思!”
我推荐道:“再尝尝这碟葱蒜蒸豆腐。”眼神疯狂之人伸匙勺吃,连连点头称赞:“唔唔,回味无穷!原来豆腐也能烧出这般好味道……那两道又是什么名堂?”我微噙笑涡的说道:“也是很普通的东西。厨房里有什么,我就找来做。那碟是素炒豆芽儿,还有一盘是煮竽头梗。你吃惯了好料理,应该没吃过这些我们山里人的家常菜吧?”
“我什么都吃,”眼神疯狂之人夹竽头梗就口,颔首说道,“只要好吃,来之不拒。哇,这叫什么梗?没想到它也能做菜吃……你怎么光在旁边看着呀?也一起吃才有意思!”
我施礼道:“好的,我开动了。”捧碗吃粥之际,眼望刚才洗漱之处,想起一事不解,问道:“为什么铁斋把古坟壁画的摹绘卷轴也挂到洗漱室那边的墙上去了呢,他是要一边洗脸一边钻研吗?”眼神疯狂之人哼了一声,睥睨道:“想是因为绘卷太长。然而铁斋这厮的心思不能从常人的角度揣测,他不正常!整天就想挖坟和盗墓,迷恋古墓以及穿越和修真。你看就连信玄也不敢用他……当年铁斋被我打败之后,你猜他往哪儿逃?没人想到,他居然溜进了这园子里,我们搜了许久也没找到他踪影,后来他不知如何竟会出现在甲州,似乎突然从明寺那边冒出来。你说这有多奇怪?”
我听了亦奇,忍不住笑道:“莫非果真有秘道吗?我听信正他们说,古渡城那边也有秘道,据说能通往关东的古河和河越城那边……”眼神疯狂之人搁碗冷哼道:“信他们扯?你不要跟他们玩,尤其是阿胜。我这个儿子思路不正,白给他取了‘信正’这个好名字。那时我还年少,被他舅舅硬塞其妹给我伴寝,转头就给我抱来了这个所谓庶出的长子,一点都不像我,满脑子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只爱文学这种没用的学问。假如我以后不在了,你说他有本事守住他当城主的古渡城吗?身为长子,非但不能指望他帮我照顾全家人,我看连他自己那块地盘他也守不住!就会舞文弄墨,不会谋生,没用的!不信你将来等着瞧……”
我去洗碗回来,眼神疯狂之人在廊间啧然道:“明明有侍童和仆役,用不着你去洗碗。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到堂后伸头一瞧,只见眼神疯狂家伙坐在后院那边廊下,展示一座纸板儿层叠搭垒之城。
我好奇地问了一声:“什么来着?”眼神疯狂之人得意道:“安土城,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没见过这么高大宏伟的巨城楼宇吧?”我到旁边蹲下来看,问道:“好精致哦!这么小巧微妙的纸楼是怎么弄出来的?”眼神疯狂之人见我伸手欲摸,抢先将纸楼拢合为一张折叠纸板儿,随即又拉开,展示给我看,面有得色的说道:“好玩吧?实景比这个样板更让你吃惊呢,安土城建在山上,每当夜晚,满楼灯光亮烁天穹,又与琵琶湖面的倒影交相辉映,璀灿已极,仿佛天宫降临也似。传教士们惊叹为‘火天之城’……”
恢宏壮丽的安土城是这个时代的辉煌象征。信长往返京都和他居城岐阜的时候,途中常需寄宿安土渔村的安养寺,因此在信忠继任家督后,信长便命长秀在安土这个村落附近修筑新城。修筑安土城,动用了一万名民役,还请京都等地优秀建筑师献策。安土城位于山顶上,七层楼高。城下有大道贯穿,沿路兴建民居、寺庙和武将居所。以主城为中心,扩展成繁华的商业城市。
安土城的建成昭示着安土桃山时代的开始。城外各层涂有朱红色、浅蓝色或白色,最上层是金色。城内有永德描绘的水墨画之室,还有用浓厚的金色和青碧色装饰的房间,集成了当时最杰出的艺术。
据说安土有“平安乐土”之意,构造极其雄伟。巨城与丘陵东西相连,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岛上,三面围以湖水,因奥岛、伊崎岛而与琵琶湖分开,成为方圆二里许的内湖。城内各楼均建于中间丘陵之上,后面则为长方形的天守阁。
信长改变了天守阁的旧名,而呼之为“天主台”,由他登台入住最高处。有人认为这与其说他是亲近天主之教,不如说他是自命为“天主”,有意以此城君临天下。天主台第一层是石墙,作为仓库放置粮秣。石墙之上建第二层,墙壁贴金,柱数二百零四根,绘百鸟及儒者。第三层,柱数一百四十六根,绘花鸟及贤人像。第四层,柱数九十三根,绘松、竹等。第五层,无绘,为三角形。第六层,八角形,经信长亲自设计,外面的柱漆红,里面的柱则包金箔,周围有雕栏,刻龟和飞龙;外壁绘画恶鬼,内画释迦牟尼与十大弟子说法图。第七层,室内外皆涂金箔,四柱雕龙。
筑城完工以后,信长命南化和尚作《江州安土山记》,以极力颂扬安土城的宏伟壮观,文后附诗云:
六十扶桑第一山,老松积翠白云间。
宫高大似阿房殿,城险困于函谷关。
若不唐虞治天下,必应梵释出人间。
蓬莱三万里仙境,留与宽仁永保颜。
