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呐,天亮了,天居然亮了!”
“我看见太阳了,一个小不点儿太阳……”
民众的欢呼在远处响彻云霄,连一向军纪严明的修罗军都跟着激动起来。身在统帅府的铮引听后叹了口气。今天上午他派船送九叔去神殿掌舵,正午来临时,北方的天空竟如晨曦般亮了起来,估计前庭地这艘船正在缓缓靠近荧骨岛。民众们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光了,这种反应实属正常。只是,总不能一直待在荧骨岛附近蹭人家的亮吧?
一定要想办法弄到蜍羲,铮引暗下决心,这次的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用金丝绣着五角神兽的深红色战袍穿上,外罩由一片片元姆蚌壳连成的盔甲。这种元姆蚌只有在夜摩天最深的海底才能挖到,重量轻却坚固无比,据说连高阶天界的子弹都能挡住。
这套行头是涅道在去年除夕宴会上赏赐他的,除了在军部重要仪式上穿过两次,平日都收在箱底。但这次去和成烎谈判,铮引决定穿上。他虽是个低调的人,却也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以貌取人。海盗是没有同情心可言的,谦和恭顺只能换来蔑视。
下午出门前,铮引把看守魅羽的狱卒叫来,询问她的情况。
“这个,魅羽长官她……”狱卒支支吾吾,神色有异。
铮引闻言变色。“不是和你说了,有任何情况就立即来和我汇报吗?”
“哦没、没什么情况,就是吃得有点多。已经按您的吩咐给配了两个人的口粮,还叫饿。将军您看,要不要再添一份?”
“不必,”铮引没好气地说。别几天下来吃成只猪,到时连新娘子的喜服都塞不进去。
“那将军今日还要去探监吗?”
铮引有点动心。要说这热恋中的男女,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一起。之前他虽然暗恋了她两年,但明知无望,心中那团火苗一直被自己狠狠地踩着。现在老天爷居然把她送回他身边,每天都有种很奢侈、很放肆、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的感觉。
然而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个闲不住的丫头此刻被关在狱中,自己这么衣着光鲜大摇大摆地出现,搞不好会把她惹毛。
******
铮引随后同鹰裘坐上一艘民用飞船,先飞去雾陇山接九叔。没坐旗舰或战舰的原因是怕给人挑战的意味。之后一路向北飞,虽然已近黄昏,天色却越来越亮。
出了前庭地的板块,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前方虚空中的一个光源。光芒虽赶不上天然的太阳,但耀眼而温暖。铮引猜这是比蜍羲更稀有的宝贝。光源下方是个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型结构,远看像个白色骷髅头,应当就是荧骨岛了。再近些便能发现,头骨并非由实心材料构成,而是蜂窝状层层叠叠的住宅,骷髅张开的口中不断进出着各种各样的飞船。头骨之下交叉着两条腿骨形状的条状板块。
“听说海盗们住在头骨中,”九叔冲铮引和鹰裘说,“下方的一条腿骨上有奴隶们工作的种植园,另一条是贸易商埠。腿骨可以旋转,两端有巨炮,四面八方都在覆盖范围之内。”
商埠?铮引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要是有机会去那里逛逛就好了,他想买一样求婚用的礼物。听说那些高阶天界都是送戒指之类的东西,然而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所以他也想送她个特别一点的东西。位于虚空中由海盗经营的自由贸易市场,应当会有不少新奇玩意儿吧?
此时离头骨又近了些。铮引注意到,除了三人身后的前庭地,在荧骨岛右方和背面的远处还停着一小一大两个板块,应当是其他世界来的虚空船。小的只有锦阳城那么大,大的估摸着有前庭地一半大小。两个板块同荧骨岛之间也有飞船来往。
“我有种不好的感觉,”鹰裘说,“将军能否用天眼探一下?”
