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羽同陌岩回到住处时,已是第二日凌晨。芙玲派来的那两个做饭洒扫的仆人正在厅里焦急地等候。
“夫人你们可回来了!”女仆松了口气,迎上前来。先带着赞叹的神色上下打量了一番魅羽,又好奇地瞅了瞅陌岩。魅羽身上穿的还是那条大裙摆蓝礼服,先前在皇家宴会上招摇过市时毫不怯场,这时被女仆盯着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陌岩在进屋前已显了形,这之前同女仆还没照过面,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女仆又冲魅羽道:“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还以为夫人和先生出什么事了呢。芙玲夫人请二位今晚过去吃饭,到时会派车来接。”
仆人们走后,魅羽上楼胡乱洗漱了两下,就回自己屋睡觉。她已经一天一夜没阖眼了,困得嘴眼歪斜,满以为一沾枕头就会昏睡过去。不料心烦意乱、口干舌燥,就是睡不着,想是宴席上的食物滋味过重。于是起身出屋,去楼下喝水。
经过书房的时候,见里面亮着灯,陌岩不知在桌边做什么。在龙螈寺的时候他就有睡前读书或写字的习惯,无论多困多累,似乎不摆弄两下就无法入睡。他此刻穿的是境初在兜率天度假时买的灰蓝色衬衣和褐色长裤,质地绵软。短发比那时长了不少,该剪了。
先前陌岩隐身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脑海中的他还是龙螈寺那个和尚。现在她眼中看到的是境初,忆起境初对她的种种好,以及她在他病榻前许下的承诺,心窝处便如被锥子钻了一下,严肃警告自己要同陌岩保持距离。
来到楼下厨房,从保温瓶里倒了杯热水喝了。顺手又拿起只杯子,装满热水。眼睛瞥见一旁的茶叶罐,伸手抓了把茶叶正要放入杯中,一想不对,这么做会不会显得太过关心了?于是将手中的茶叶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把热水倒掉,端起凉水壶重新灌满水杯,捧着上了楼。
“师父,这里有杯凉开水,爱喝不喝,”她边说边走进书房,将水杯搁到桌上,也没看他,转身出门。
“小红,回来一下,”他叫她,“我有事问你。”
魅羽站住。小红?哦,莫非他在佛国的时候给他的小红鸟,也就是她的前世,起名叫小红?好吧,既然她是七仙女中的红衣仙女,这辈子大部分时间也穿的红衣服,那叫这个名字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回到书房,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坐下,不带感情地望着他。俊俏鲜明的五官同记忆中的境初一个样,然而那双泛蓝的眼睛却是另一个人的。境初虽然比她大十几岁,经历并不复杂,他看她的眼神向来是种纯净的温柔。而陌岩的眼睛乍一看是淡泊,如同水面上凝的一层冰。至于冰层下方有什么、有多深,就不好说了。
“师父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知道你累了,只问几个简短的问题,不会太久。我惯于在睡梦中想事情,这几个问题不弄清楚,思绪会越理越乱。”
睡梦中还要想事情?那还睡个什么觉啊?魅羽替他抱不平。
“魅羽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啊?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是我兮远师父给起的,他当时还做了首诗。”
“诗?”陌岩的神态专注起来,“还记得是什么诗吗?”
“这个嘛,”她略带歉意地说,“原先一直在嘴边的,最近这些日子杂事太多,让我想想啊……凌霄有奇鸟,巧兮魅兮,姹羽芬兮。佛光四沐,合云而居。”
陌岩听后,点点头。“看来,你的兮远师父了解你的前世?”
对哦,魅羽心道,凌霄指的应当是玉帝办公所在的凌霄宝殿,代表天庭,而佛光四沐自然说的是佛国。魅羽鸟正是从天庭被燃灯要去佛国的,兮远居然连这都知道?不过,这有什么紧要吗?