信长为了首先巩固立足点,在长篠会战和平定越前一向一揆的第二年,他在处于东海、东山、北陆三道要地、濒临琵琶湖的江州安土山,建筑了具有七层的天守阁。这座建筑是前所未有的宏壮华丽、坚固无比的城池。这是信长的大本营,是政厅,也是宫殿。信长把安土作为中心,兴修军事、商业的交通道路,把商人和工匠艺人集中于此,将从前的安土渔村发展成为繁华都会和文化中枢。他为了在宗教上对抗一向宗而援助了耶稣教;并在安土城拨给房基用地以建筑教堂。
“江州,亦即近江。”眼神疯狂之人说道,“我将居城迁至安土城,北临琵琶湖,向西直达京都,来去方便。而安土城靠近秀吉之长滨城、光秀之阪本城,联络两人也较方便。最妙是把信雄这个爱放火的家伙安排去势州,让他到伊势去折腾,而不是在我家里折腾……”
眼神疯狂之人踌躇满志,向我展示纸楼式样,炫耀安土城的辉煌之时,并未想到其实也没过多久,就到了壬申之年,安土山上燃起冲天火光,巍峨名城毁于一旦。六月十五日那场大火起因众说纷纭,老教士弗洛伊斯说是信雄纵火,他记述道:“信长之子‘御本所’信雄是个智谋拙劣之人,在战争中他命人点燃了城堡,城堡从上部开始焚烧,很快就被烈焰吞没,此后他又在集市中放火,集市大部分都被烧毁了。”
然而京都惊变的时候,信雄还呆在他伊势的领地上,蒲生的父亲贤秀向其求救,他却逡巡不敢前往增援,一直等到六月九日,才终于集合兵马杀入近江。进入江南以后,信雄在边境附近驻下兵马,不肯再往前一步。如果他此时快速突进,大概剿灭叛军的大功要算是他的,说不定他就此能够成为信长的继承人,掌握整个天下。叛军于六月十四日黎明时分撤离安土城,信雄大概在当日晚间率先接管了此城,此时安土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他没有必要放火烧城。朝廷里的兼见大人认为:“所谓安土放火云云,都是臆想,实际是起自山下的野火,偶然烧毁了城砦。”然而安土城东、北、西三面都临着琵琶湖,南方通往陆地的方向还挖掘了壕沟,简直是一座建在湖中的水上要塞,就算外部着火,也未必能够把整个城堡和城下町都烧为灰烬。当时正处梅雨时节,十四日中午在奈良地区降下多年罕见的大雨,两地距离不远。奈良降雨,安土很有可能也受到波及。即便不受波及,在气候如此潮湿的季节,野火烧不掉整座巨城。
大火最早似是从城堡甚至从天主台开始烧起的,然后才向下蔓延到城下町。十四日凌晨叛军撤出,晚间信雄进驻,其间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这座巨城处于无主状态。土匪、败兵、铤而走险的百姓在混乱中抢劫甚至纵火,本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信雄本身的统驭和治理能力都很低,他进城后没能及时制止这种混乱局面,于是导致次日城堡遭人点燃,或许这才是安土城被毁的真相。世人认为,这场灾难即便不是信雄引起的,他也很难逃脱责任。信雄既没有赶上与叛军的主力决战,他也没能守好父亲最重要的遗产安土城,更因人们认为他性格粗暴、能力低劣、人缘也差,所以其后召开的商讨信长继承人的清洲会议上,对于这位“傻瓜殿下”,家中重臣们纷纷摇头。
秀吉身边不乏有人声称,当时混乱之际,信雄遇到了逃命而来的有乐,两人商议后就决定不留下守护安土城,反而放火烧城,然后领军前往岐阜,乘虚抢先占领信忠遗留的地盘。此前,看守安土城的蒲生之父贤秀保护信长一家的妻小女眷们前往蒲生家族领地避难。由于害怕叛军进攻蒲生家乡的居城,贤秀在安土城留下一千五百骑看守人马以及财物就退去了。留下财物给前来攻城的敌军,是当时担任留守者一职脱逃的常识。因而没人责怪贤秀此举,却纷纷指责信雄,认为安土城后来被信雄派人一把火烧光。
信雄固然属于公认愚昧的将领。有人宣称“放火将安土城烧掉的就是信雄本人”这一说法未必确实。当时信雄与伊势的诸势力有冲突,因此对于信雄火烧安土城的说法也有人持否定的态度。
“信雄这小子不靠谱,”眼神疯狂之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跟信雄混在一起。我都不想让他靠近安土城,有多远滚多远,免得他又犯浑,跑来乱烧我房子。你看看他在伊势那边的城池,哪个地方不冒烟?不是他自己烧掉,就是被别人烧掉,烧来烧去,没一处不起火。”
我微咬下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存放怪异石头那个祠堂发生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眼神疯狂之人唰的打开折扇摇了摇,低哼道:“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放在家里就不会有事吗?信安跟祝师苑那帮家伙鬼鬼祟祟,别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打歪主意,想偷走我的石头……”我不禁蹙眉道:“先前还以为你不会留下来自己要呢。你怎么变来变去呀?”