铮引双目微闭,先望向较大的板块。这个板块上山清水秀,植被茂盛,人类痕迹并不多。奇怪的是能见到的人虽然容貌彪悍、衣着简朴,手里拿的武器却是比较先进的枪支。
再将灵识投向另一个板块,一望之下就打了个激灵。这是夭兹人的板块不说,而且板块前方密密麻麻停满了战舰,后方大片土地上则是军营。单从数量上说就是前庭地兵力的三倍,更不用说对方的武器和战舰都要比自己先进。
自从坐上前庭地统帅之位,铮引一直都在好奇敌人是如何从遥远的外世界来六道的。一艘艘战舰飞过来不现实。现在看来,每次都是由类似的虚空板块运过来,再从第四层地狱那个山谷进六道。又想起之前灭了那个钢铁怪物之后,蛰伏在第四层和第六层地狱的夭兹人便没了动静。如今是来复仇的了。
“探到什么了吗?”鹰裘问。
铮引将情况同另二人说了。鹰裘吃了一惊,九叔倒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
“前庭地出离六道时,”九叔说,“那些夭兹人应当就已知道了。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是去六道捡便宜的。”
“要不要通知基地备战?”
九叔摇摇头。“我想暂时不必。这里是成烎的地盘,夭兹人不敢造次。姑且不提巨炮的威力,荧骨岛是去六道的必经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是得罪了成烎,日后他们再想来六道就困难了。然而一旦离开荧骨岛,就得随时做好交战的准备。”
铮引叹了口气,倒不是为自己。身为军人,为国捐躯是分内的事。然而六道少了修罗军在前庭地的军事力量,除非那些高阶天界肯出手相帮,根本不是这些巨人的对手。到时候灾难临头的可就不止是自己身后的这一百万民众了。所以哪怕此刻敌众我寡,也得尽量想办法将入侵者们就地歼灭……
还在思考,船已驶入骷髅张开的大口中,几乎同夭兹人的一艘飞船同时到达。前方是一个个悬在半空的码头。三人下船后,踏上码头,迎面走来两个海盗兵。个子同修罗男人差不多高,面容严肃,外形粗鲁,但身上的武士服还算体面,说话也较有礼貌。大致检查了三人身上没带杀伤力强的武器后,就放行了。
码头的尽头是一座铁索桥,通向对面城堡样的建筑,铁索桥下方是名副其实的虚空。铮引步伐停都没停,领头踏上桥,朝对岸走去,后面跟着九叔和鹰裘。三人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后方有两个夭兹巨人也跟着上桥了。桥面由五六根粗铁索编织而成,两侧没有扶手。夭兹人一上桥就开始故意制造各种震荡,妄图将前方的三人甩下去。
岂料鹰裘的双脚便似粘在了铁索上,任何震荡到了他那里竟不再向前方传播。待得铮引和九叔一踏上对岸,整座桥就像浸入炼钢炉中烧得通红,滋滋冒着热气,后方的夭兹人被烫得龇牙咧嘴,又蹦又跳。没多久,铁索桥又由极热变为极冷,上面结了一层薄冰。还在蹦跳的两个夭兹人脚下一滑,齐齐朝桥下的虚空摔去。
已经上岸的三人相视一笑。在虚空中是摔不死的,那两人迟早会被自己人营救,不过这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事了。
******
“哎,我说徐大哥,什么时候开饭呀?”魅羽在牢房里冲外面叫道。
“又饿了?”狱卒的声音,“长官,您等等啊。”
不多时,就听到狱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魅羽将手伸入怀中,拔出银蟾蜍的舌头,隐了身。
“咦,人呢?”手捧食盒的狱卒愣在门外,透过铁栅栏门不解地往里瞧。随后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地上,从腰间取出钥匙将铁门打开,进屋四处查看。“不可能啊,刚刚还在这里的……”
魅羽侧身,穿过敞开的牢门溜了出去,来到室外。哎呦,天居然亮了!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来到飞船起降的广场上,显了形,随便找了个负责调度的士兵,问:“将军和鹰护法他们已经出发了吗?”
她此刻穿的虽然还是那套深红色女儿装,但前庭地的士兵哪有不认识她的?而且她赌这些人都不知道她昨晚入狱的事——那是人家小两口闹着玩儿的,谁会不识相地四处宣传?