这时第二个问题又来了。“关于我这次下凡渡劫,据说佛国和道门打了个赌,你可有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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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个赌,魅羽记得寒谷道长曾对她说过,佛国和道门每千年做一次决定,由谁来掌管六道。陌岩下凡那时候,距下一个千年回归日只有三十来年。于是燃灯同元始天尊打了个赌,只要陌岩在这次下凡中能找到老婆,下一个千年就由佛门话事。
为何会打这么个赌?据说别的神佛每次下凡时,都会借机体验凡人的生活。独独陌岩佛陀在过去的二十三次渡劫中,二十三次还选择当和尚。用燃灯的话来说,“对和尚这个职业是真爱”。所以元始天尊不认为这第二十四次会有何不同。
现在魅羽也明白,为何燃灯肯接这个赌了。那是因为当时当日的陌岩已与往昔不同——他和他养的小红鸟好上了。陌岩下凡后过了十几年,燃灯把魅羽也送了下去。
这番手脚自然瞒不过道门,于是才会出现寒谷到兮远那里求亲,希望将魅羽嫁给徒弟乾筠一事。天尊们认为乾筠出身名门,和魅羽同为道门新秀,兮远和寒谷又是过命的交情,可谓门当户对。更不用说乾筠是内定的下一代玉帝接班人,这步棋走得可谓万无一失。
谁承想来自鬼道贫民人家的魅羽,对“未来的王母娘娘”这个人设丝毫不感兴趣,宁愿留在破庙里给和尚当老婆?真是气坏了道门上下,以至于灵宝天尊还将魅羽捉去,欲置她于死地……
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陌岩还在等她回复,忙说:“听人说起过,知道个大概吧。”
陌岩并没有追问,转而说出他的第三个问题:“当年你兮远师父送你去龙螈寺,目的是什么?”
魅羽头大,这家伙为何思维总是如此跳跃?便如实回答:“是去帮龙螈寺赢得殿试和曼珠沙华,再把宝花偷回来。”
“偷到了吗?”
她一怔,这怎么说好呢?她离开龙螈寺的时候陌岩正病着——哦对,是在装病。反正她是计划着空手离开的,回到鹤虚山才发现行囊里被人塞了那朵曼珠沙华,是他送给她的,不算偷。
“嗯,任务完成了。”
此话一出口,魅羽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蹊跷之处。当时兮远曾向她解释过,这件任务难度大,七个姐妹中交给她来办最合适。然而现在回头细查,尤其是结合陌岩的头两个问题,就发现不对劲儿了。兮远既然知道她上一世同陌岩的关系,也应当知道元始天尊和燃灯打的那个赌——因为寒谷知道——为何还要将她送去陌岩的身边?都道姻缘前定,这不是存心要拆道门的台吗?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问陌岩:“师父,你是在怀疑我兮远师父?”
“怀疑谈不上,”他平和地说,“我不过是不喜欢凡事被人蒙在鼓里。”
得,魅羽心道,她瞒着他的事还多着呢,还是少说两句为妙。“师父,若是没有别的问题,我就先回去了,”说着站起身。
却见陌岩端起桌上那杯凉开水,叹了口气。“水冷点儿热点儿无所谓,好好的茶叶干嘛扔掉呢?”
这个问题魅羽只能装没听见,快步走回自己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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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大半日。快到午夜的时候,芙玲果然派了马车过来。魅羽起床洗脸,从随身携带的衣物中挑了件最低调、最老气的青花裤褂,换上。故意不施脂粉,将长卷发在脑后挽了个老太太髻,插上根木簪。脚蹬布鞋,来到院子里。
芙玲派来的敞篷马车有两排客座,每排都能坐两三个人。然而魅羽心意已决,要跟陌岩保持距离分开坐,便请他先上车。
“师父,你坐前面,”她恭敬地说。
陌岩斜了她一眼,没吱声,轻步跃上车,在后排坐下。“还是你坐前面吧,”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看起来更德高望重一些。”
马车上坡又下坡,穿过各种新老街道,最后来到一大片静谧的城区。这里的楼房与首府其他地方的建筑有所不同,四面都有窗户,只不过朝西南方向的窗外支着棚子,将直射的日光挡住。建筑结构宏伟坚固,楼与楼之间相距甚远,被重重植被和院墙隔开。由于日晒时间短,植被都是针形叶。路灯照耀下的马路宽敞明亮,虽然基本上见不到行人。
世界真大呀,魅羽暗叹。原先住在龙螈寺的时候,知道很西的西边儿有这么个国家,但在她的意识中就是一个模糊的小点。来了之后才发现竟如此广阔,也住着这么多居民,这些人有他们自己的文化历史、社会结构、恩怨情仇。
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回身问后排的陌岩:“师父,佛国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吗?是在六道中的某处吗?”