“谁说我想自己留下?”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我早说过要送它到某个合适的寺庙去供奉起来,正好京都有座寺庙愿意拿去……”
我不安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扔掉它呢?”眼神疯狂之人摇扇说道:“随便扔掉东西就是暴殄天物。这种事情我从来不干,世上善男信女多得很,就让他们拿去膜拜。寺庙有钱收,也会乐意赞助一些矢钱给我拿来打仗用。我没有你家胜赖捞钱的本事,春日山城发生‘御馆之乱’,景胜为争当继承人,请他出兵帮忙,你家胜赖收了多少钱?听说景胜遣使贿赂胜赖的侧近迹部胜资和长坂光坚,请二人代为说项,向胜赖赠送黄金一万两、两家联姻、割让东上州给你们家。别以为我不知道胜赖拿了五十枚黄金,就背弃氏政之约,转而支持景胜入主春日山城。”
胜赖之妹菊姬嫁与了上杉家族“新掌门”景胜自不必说,长坂光坚和迹部胜忠连署给此前陪菊姬前往越后的胜赖家臣长井昌秀的书状中,希望催促景胜尽快缴清之前承诺的黄金五十枚。因为景胜承诺过赠与黄金,所以才有此时胜赖家臣催促兑现黄金之事。而且胜赖家对抗清洲、三河的日子也不好过,获取黄金一事也无可厚非。至于景胜承诺的割让东上州一事,其实也只是个顺水人情而已。当时因御馆之乱的爆发,越后领地内的情势一片混乱,景胜根本没有精力管控上野州,而且上野一带的家臣们主要都站在了争夺继承人的另一方,比如北条景广、河田重亲等。再加上本身就有一些原属上杉家的当地豪族转投到了胜赖家,所以景胜只能默许此事而没别的办法。但这事却带来了一个巨大后患,就是氏政家一直觊觎上野的上杉家族领地。天正六年六月二十九日胜赖给昌幸的书信中也有说昌幸对于原上杉家的沼田领内豪族的调略招致了氏政的愤怒和不信任之感倍增。这或许也成为后来胜赖、氏政两家反目的原因之一。
“胜赖把那些钱花光了没有啊?”眼神疯狂家伙一脸坏笑的问道,“听说他和信龙又招揽了不少流浪的武人投入麾下,舍得花钱找雇佣兵了。景胜送他的几十枚黄金能撑多久呀?臭棋!他怎么不跟本来就是姻亲的氏政趁乱瓜分越后之地,既可以将谦信遗留的旧领地弄一半到手,又不用得罪北条家的那头‘小狮子’氏政。胜赖若与氏政继续联手,不是更难对付吗?他老爸信玄白送个女儿远嫁去给氏康家了,当初为了谋取东海、篡夺亲外甥氏真的领地,信玄这厮不但失去了嫡子义信,就连嫁到氏康家的女儿也被赶回来了。信玄将女儿迎春院嫁给了氏康之子氏政,氏康把女儿早河殿嫁给了义元之子氏真,所谓善德寺三家结亲同盟究竟敌不过信玄的一己之欲,为了个人野心,从来将背信弃义当成家常便饭。后来他那个女儿去哪了?”
“黄梅院吗?”我回想道,“我出生的前一年,信玄将他与正室所生的长女梅姬,也就是我们那边所称的‘黄梅院’嫁给氏康的嫡子氏政为妻,氏康将女儿早川殿嫁给了义元之子氏真,我们三家形成同盟。梅姬十一岁那年出嫁的时候,随从多达一万人,豪华隆重。信玄相当疼爱这个女儿,三年后,信玄得知女儿有孕,曾经向供奉安产之神的寺祠亲自写下祈求黄梅院安产的文字,不过后来黄梅院生的头两个孩子都接连夭折。信玄也曾经祈求黄梅院身体健康,可见他对女儿的亲情深厚。黄梅院与氏政之间除了早先夭折的两个孩子以外,后来接连生下氏直、氏房、直重、氏定等四个儿子,婚姻应该可谓美满。然而十四年后,其父信玄进攻骏河,使三家同盟破裂。氏真因为其妻早川殿是氏康之女,就逃往氏康家。氏康因此相当愤怒,强迫氏政与黄梅院离婚,并将黄梅院送回信玄家。由于被迫与四个年幼的孩子分离,回到娘家以后的黄梅院终日忧伤不已,似还出家为尼。不过半年后,黄梅院抑郁而终,才二十六岁,后来,氏政家再次与我们家和睦结盟,氏政便迎回妻子部份骨灰,在他家的早云寺也建立了黄梅院供奉亡妻。”
“她到底叫‘黄梅院’还是‘迎春院’呀?”眼神疯狂家伙纳闷道,“我还以为氏康那个女儿叫‘早河殿’,没想到你们称她‘早川殿’……”
“似乎也有那么叫的,”我微笑道,“至于氏康女儿,河与川还不就是同一个意思?不过我听说氏康这个女儿还有个别名叫做‘藏春院殿’。我家攻占东海一带之后,氏真携家小逃到妻子娘家那边,他投靠岳父氏康之后,和妻子居住在伊豆的户仓城。”
“他到底耐不住寂寞,很快又跑来京都居住了。”眼神疯狂家伙冷哼道,“虽然被人称作‘阿斗’,不过他球踢得真好。听闻今川家历代先人不乏球玩得好的,诸如范国、范正、范忠这些祖辈皆玩得。世人皆说氏真集先祖会玩的本事之大成,却连他父亲义元半点儿打仗和治世的本领也没学到手。但我看其实不然,义元安排氏真与氏康之女成婚后,也把一些领内庶政交予氏真接管。虽然氏真终日出入于侍女名闺群落之间,其中包括家康的正室筑山殿,当年叫鹤姬,传闻家康的长女龟姬即为氏真的骨肉。但氏真的内政才干也是受到群臣的赞赏,包括积极振兴当地的经济及农产,对义元上洛的军费带来不少贡献。当家之后,氏真常被指责沉迷于女色、蹴鞠及歌舞之中,但实际上他屡次派兵阻拦家康对东三河及远江的攻击,只是所用非人,成效不彰。最值得称道的是,氏真减免商税,对寺庙僧侣也加强管束,吸引无数商人来到远骏,加快领内繁荣,尤其是氏真首先颁发乐市朱印状,成为第一个倡行乐市的大诸侯,此做法后来也为我所采用。”
我闻言难免感到诧异:“没想到一向被人看成‘废物’的氏真竟然在有乐这位疯狂哥哥眼里并非那样的全然无用。获得评价还很高……”
“氏真把领地经营得这么好,可惜那样繁荣的一大块肥肉自然要吸引不怀好意之人的侵占,”眼神疯狂家伙摇了摇扇,不无感慨道,“女婿义元刚死,你家翁信虎就煽动东海家臣叛乱。永禄十年,由于氏真不满信玄暗中协助叛乱,于是停止运送海盐给甲州,致使信玄不得不出兵以保护其命脉。信玄以此为借口,征伐骏河,氏真在兵力不足下由骏府逃到家臣泰朝的挂川城,当时逃亡人数由二千人减至最后一百人。但信玄未肯罢休,同年十二月,出兵攻打骏府城,并与氏真大战,氏真迅速溃败,请娘家老岳丈氏康派兵援助,但最后骏府失守,氏真带余部逃到远江。家康进攻挂川城,乘火打劫,与挂川城的老将泰朝形成拉锯战,正当战事方酣,信玄乘机入侵远江以坐收渔利,家康认为不利,立即向氏真提出和议,但氏真已逃往伊豆户仓城,随着挂川开城投降,今川家到此灭亡。”
他叹了口气,摇扇说道:“有人说,坚城未破,氏真先逃往妻子娘家,连抵抗到最后的勇气也没有了。世人说话不腰疼,其实氏真早就看清楚了局势,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本钱再争斗下去了。自从家康脱离今川氏独立,氏真失去三河领地,又遭信玄侵攻,疆土不断缩减,然而其家业迅速灭亡的主因是义元在桶狭间失败后,他遗留下的领国失去了国力,令家臣涣散。父辈一把输光,你叫子孙背一身债还能怎么兴家?”