“回禀长官,将军同鹰护法一个时辰前坐船离开的,”士兵说着,指了指北方的天空。“往那边去了。”
“给我备艘快艇。”说完,身上又是一阵燥热。自打从瑶池出来后,就会时不时来这么一下,且胸口处的温度比身体别处要高。当时她还以为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现在一个多月过去了,也没见改善。
坐上快艇,朝荧骨岛的方向驶去。虽是快艇,落后一个小时也追不上铮引的飞船,况且她也没打算加入那三人的行列。鹰裘的修为比她高多了,有他在,铮引不会出大问题。她的计划是让那三人在明,她在暗,伺机而动,见缝插针。
于是快到荧骨岛的时候,她便只身离开快艇,朝着骷髅下方的两条腿骨飞去。
******
同一时刻,空处天。
魅羽坐在计程车内,正在前往公爵府的路上。她是头天下午用枯玉禅来到首府布伦堡的,没有立即去找境初。身上还穿着七仙女的衣服,怪模怪样的,还好存在空处天数字账号里那一大笔钱都没怎么花。先就近买了些本地人的衣服,找了家旅馆住下,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澡,这才慢慢开始琢磨最近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先前她一头扎进瑶池里,再出来后,自己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自打瑶池出来后,会时不时打个冷颤,胸口处有块皮肤的温度比身上其他地方要低,莫非身体出问题了吗?水晶仪到底有什么奥妙呢?玉帝同那个瞿先生究竟筹划了什么,以至于被她撞破好事后气得四处通缉她?这些问题一直在她脑袋里打转,却始终不得要领。
又想起前庭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跟人打起来并出离六道了呢?在虚空中漂流,应当再也见不到太阳了,那上面的人还能活多久?铮引此时如何,还好吗?可惜,白白探知了救他的方法,最后都没能见上一面。
第二天清早叫车前往公爵府。虽然她先前没和境初一同回来,府里的佣人早已将她当做准女主人。说境初好些天前就飞去无所有处天了,这点她并不意外,只不过是要确认一下。随后坐府上的车前去境初祖母的住处。作为老太太的前健身教练,这里她总共来过三回。在初进小镇的时候让车停下,买了些鲜花和糕点。
到了宅院,门人领着她进了那座背靠紫色剑花树林的旧式三层楼房。祖母坐在刺绣房的摇椅中,样子比上次见时瘦了些,面色倒挺红润。境初那位胖胖的延甄姨妈也在,烫着满头的卷儿,坐在一旁的小圆桌边,一边吃着曲奇饼一边嘀咕着亲戚间的琐事。祖母手中没有做活计,只是半躺着听延甄说话。见魅羽到来喜出望外,请她坐到一旁铺着织锦座垫的长椅中。
“咦,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延甄问,嘴里没停下吃,“境初不是说出差去了吗?”
“怎么?”祖母反问她道,“老太太就不能有人惦记了?”
魅羽只当延甄不存在,问祖母:“祖母最近身体还好吧?看着瘦了。”
延甄放下手中的奶茶。“表姨之前大病一场,怎么你不知道吗?”随即转了转两只小眼睛,“哦,你跟境初闹翻了是不是?他把你甩了,你现在送上门来求和好?要我说呢,男人吧,这么久过去了要是还没主动联系你,多半就没戏了。”
这要不是看在祖母的面上,魅羽已经一脚把延甄从窗户里踢飞出去了。
祖母瞪了延甄一眼,冲魅羽说:“你今天来得真巧,是我的生日。晚上我男友非要给我办生日会,其实我倒是想自家人聚聚就行。”
“祖母有男友了?”魅羽开心地问。上次见时还没听她提过。
“算旧相识,”老太太脸上泛起少女一般的羞涩。“年幼时他一家人搬去识处天了,最近才回来。”
延甄貌似还在纠结境初的事。“表姨,别怪我说话直,那小子就是被你惯的。奔四的人了还跟个小混混一样,成天都不知在忙些什么。最近听说他要自己出钱,去帮修罗人造个兵工厂。兵工厂能赚钱吗?这、贩卖武器,会不会被抓起来?真要那样,家族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魅羽闻言一愣。兵工厂,没听他提起过啊?只记得还在灵宝老家时,有次听他说要送给她娘家人一个什么礼物。
“延甄,”祖母的口气中带着长辈的威严,“你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和魅羽还有话说。”
延甄叹了口气,站起身。“我也该回去了。还没想好今晚的宴会穿什么,头发也得找人做一做。”
延甄离开后,祖母问魅羽:“你知道境初这次去无所有处天,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吗?我问过,支支吾吾的。”
魅羽当然知道境初是去找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不告诉祖母,大概是怕万一找不着,老人家心里枉自挂念。
“祖母不必担心,我过两天就去帮他。”她还记得罗盘说过什么蜂巢四十二区。
“那就不必。你一个女孩子家,男人的事就交给男人去办好了。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啥大事,我想他是脑袋被门夹了。”
