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墨桐自卧房取了两个小竹凳放到大青石旁,廖碧柏从厨下端出一盘风鸡、一盘腊肉、一碟凉拌腐皮、一小碟五香蚕豆,又取出四只酒杯,到青石桌上摆了,返身进去捧出一大坛酒,小心翼翼地除去封泥,顿时酒香四溢,四人不禁叫好。顾青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笑道:“这坛二十年兰花陈酿味醇而不失甘香,实乃酒中至宝。”
廖碧柏又惊又喜,道:“小姑娘鼻子倒灵,怎能一下便闻出我这坛是二十年的兰花酒?”他不知顾青芷之父顾铁珊虽不擅饮酒,雷畴天却是嗜酒如命,于醇酎品评之精,实乃世间少有的大行家。顾青芷在他耳濡目染之下,从小遍尝天下美酒,自也颇精酒道。
她将鼻子凑近坛口闻了闻,道:“这酒除用粳米、糯米之外,还另有一股清甜……”廖碧柏道:“闻得出来算你厉害。”顾青芷笑道:“这还用闻?此酒色如琥珀,一望而知里头掺了黄黍。嗯,是用上好绿豆做的曲。这酒味如此醇正,须得粮曲各半,发醅便要数年时光,又要兑冬日山泉,开醡下坛埋在至阴至凉之处,才得这般甘冽。这花是云南大理的素心春兰,俗人以花草入酒,往往被花香夺了酒味,这酒妙就妙在用的是将绽未绽的花苞泡酒,是以幽芳逸群,却又不至太过浓郁,掩盖了自身的酒香。”她这一闻便识兰花品种的本事,却是由她父亲得来。顾青芷生母酷爱栽花,顾铁珊悼念亡妻,遍寻天下名贵种苗植于爱妻墓旁,时日久了爱屋及乌,于花卉园艺极有心得。
廖碧柏一拍大腿道:“妙极妙极!老夫喝了一辈子酒,今日方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意。老管,枉你跟我喝了这么多好酒,可曾说得出这些道道来么?”
管墨桐夹了一块风鸡送入口中,道:“这酒又不是你酿的,人家小姑娘是杯中大国手,你跟着瞎起甚么哄?”廖碧柏摇头道:“如此佳酿当前,你不细细品酌三杯,竟先吃起菜来,一望便不是行家。”管墨桐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行家打甚么紧?最怕是打肿脸充胖子,不懂装懂。”廖碧柏一拍桌子怒道:“你说甚么?”继而自己哑然失笑,叹道:“我俩这斗嘴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又让小朋友看笑话了。”骆玉书见两人名号皆清雅不凡,相互说话间却尖酸刻薄,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实在颇为滑稽。
廖碧柏给四人斟上了酒,端起杯子凑到鼻孔边闻了一闻,忍不住摇头晃脑,馋涎欲滴。骆玉书见盛菜的盘子缺边少角,这四只青瓷酒杯却是色泽莹润,素雅清逸,竟是少见的珍品,不禁脱口赞道:“美酒须配美器,用这梅子青酒杯来喝这兰花陈酿,确是天作之合。”
管墨桐眉毛一扬,问道:“你懂瓷器?”骆玉书道:“小子不过于此略识一二,怎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管墨桐道:“小兄弟不用太谦,你且说说这酒杯有甚么来头门道。”
骆玉书道:“这酒杯釉汁厚如堆脂,腴润莹亮,更奇在毫无蟹爪开片,一体通透、温润如玉,一望便知是北宋哲宗年间的汝窑秘色梅子青。汝窑以徽宗政和年间所制为最佳,相传其色为宋徽宗梦中所得,青天玉面,以玛瑙末入釉,梅子青又属汝窑青瓷中之上品;加之其工艺极为繁复,尺寸过大过小都难以烧制,因此只多见于盘碗炉尊,这一套四只青釉酒杯开口不足两寸,实是罕见的珍宝。”原来河间骆家数代为官,家道殷实,骆中原生平一大嗜好便是收藏历朝瓷器古玩,对宋代五大名窑更是推崇备至,故而骆玉书于此道亦颇有造诣。
管墨桐闻言沉默良久,拿起酒杯端详了一阵,叹道:“这老道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这套莲花御杯,老夫出到一千五百两银子,仍是不肯割爱。”顾青芷一吐舌头道:“这酒杯值这么多钱?”管墨桐叹道:“一千五百两能买这几只杯子,那才叫占了天大的便宜。别看这老道平日里疯疯癫癫,倒也精明得很。”
那壁厢廖碧柏早已一杯饮完,仍在凑着杯沿细细啜吸,生怕漏掉一滴半点。他放下酒杯,咂嘴弄舌道:“你这劳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怎及我这玉液琼浆甘美醇厚、沁人心脾?”管墨桐大摇其头,道:“你的酒再好,吃进肚里还不是一样?此等良器千古传世,才是无价之宝。”
骆玉书和顾青芷见这道观前后全无锁闩,虽说地处偏僻,但那观主竟敢将价值千两的财物随随便便置于灶下,想来决非等闲之辈。顾青芷忍不住问道:“这酒杯如此贵重,观中又无人看护,此间观主不怕有人顺手牵羊么?”廖碧柏给自己满上一杯,道:“这道观破破烂烂,谁要是偷到这儿,那也够没眼力的了。所谓做熟不做生,这老道丢了酒杯,第一个就要找到老管头上。”
突听山下一人哈哈笑道:“总算管夫子不废风雅,他若要偷时,我便有四百只杯子也不见了。”这人开口时声音听着尚远,说到最后一个“了”字已距四人不过数丈。骆玉书抬头望见一个老道背负一人拾阶而上,步履甚是轻捷。
廖碧柏“咦”了声道:“我们已请了两位小朋友在此,这牛鼻子老道又带一人上来,你道观的家什都不够用了。幸好这人已醉得一塌糊涂,我倒能多喝两杯。”那老道笑道:“平日里三人对饮,一坛酒倒有十之八九是被你一人喝去,我还敢再找人来跟你抢酒喝么?我见这人在山下伤重昏迷,荒山野岭又寻不着大夫,实在没法子才背他回来,正巧老管在这儿,你医术远胜于我,不妨略施刀圭药石,总是救人一命。”
顾骆二人见这老道方面阔口、鹑衣百结,穿着甚是邋遢,和道观居室之洁净颇为不衬。他背上那人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一百八九十斤,这老道适才上山时仍是健步如飞、话声洪亮,轻功内力均各不低。他将那人轻轻放落在大殿蒲团之上,从厨房舀了瓢清水洗净他脸上血污,骆玉书“啊”地一声惊呼,只见这人面皮棕黄,一头浓密短黑鬈发,颧骨高耸,长得甚是剽悍,不是自己苦苦追寻的树海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