“唉,小真子也真可怜。”我不禁眼圈微湿,垂眸说道,“他总想无忧无虑地玩耍,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然而命运却安排他生长于他不想在的位置上。”
作为信玄和家康争斗的牺牲品,我家另一场悲剧的主角小真子的命运却在“国破家亡”之后反而好转了很多,大概是心怀愧疚,抑或另有想法,家康对此后的氏真一直多方资助,使之不至于穷困潦倒。更有意思的是,后来在京都,氏真还和杀父仇人信长见了一面,氏真将家传宝贝“千鸟”送给信长,后者大悦,赏给金钱礼物若干,并允许他居住在京都。家康成为大将军之后,任命氏真为“旗本”,使之拥有稳定的生活收入和体面的身份。
起初氏真投靠岳父氏康并居于伊豆,后因家康释出善意,又投靠家康并担任牧野城主。过几年后,氏真出家,法号宗闇。氏真到京都与公卿贵族钻研歌艺,在此期间,氏真于天正三年三月十六日于相国寺会见了信长,并把今川家的香炉“千鸟”送予信长。三月二十日,于信长面前表现了厉害的足球技艺,令信长大为赞誉,面见之后,信长对氏真再不顾忌,让他生活于京都。
家康接掌天下后把氏真送到品川城居住,并尊称其“品川殿”,列为旗本;庆长十九年氏真于品川城逝世,终年七十七岁。氏真有四子,除末子澄存出家及长子范以之外,其余二子则因幕府的命令而改姓为品川,以高久为家主;以及另一子安信为家督的西尾家族。幕府将骏河今川家一分为二并改名之后,今川氏由另一系“支流”远江今川氏存续。
在家康去世前两年,氏真先行离开人世,而当年欺负过他的信玄,在死后国破家亡;信长则被部将背叛,同样失去了家业。相比较之下,氏真虽然前半生不幸,但后半生却可以悠闲地享受人生,平安老死于病榻之上。
氏真虽然在许多人看来昏庸类似中原之李后主,所作和歌一千七百首,其和歌与艺术造诣颇为时人与史家所肯定。氏真也是好读书之人,其蹴鞠的球技更是一流。值得一提的是氏真以《五条定书》首创乐市鼓励贸易,加速经济繁荣,促进领内的富裕;而这一方式后来也被信长等豪雄诸侯采用。很少有人知道,氏真武艺不俗,曾向名家学剑术,此后自己开创了今川流剑法。昔年甲相骏三家同盟中的另两家,在乱世中後来都灭亡了,今川氏却因氏真而得以幸存下来,讽刺的是在这三家同盟的联姻中,氏真与其正室早川夫人的婚姻却是最幸福的,跟胜赖、氏政相比也是活最久的一位。懂得明察时势,正是他在乱世能活得久的原因。
氏真自感其人生如梦幻,常在檐下歌咏五月之雨,泪流满面。
“别想你那块地了,”眼神疯狂家伙冷哼道,“家康为了不便宜你,将那一大块地方划给了氏真。我听说氏真欣然接受,日前已遣使投靠了家康。你又一无所有了,不要再想着四处乱跑,安心留在我家,随我去安土城居住。也别跟信雄厮混,我应允了木造家,很快就送给他个女人去他那边帮着生儿育女。顺便让信雄跟她家学点儿木工活儿,有一艺傍身,总强过不学无术。”
我能说什么呢,唯自悄叹。不过听说氏真又能回东海了,我还是为他感到欣幸。
眼神疯狂家伙摇了摇折扇,觑视我的神情,觉似无变化,蹙眉道:“别这样!来到我家是你的归宿,也是你摆脱不掉的命运。来,我们交流一下茶艺!”
我向他施礼毕,转身走去准备,烧了水之后,置齐茶具,让侍童帮着端出来。刚在摆陈器物,一张笑眯眯的粉脸伸近而觑,问道:“这是在捣腾啥呢?”侍童连忙跪伏行礼,恭拜道:“原来是犬山殿下回来了,没捣腾啥。”我转头愕望,只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妇人走进来,凑到粉脸妇人之畔,好奇地向我打量。
“这就是那谁,”粉脸妇人笑眯眯的瞅着我,伸着团扇,给旁边那帮妇女引见道,“你们有没见过她?”