听她问起佛国,陌岩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怎么,你想回家了吗?”
家……回家?
她的目光望向漆黑的远方。在不知位于何处的一片土地上,她同他有个“家”,是吗?那定然是处干净温馨的所在。她每天只管吃喝玩乐,晚上也不知是睡在窝里还是笼子里。他则要喂她吃的,教她数学,还得清理她的屎。
然而对他来说,她终究只是用来解闷的宠物,离男女之情还差得远吧?没了她这只鸟,再养只新的就是了。身为佛陀,他应当有化身千千万,寿命无穷尽。随时都可以在境初的身体外再变个人身出来,回他在佛国的家里一只接一只、没完没了地养各种宠物,办个动物园收门票都行,她酸酸地想。
“佛国不在六道之中,”耳中听他说道。
“有动物园吗?”她问。
“什么?”他一副迷惑不解的神色,“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怪怪的。”
魅羽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拾心神,咧嘴一笑。“没什么,我是想到居然同佛陀们一起生活过,倍感荣幸。”
正说着,夜空中飘起毛毛细雨。车夫停车,走到马车后方,为二人将座位上的布篷支起来。等马车再次启动后,陌岩忽然轻笑了一声。
“荣幸?记得你刚来佛国不久,每个月初会有一位佛陀在银花树下说法。别的鸟停在那棵树上都是为了听课,独独你专门对准了人家的光脑袋,看谁不顺眼就往下掉鸟粪。佛陀们自是不会和你这只小鸟计较,还是我师父在树下支了把遮阳伞,众人才得以免受你的污染。”
啊?魅羽脸红到耳朵根儿。自己原先有那么皮吗?若是有天她以大姑娘的身份回去,可没脸见那些曾被她污染过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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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顿家族在首府有座一眼望不到边的庄园,园内分散地盖了大大小小十几栋楼。马车进入庄园后,绕过几个修剪齐整的花园,来到芙玲夫妇在东南角的一座青灰色三层楼前。正门口是个游泳池,二楼有个丈宽的露台,一条滑梯将露台与下方的泳池斜斜地连在一起。
从湿冷的午夜步入四处燃着炉火的室内,魅羽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温暖之意。可以说,她先前待过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群居性质的,包括同师姐妹们一起长大的鹤虚山,成年后住过的龙螈寺、修罗军营、天庭。像这种独门独户的民居,也只有境初和百石那两处,虽然豪华,但没有女主人,更谈不上小孩,同眼下的芙玲夫妇家感觉便很不一样。
长椅上随处可见奇巧的织物和带着婴儿牙印的玩具,橱柜中、桌台上摆着精良的瓷器银器、糖果糕点。墙上挂着一幅幅颇有年代的油画,偶尔会探出个顶着长角的鹿头。一只形态逼真的玩具棕熊趴在客厅楼梯的一侧。
芙玲原本就是副白皙柔和的长相,现在经过了几天的修整,看着比在旅途劳顿中初见时要年轻。怀里抱着的女婴允佳也似乎胖了些,看到魅羽就伸出双臂要她抱。魅羽欢快地将她接过来。女婴显然已被母亲喂饱了,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咬魅羽的脖颈吸血。戴着小白软帽,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东看西看,口中呼出的热气把魅羽的肩头弄得有些痒痒。
芙玲虽在火车上见过陌岩的面,他那时还处在昏迷状态。此刻互通姓名后,芙玲笑着说:“先前魅羽告诉我,你是她未婚夫,那时你还病着。想不到这么快就醒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你俩可有计划何时办婚礼吗?”