魅羽恨恨地说着,心里却不太确定。对她来讲,是前天晚上才和境初分手的。可事实是这当中已经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主动找过她吗?她无从知晓。从瑶池出来后,就发现手环和银蟾蜍都不见了。
“那我就放心了,”祖母笑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基本上每年都会被门夹几次。”
******
魅羽午饭后从祖母府上出来,心想自己目前还算特种部队的在编人员,总得过去看看。来到总部,进了大楼,找熟人聊了会儿。原来无所有处天的政府只让送六个人过去,所以大部分同事都还留在总部。而高维人在拿到说明书之后就没再惹事,众人都有些闲得长毛。
出了办公室,来到电梯间,正准备下楼,灵识中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堪堪闪身到一旁的复印室里,就见境初带着席宾和陇艮几人从电梯里出来。她用灵识追着几人,见他们进了一间大休息室,各自分散坐到不同的沙发上或小桌旁。六人都风尘仆仆、疲倦不想开口的样子,各自摆弄着手中的电脑或其他电子仪器。
境初和她有一个月没见了——在她说来只是三天——却似削瘦了不少。原先能扎马尾的长发被剪成寸头,而此刻寸头又到了该修理的时候。肤色本就偏深,貌似最近又晒黑了不少。眉宇间透着阴沉。
好一阵子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陇艮打破沉默,问境初:“应当算烈士吧,要不要追加一等功?”
“什么烈士?”境初没好气地冲他嚷道,“现在还不确定是个什么情况。总得飞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说到后来他的声调减弱,显然连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
这是在说谁呢?魅羽想,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于是从复印室大踏步走了出来,在休息室敞开的门口站定,敲了敲门。屋里六人见来人是她,全都愣住了。
“哎呀,咱家大仙女回来了!”陇艮兴奋地从座位里蹦起来,走过来拉着她到角落的一圈沙发里坐下。那一时刻,魅羽觉得,陇艮真好。他这人有时傻得没谱,有时似乎又像是个大智若愚、洞察人情世故的高手。
“我们都听说前庭地飞离六道了,原来你没去前庭地啊?不对啊,你们修罗那个什么法王传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弄错吧……明白了!你这是自己逃回来了。好啊好啊,回来就好,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呢。”
原来刚刚他们说的什么“烈士”就是指她?偷偷望向境初,他看着她的神色复杂,有震惊,有委屈,还有思念和谢天谢地。然而遇上她的目光,又马上把头扭向另一边。
“你不知道啊,自打听到这个消息,把某人给急得!一直在懊恼,说自己之前多半是脑袋给门给夹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境初终于恼了,满面通红地冲陇艮吼道。
魅羽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问陇艮:“你们要去找的人,找到了吗?”
陇艮叹了口气。“本来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结果不知怎么打草惊蛇了,对方带着孩子跑了,眼下不知所踪,”说着打开掌中的微型电脑,给魅羽看一个男人的照片。“喏,就是这个人。到政府那里问,查无此人,估摸着已经离开无所有处天了。话说六道这么大,天界这么多,该从何入手呢?”
魅羽凑头过去,看了眼照片里的男人。是在人群中偷拍的,五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魁梧硬朗,像是外家功夫的好手。浓密的眉毛,方脸。在照片里虽然是眯着眼睛的,也能看得出眼睛很大。
她呵呵笑了。“早问我啊,这人是老相识了。”
她这话没夸张。第一次见照片里的男人,正是她在荷阳节法会上初遇陌岩的那一天。只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这人竟然会同无所有处天以及境初的儿子有瓜葛。
此人乃是喇嘛国瑟塔寺的堪布——常树。
“真的?”陇艮问,“这个人是谁?”
魅羽站起身。得知境初要去找她,不能说不感动。然而先前的怨气郁积在心头还没消,说好的让他扒层皮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等有空再说吧,我今晚还有个宴会要参加。现在得去买衣服,再找人做下头发。”
说完谁也没看,自顾自从门口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