妇女们好奇道:“谁呀?”粉脸妇人抬起团扇拍我肩头一下,随即掩嘴而笑,说道:“就是那谁!”妇女们先是一阵乱愕,随即纷作恍然之状,团扇四起,一齐掩嘴而乐:“哦……就是她呀?这小姑娘头发怎么啦?咦,眉毛为啥不剃掉啊?噫……想不到她在你这里!”
越来越多妇女仿佛一群蝴蝶般翩飘而入,挤进来坐了满屋,眼神疯狂家伙踪影却无。我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只顾窘在那儿发愣。粉脸妇人招呼道:“都不是外人,大家快坐近些一起吃茶叙话。”随即伸嘴对我悄言:“全是三姑六姨来着。哎呀你别害羞,尽管施展茶艺,我们早听说你这方面很行了!”
三姑六姨们七嘴八舌之际,有个黝黑大脸的妇女挟一筐面条和花生进门。粉脸妇人拉着我介绍道:“阿锅,快过来瞧!对了,这位是阿锅,亦即……”
“嗨,高畑这个女儿向来知书达礼,平素大方,此刻怎么也会腼腆?”旁边一个圆脸如盆的妇人拉着黝黑大脸的妇女,凑近说道,“你们还没见过面吧?那谁谁谁谁的侧室,也跟你一样丈夫被干掉了,就跑来我们家,还给我们家生下了好几个儿女。想不起来了么?就是阿振她妈妈!远近有名的大美人……”
我向那位黝黑大脸的妇女施礼,裣衽拜道:“兴云院夫人。”黝黑大脸的妇女忙回礼道:“不敢当,叫一声‘大姊’就行了。”粉脸妇人抬扇各拍一下,笑眯眯道:“都是好姊妹,以后好好相处。”又指着圆脸如盆的妇人,向我引见道:“这是我们清须乡下数一数二的美女,自小迷煞了多少青年才俊。宁宁夫人,你该听说过吧?秀吉家那口子!”
我顾不上怔望,忙向这位后来被称为“高台院”的女子见礼。圆脸如盆的妇人拉着我笑觑道:“叫我祢祢就好,若能蒙你唤一声姊姊,就更妙了。我旁边这位看着就很慈祥的大姊姊是阿松,你俩也拉拉手。以后不是外人……”
祢祢比我大七岁,人们也唤她作“宁宁”,在尾州乡下一个名叫朝日村的小村庄出生。她生父是信长家的武士,生母名叫朝日,是杉原家的次女。早在幼年,宁宁和妹妹就被送到姨母“七曲殿”身边抚养,她姨父是信长家的弓箭手,所以她相当于生活在信长家。宁宁的幼年经历和利家夫人阿松有些相似,同样过早离开亲生父母的回忆也许正是日后二位夫人成为亲密好友的前奏。
十三岁那年,宁宁遇到了决定她命运的男子,二十六岁的步卒兼杂役藤吉郎,并与之结婚。藤吉郎出身微寒,宁宁与他的生活十分贫苦,以至于时常需要向隔壁的阿松借东西。
比宁宁大一岁的阿松出生于尾州海东郡,生父在信长父亲手下当主计,属于信秀家臣。她父亲在太原雪斋围攻三河安祥城的战役中阵亡。由于母亲改嫁,阿松被送到母亲的姐姐长龄院的夫家前田那边,被利家的父亲利昌收为养女,从此与利家以兄妹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利家十五岁就出仕信长,以知行五十贯为俸禄。利家元服后,十一岁的阿松嫁给他,世称“芳春院”松夫人。阿松容姿美丽,开朗喜欢交际,而且爱好读写书画,和歌和武艺都兼备。在危难关头亦能挺身而出,也不失为“女中豪杰”。
阿松和藤吉郎的妻子宁宁不仅老早就成为邻居,在信长的军营中亦是近邻,两人经常隔着“一道木槿的绿篱”聊天,关系十分亲密友好,为以后利家成为秀吉麾下“五大老”之一也奠定了人脉基础。
阿松十二岁生下长女阿幸,十五岁生下长男利长,利长后来继承了前田家。利家的父亲利昌在桶狭间战死后,本来是由利家的长兄利久继承前田家族,信长却命令利家继承前田家业,利久被迫离开尾州荒子城,利家遂为家主,阿松的地位也随之提高。阿松二十五岁时又生下三女麻阿,又称“摩阿姬”,此女以后做了秀吉的侧室。利家三女摩阿姬由于成为秀吉侧室,尊称为“加贺殿”,秀吉死后改嫁公家万里小路充房,作为正室。
阿松二十七岁又生下四女豪姬,此女成为秀吉的养女,并在以后嫁给他的养子“五大老”之一的八郎秀家。豪姬性格坚强头脑聪慧,在关原大战前后始终不屈服于家康,由此亦可窥见其母的教导与典范作用。豪姬出生的同年,信长之女永姬出生,她七岁嫁给十九岁的利长为正室,亦即以后的玉泉院。永姬生母是谁,人们一直说不清。有一说法是信长与其妾生驹家族的吉乃属于同宗的生驹氏之女所生。
此后阿松一直忙于继续给老公生养孩子。她三十岁又生下五女与免,但是这个女儿只活到十五岁就去世了。阿松三十一岁又产下二男利政。阿松三十三岁又生下七女千世,此前有一阵子她实在撑不住,就暂且让侧室给丈夫生了个六女阿菊。
利家满脑子就想着挣钱养家,打仗时也在拼命敛财,阿松总是半开玩笑的劝诫:“不如只带金银,把鎗扔掉好了……”人如其名的利家非但没听进去,甲胄柜里更是多了个算盘。
阿松慈祥地拉着我笑觑道:“宁宁先前还说要张罗着帮你找个好住处呢。犬山殿这里住得怎么样?”