啊,魅羽面上一阵窘迫。陌岩倒是神色如常,快速扫了她一眼,语带双关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
芙玲家的主餐厅很大,能坐三四十人。因为今晚只有两位客人,便在一侧半圆形的小餐室里摆了桌酒席。菜都上齐后,芙玲的神色中却添了些许不安。据她说罗郡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出门的,照理早就该回来了。魅羽知道,他们这样的家庭最注重待客之道,既然晚上约了客人,断没有逾时不归之理。
三个大人吃了会儿菜后,允佳变得不耐烦起来,被奶妈抱走了。等仆人都退下,芙玲冲魅羽说:“昨晚在皇宫宴会上的事,我已听闻。真的要感谢魅羽姑娘替我们家族出头!”
魅羽笑笑,没答话,却听陌岩道:“当前的形势,夫人万不可掉以轻心。依我看,陛下虽然一心为民众谋福祉,白家人却是只在乎眼前的利益。好不容易给他们逮住这次机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先生所言极是。”
又聊了几句,听到允佳在隔壁屋的哭声。芙玲离席去查看婴儿,陌岩方才压低声音同魅羽解释:“昨晚你将公式的最后一个字符隐去了,我知你是一片好意。不过恐怕他们用不了多久便能将公式补全。”
“啊?”魅羽心一沉,“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等式两边的单位必须相符。”
“单位?”
“是的。等式左边既然是频率,右边各项消消减减,最终得出的单位必须是某段时间之内的次数。现有的选项其实并不多,他们不难一一排除,找出那个符号。你当时若是把等式右边开头的数字系数涂黑的话,倒是能让他们费一番功夫。”
数字系数,说的是那个82吗?她问:“是因为系数本身没有单位,只能代表大小?”
“对。”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82也算物理学中较为不寻常的一个数字,迟早会被试出来。”
这样啊,魅羽沮丧地想,文盲真可怕。
这时芙玲抱着允佳回席,一只手揉着女儿的额头,大概先前摔着了。小允佳嘟着嘴,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显然心情不好,当然也不排除是被母亲的焦虑感染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紧锣密鼓的雷声如命运的车轮般由远及近朝这边驶来。罗郡还没回家,在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魅羽不难想象芙玲有多担心。
“让我抱抱小公主,如何?”陌岩突然提议。
芙玲怔了一下,小允佳也像是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隔着桌子望过来,像是发现了一样新奇的事物。直到陌岩把她接过来搁到腿上,依然仰着头,鼓着脸蛋望着他,口水在嘴角汇成一条小溪。半晌后终于咧开嘴笑了,两只棒槌般的腿欢快地踢起来。同桌的两个女人也跟着笑了。
是吧?有他在身边,无论谁都会感到很安全。
“不知陌岩先生在家乡是做什么的?”芙玲问。
陌岩考虑了一下,答:“先前在寺庙里做和尚。”
“哦?”芙玲像是吃了一惊,随后轮番看了看二人,释然道:“是了,魅羽姑娘人美又仗义,就是佛陀遇上她,都值得为她还俗。不知今后二位是打算在这里定居呢,还是回家乡……”
魅羽的心乱成一团麻。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受控制了,余下来的这两个月她又该如何同他相处呢?她这辈子大概只剩这段时光能同他再续前缘了,还要时刻警告自己不能逾越。再这么下去都快精神分裂了……
“小红,你说呢?”突听陌岩问她话。
“啊?什么?”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张地抬起头来,望着他。
“我是问,你觉得在当前的形势下,什么最紧要?”
“保持距离!”
四个字不经大脑、清脆滑溜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