我早就听闻宁宁很有才干,一直在帮多次远征的秀吉处理家中事务,运用自己善于识人的长处推荐给秀吉很多人才,并且极力帮助他们排忧解难,从照顾家小、到收养小孩,什么都干。她抚养清正和正则这两个小辈成长为名将就是例子,所以后来在她荣尊“北政所”的时候,身边围绕着一批与其说是忠于秀吉、毋宁说是忠于宁宁的将领,但是基于个人感情的原因,她所重视的武将大都为家乡尾张出生。
而秀吉不同,他这方面有信长那样的用人器量,从来不拘一格。而且秀吉很会笼络人,加上有许多信长的亲族和旧部后来都纷纷来投靠他,渐成大势。秀吉就任关白之后,按照惯例,关白的正室夫人被称为北政所。天正十四年,秀吉被赐姓丰臣并就任太政大臣,被尊称为“太阁”。此时宁宁也晋升为从一位,成为实际上地位最高的女性。她的名字也和其他贵族女子一样备受尊崇。直到后来我打破了她这个“独尊”的地位,也成为“从一位”、晋身于神阶之巅,并以“元和偃武”终结了她家的“天下”。日后由奶妈阿福出面逼宫,迫前久大人之女儿所生的皇上退位,推出我们家的曾外孙女登极成为女皇。
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曾说过这样的话:“北政所的才气,导致了丰臣家的灭亡。”家康生前也表现得十分尊敬这位太阁夫人。庆长五年的关原大战,世人皆称北政所其实真正支持的是家康,人们认为秀秋的临阵倒戈,也是早就受到了北政所的启示。关原之战家康胜利后,庆长十年宁宁出家,号高台院,家康在京都东山的山麓专门造了高台寺,供宁宁静修。她在里面未必只是安心隐居,家康决意围攻淀姬之城前,曾去拜会宁宁。淀姬是秀吉亲生儿子秀赖的生母,而北政所却没有生育子嗣。淀姬的势力曾经给北政所造成了她以为的威胁,然而最后城破家灭之时,就连只有八岁的秀赖之子国松也被捕杀,茶道哲人古田重然因收藏国松被怀疑是丰臣家族内应亦遭幕府下令自尽。秀吉之墓以及在京都供奉秀吉的祭祠也被幕府破坏。家业彻底灭亡,北政所宁宁由而悔恨,从此埋怨家康“无情”。
家康的好朋友兼智囊正信曾有感触的说:“真正有才干、有见识,应该能帮着兴家,而不是有能力毁家。”尽管他们认为宁宁虽有才干,却缺乏见识和器量,尤其是真正的大见识,显得其度量与身份地位不相称。不过宁宁仍然称得上是个颇具豪侠气质的女子,早年她不只帮过丈夫秀吉走向成功,还热心帮助不少人。她一直待我很好,直到许多年后,就算她对家康的“绝情”有怨言,也仍能与我推心置腹。毕竟她能看出来,在那个家里,也就只有我还对信长、秀吉他们这些人依然念旧。
“我们家人就是念旧,”一个四方脸的妇人掰着花生壳儿,微笑说道,“多远都跑回家乡过节什么的,我家那口子也是从来不拉下。”
“这位是长秀的正室桂峰院,”粉脸妇人伸着团扇指给我瞧,引见道,“亦即深光院殿。她是我家大哥信广的女儿,我们那位当家兄长收她做养女。他还有个养女便是已故的胜龙院殿,本乃远山家族景任的女儿,嫁给胜赖为妻,生下信胜。”
我裣衽施礼,逐个拜见。其中还有谁,一时记不周全。妇人们都很热情,就像家里来了个新姊妹一样,拉着嘘寒问暖。我也帮着掰花生壳儿,问要用来做什么。阿松笑道:“吃法无非那几样,水煮或煎炒,除非你还能变出新花样。”
“花样也不是不能变,”我想了一想,问道,“刚才那些面条拿来做什么的?”
粉脸妇人说道:“午后煮面吃。那谁还带来些芝麻,用油煎芝麻和花生碎末浇撒在面条上搅拌着吃,怎么样?”
我微抿笑涡,点了点头,说道:“这样也好吃。”粉脸妇人瞧着我:问道:“你们那里吃法是什么?”我问她们:“有没有糖?”妇女们都吃吃的笑:“没糖吃,这日子还能过吗?我们从小就爱吃糖。”
“有糖就好弄了,”我便挽起衣袖,请她们将研碎的花生与芝麻一起放在糖水里搅拌,并且将面条拿去蒸过,弄干里面的水,再同糖拌花生和芝麻一起放进锅里翻炒几下,随即勺每人一碗,请她们尝味。不出所料,妇女们惊赞,“好吃!这就是你们甲州的新花样吃法吗?”
“只是我的花样吃法。”我捧碗试味,咂着嘴转望庭后廊外,心下暗惑,“那厮躲哪儿去了?”
“后面哪有谁?”粉脸妇人吃着甜面,见我往廊外张望,便笑道,“刚才我们突然涌进来,没看见屋里还有别的人影。只是后边的院墙外有些轻微异响传来,大概不知哪家的顽皮小孩儿又爬我们院墙乱摘树上东西,匆促中似乎摔了……别理他们,这里小孩儿都顽皮。我家信益从小到大也没让人省心,早晨我让信益留在家里侍候你,他溜去哪里啦?是不是又跟三斋去玩了?”
“三斋他们一早就去报恩院那边不知玩什么,”有个红鼻妇人说道,“好多小孩儿在那院。男孩儿们几乎全在那里,小姐妹们也不少,除了报恩院殿在嚷嚷以外,主公几个女儿诸如五德、阿秀、永姬、三丸儿、阿振、鹤姬她都在那边玩耍。不知冬姬回来没有?”
“刚才你们路过塘边的大院听见没?”一个扁嘴的妇女笑道,“含笑院殿、月静院殿、长荣寺殿、秋悦院她们那边一早就摆了好几桌牌局。除了那班老夫人们,我好像还听到慈德院殿的声音了,她怎么也到那边跟老太太们一起张罗?”
妇女们七嘴八舌、家长里短了一阵,有个瓜子脸模样的妇人从身后捧出牌匣,让另一个凸额阿姨帮着摆好牌局,招呼道:“牌会了、牌会了!先玩一会儿牌,过会儿我们再摆弄茶会。有时间剩余还可以弄一弄花会。”宁宁摇头道:“这一铺牌,你们就玩到昏天黑地了,哪儿还能有茶会花会?”
阿松陪粉脸妇人到牌局那边坐看,转面见我在旁奉茶伺候,就招手道:“你也过来学着玩。”粉脸妇人笑眯眯的说道:“不会几手,男人们出门征战的日子,咱们留在家里会很难熬喔!”我被拉过来打了一会儿牌,粉脸妇人在旁指点道:“你手气不坏,大胆打,输了算我的。”
“堕落啊,”有乐伸着头往门里瞅,唏嘘道。“一来我家就堕落到跟她们玩牌了。”
“咦?”妇女们眉花眼笑道,“长益,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我路过这院,听见里面充满堕落的声音,”有乐从门廊外伸头而入,探觑道,“顺便进来看看你们在搓啥牌。”
“你不是顺路吧?”妇女们眉飞色舞道,“你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妞儿丢在我们这儿,就不怕被什么东西叼走了去?”
“不担心,”有乐在门边笑觑道,“有你们在这儿开牌局,从来鸡犬不宁,就算院墙外有什么动静,也无非只是鸡飞狗跳。”
“刚才是不是你在院墙后面摔啦?”妇女们笑问,“先前我们涌进屋时,听到好像有个人在后院那边墙外摔了。”
“正如你们知道的,”有乐从后边伸头来看我的牌,说道,“我不干翻篱笆或者爬墙头的事情。子不立于危垣之下,是我的人生守则。咦?你这牌都‘糊’了……”
“‘糊’什么‘糊’,又不是打明朝的麻雀牌,”妇女们纷纷推他出去,笑骂。“你不要来搅局。”
“晕,这里美女太多。”有乐挣扎道,“真受不了你们……”
妇女们打趣道:“你去跟卖鱼那个利休玩吧,不要装作愿意在这里陪我们。”
“不是卖鱼,”有乐啧然道,“是卖你们爱吃的咸鱼。冲茶只是他业余的爱好,然而能把业余的爱好玩得这么好,值得大家仰慕,而不是取笑。”
“那你还不赶快去找他玩,记住顺便给我们捎带些咸鱼回来拌稀饭吃。”被妇女们纷往外推的时候,有乐犹自挣扎着伸手拉我,扒在门边说道,“其实咸鱼拌干饭也很可口……”
我跟他出来,问道:“你真要去京都找利休?”有乐拉我之手,跑出门廊说道:“想去。”我忙跳过来挨近他身边说道:“带我!我想跟你去。”有乐摇头叹道:“别撒着欢儿蹦过来,我想去也去不成。他们不让去!说没恒兴陪伴,不许我出外。你呢?”我小声说:“这会儿周围好像没人跟着我,咱们一起溜出去玩?”
宁宁跟在后面,见我们要往庭院外跑,蹙眉说道:“你倆不要四处乱跑了。”有乐转头问道:“秀吉去哪里了?”宁宁哼了一声,摇头说:“别问我,不知道。你俩别往园外跑,最近听说外面不太安全……”有乐拉着我奔出院门,说道:“不去远处,就只在园子里四处逛逛。祢祢,你别让清正、正则、长泰他们跟着!”
宁宁在后边说道:“我偏让清正、正则、长泰他们跟着,并且还要再加上我义弟长吉,帮着一起看住你们。”
有乐见树荫下摆放的矮茶几旁有人起身,连忙拉着我往另一边走,说道:“长吉是秀吉的连襟,宁宁这个义弟很听她话,看来要死跟着我们了。他父亲是安井那边的重继,却把他入赘给土岐氏支族浅野家族的长胜,改姓浅野。长吉跟随岳父长胜成为我那位当家哥哥的弓众。但他其实最听宁宁的。”
走了几步,他突然转头,纳闷地问道:“正则,你眼窝怎么黑了一边?”后面一个跟随的扁脸小子捂着眼窝,闷声回答:“挨打了呗!外边很不安全,昨晚我守夜,出来尿尿,在后园门那边被人打了一拳就跑……”
“他踢球的,你该见过啦?”有乐向我笑觑道,“正则的父亲也叫正信,然而姓不同,他家是以地名为姓。他爸爸在我们尾州乡下专门做桶的,他母亲是秀吉的叔母或阿姨。他家自称祖上出身平氏。有时又说是藤原氏。还有一说,声称出自清和源氏。一个箍桶匠的儿子,能够被传说出这么多出身,也真是难为那些家谱编撰者们了。真会掏祖脉,挖坟都没有这么挖的……咦,你被谁打了?”
“我拿的灯笼昏暗,看不太清。”扁脸小子闷声回答,“而且我当时很睏。园外不知何处跑来一堆流浪汉聚坐在树下那边,我迷迷糊糊走进树丛,似乎尿到谁脚上,突然挨打。”
“你回想一下,”旁边一个小姓询问,“那个人有什么显著特征?若能辨认模样,回头帮你报仇……”
“想起来了。”扁脸小子回忆道,“那个人耳朵上似乎有苍蝇沾着。这个显著特征好不好认?”
有乐闻言失笑道:“然而那只苍蝇飞走,不就没特征给你认人了?”
正走之间,闻听后园那边有些喧哗。
有乐问道:“谁在外边大呼小叫?”一个小子跑过来说:“后园门口来了一堆外乡人跪着,任凭驱赶,说什么也不肯走。”
门外跪着的那帮戴草笠披麻衣之人里头,有一人说道:“我们是东海旧臣。跟随雪浮大人前来伺奉已故义元公的小姐。”
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仰着脸说道:“义元家没有小姐在这里,你们走罢!”
门外那些跪伏满地之人纷纷摇头道:“见不到我们家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走。”
“领头的是谁?”一个山羊胡须之人在门边冷哼道,“休要乱声喧嚷,叫领头的出来说话。”
“吉晴,你和正家在这儿且拦住他们问话。”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昂着头说道,“我先回园子里去。问完话打发他们走,每人给些盘缠,各回各家。东海那边的事情跟我们无甚关系,让他们找家康。”
有乐在我耳边说道:“山羊胡须家伙名叫吉晴,是秀吉手下的带刀先生。与我家属于乡亲,生于尾州丹羽郡,幼名仁王,是我家部将泰晴之子,我哥让吉晴归入秀吉麾下领一百石,由于吉晴忠实稳建的性格与才干成为秀吉重用的股肱之一。他旁边那个年轻人名叫正家,以长束为姓,出身尾州,亦属我们同乡,很早就当了长秀的近臣。此人精于算术,作为内务专才,从事土地丈量、建造城池,以及理财等事务。很能干,号称‘大藏正家’。”
门前一人微抬起头,说道:“在下泰平,奉雪浮大人之命先至此守候。”
一人从门口石阶旁伸出杆棒,将他的头又按低下去,低哼道:“守候谁?”有乐在我耳畔悄言道:“伸棒那人名叫一氏,自称出身中村家族,其实他生于近江甲贺的泷家,原名孙平次。他出仕于秀吉,属于甲贺世家高手。”
“自然是守候我们家小姐,”门前那人又不甘的抬首,倔强地说道,“不然还能有谁值得守候?”
“不是还有氏真吗?”山羊胡须之人蹙眉道,“怎么不去投氏真?却聚到我们这儿喧闹?”
“氏真公子抛弃了我们,”门前那人红着眼圈说道,“我们早就不认他了。挂川之战,我们家死了多少亲人,他却自己跑掉,留下我们死守城池,宁可舍弃家业,从此不顾而去……”
“你叫泰平?”山羊胡须之人问道,“东海军师太原雪斋旗下宿将泰能是你什么人?”
“是在下的祖父。”门前那人转觑一眼身边的麻衣少年,回答,“旁边这位是我兄弟泰明,后边那位大个儿乃我们堂兄泰定。”
“泰能的后代?”名叫信张的灰发老者闻言转觑道,“我会过你们先人,当年他跟随义元的军师、东海智将太原雪斋和尚,在‘安祥之战’我们交过手。你们有他半分本事,就不会沦落到流浪乞讨了!”
门前那个名叫泰平的年轻人大声说道:“我们不是来你这儿流浪讨饭,见不到我家小姐一面,任凭你等怎生出言羞侮,我们也不会离开。连日还将有更多东海旧人纷纷前来,挤破你家门!”
“无礼!”门口石阶旁那人伸来杆棒,按他脑袋。名叫泰平的年轻人抬手格开,这时有只苍蝇嗡一声飞来,栖落在他背后的大个子壮汉耳朵上,旁边有个黑眼圈家伙啧然道,“你这只耳朵流脓了,整晚有蚊蝇萦绕,吵到我在草丛里睡不着,眼圈更黑,就跟画了烟熏妆一样,看到没有?”
没等我看清,扁脸小子从有乐身后发一声怒叫,飞扑上前,挥拳乱打那个耳朵有蝇的大个子壮汉,却嘭一响,他又飞了回来,从有乐头上跌掼而过,撞落树丛里。
“放肆!”门口石阶旁那人伸杆棒抽向耳朵有蝇的大个子壮汉,却刚搠出就被旁边跪着的一个破笠遮额之人抬手抓住杆梢。石阶旁那人翻腕从杆棒里拔出狭长之剑,刺向破笠遮额之人。山羊胡须的家伙在门边唤了一声:“孙平次,勿要伤人性命!”
但见去刃奇疾,堪堪刺近破笠遮额之人面前,那人从笠影下抬手合掌,夹剑在掌间。石阶旁那人推刃不动,急欲收刃也拉不动分毫。变换数招之后,剑柄忽随嗡震之势,从他手中晃脱离握。
石阶旁那人满脸难以置信之色,看了看破裂流血的手心,失声惊问:“什么手段?”
山羊胡须之人伸手悄按其畔一个挺身欲出的家伙肩膀,微微摇首,默望破笠遮额之人合什夹剑的身影气势,似是想起什么,不由瞳孔收缩,面颊搐动几下,沉哼道:“无刀取。”
旁边那人闻声变色,悄问:“莫非竟是‘石舟斋’到了?”
“不像,”山羊胡须之人眉头紧锁地望着门前破笠遮额的影廓,微摇头道,“此人显然比宗严年轻许多。”
我身后有人叫唤道:“快看空中好大一只飞鸟,是不是传说中雪斋禅师留下的那匹远州之鹰?据闻它原本来自大山冢的古坟一带……”有乐失笑:“鹰哪能活这么久?”随即脸颊覆下黑影。众皆抬头惊望,只见天上有翼影飞掠,盘旋回翔之际,往每张仰望的脸上晃投一道阴影,疾划而过。未待看清,又隐入苍梢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