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末,一行人于午后顶着和煦的日光登山,待步入山顶寺庙时天色却忽地转为灰蒙。云雾擦着头顶快速略过,紧随其后的是零星飘落的雪花,在下落过程中顺带屏蔽了山下传来的噪音,让离天不远的一座座白色大理石殿宇越发显得纤尘不染、与世隔绝。若不是那一磬磬法乐、一声声佛号,真让人怀疑置身于九重天上的玉清宫。
龙螈寺分东西二院,当中的圆形区域为宝殿群,游客们排着队进殿烧香磕头,小羽和姚诚则跟在本寺堪布陆锦身后转入西院,说是去拜见已九十多岁高龄的景萧师叔祖。
气温比山下低了好几度,然而小羽在穿过僧人们歇息的禅房区、遥见前方的杏树林时却莫名其妙地脸红脖热起来。如同寒冬腊月回家过年,初进家门时迎接她的是烘热的炭炉,大锅卤的猪头猪下水,和儿童不让碰的飘香白酒。当然,最重要的是牵挂着游子的亲人。
此处自然不会见到这些了。这是寺庙,她和姚诚还是头一回来,又非逢年过节的,更没有亲人在等候。然而为何大羽姐姐上次与小羽和允佳分别时,曾郑重其事地对小羽说:“记住喽,道门永远是你娘家,佛门也必须是你婆家。”古今中外能有这种组合的,也没谁了。
正胡思乱想,见杏树林旁的一座禅院外探头探脑地杵着个小和尚,仆一见到仨人身影就撒腿奔回禅院,疯了似的大叫大嚷着:“来了来了!客人要进门了,都赶紧摆盘子上菜喽……”
这、这什么寺庙啊?况且还没到晚饭时分。小羽和姚诚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陆锦长老却加快了步伐先行冲进禅院,在里面低声吩咐着什么,像是有多人在内。
小羽心中一凛,难道陆长老是“坏的”,得知姚诚给过蓝菁寺三根金条,竟是要谋财害命吗?当下抓住姚诚的胳膊,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口中忍不住数落道:“都说出门远行不能‘露财’,常识你都不懂吗?”
“有了厉害老婆,谁还管它常识不常识?”那家伙在她脑后嬉皮笑脸地说。小羽却不敢大意,先前在客栈里陆锦露了一手凝水成冰,看样子功力不浅。她一人逃走不难,就怕姚诚磕着碰着的,现在有些后悔没把允佳和曼虹叫上了。
小心翼翼地踏进院门,小羽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小动物。最前方站着三只小棕兔,当中一只嘴里还叼着根青菜,见她进门,原地蹦了一下。兔子后面有松鼠、刺猬、左摇右摆的小鸭巴,都瞪着好奇的眼睛望过来,一个个的神情不像动物,倒像家里最近添的小屁孩们被指挥着前来拜见远行归来的小叔小姑。
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动物后小羽紧绷的神经就松弛了。再抬头望向前方的几间屋子,方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正搀着一位老态龙钟的白眉长老走出房门,二人背后跟出来四位中年僧人,陆锦也在其中。
“爷爷!”小羽冲老和尚大叫一声,随即用手捂住嘴巴。这是怎么了?她都还没看清老人家长什么样,居然就亲热地叫起爷爷来,这可不像平日对尊长们爱搭不理的那个小羽啊。
老和尚应当就是陆锦口中的景萧师叔祖了。听小羽叫他,穿着褐色僧袍的身躯一颤,挣脱了小和尚的搀扶,腿脚麻利地出现在小羽和姚诚面前,“吃饭,快、快进屋吃饭!”
景萧言毕转身,一手牵一个,拽着两个年轻人朝屋里奔去。于是小羽便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冬季,一个之前从未涉足的世界,高山顶上的寺庙后院,被一位初次见面的老人家领着,从冬日的风雪中一头扎进温暖的室内。迎接她的有烘热的炭炉,满桌自家种的蔬菜做成的精美斋饭,专门给未成年人准备的热汤热茶,还有叫不上姓名的一屋子亲人。
客厅原本就不大,当中的厚木圆桌一看就是临时支起来的,再加上七张围桌的木椅简直就没法走人了。
“坐、坐,”景萧颤巍巍地招呼着两个小辈入座,叫门口的小和尚拿脸盆和毛巾过来给客人洗手、擦脸。脸盆里的热水温度正好,小羽洗过后水已有些脏了,姚诚倒也不嫌弃。
“想吃啥就吃啥啊,”景萧指着盘子里五颜六色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我就不给你们夹菜了。就跟自己家里一样,不用客气。”
小羽原本也不是会客气的人,小时候在篦理县吃的大多是自家和邻居种的农家菜,在寄宿初中和莱瑞公学里吃的是新奇讲究的高档菜,心里不知多怀念眼前这些接地气的红薯、老实巴交的土豆,和坦诚无欺的大饼。双手齐下,很快将每样菜尝了个遍。
“好吃好吃!爷爷家的每样菜都好吃!我每年过年在那上头吃饭呢,”抬手朝天空的方向指了指,“不比那里的差。”
“呦,”姚诚撇着嘴,不无嘲讽地说,“这丫头还是头一回在外面吃饭,不先拿别人‘试毒’。”他和景萧一样,入座后基本上没动筷子,只是专注地看着小羽吃。至于另外四位长老,一直留在院子里小声交谈,并未进屋。小羽估计陆锦在向其他人汇报前两日在蓝菁寺的遭遇吧?
小羽白了姚诚一眼,问他:“你不饿吗?”他俩方才在小雪中穿梭了一阵子,小羽的石榴裙看着像被雨雾打湿的花瓣,姚诚的青色长袍是瀑布附近的石头,他那头修剪艺术的短发亮晶晶的,眼眶眼角也有些亮晶晶的。再看景萧长老,那对大眼袋之上的眯缝眼看完这个看那个,如同老人家在疼惜自己的孙子孙女。
见姚诚不答,且平日不是挑食的人,小羽便每样菜夹了些放他碗里,再给他盛汤倒茶,剥掉红薯皮。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院子里的四位长老相继入内,在桌旁坐下。大家很随意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是陆锦的三个师兄弟——洛石、何杨、卧空。陆锦眼见被女友服侍的姚诚一脸幸福,凑热闹道:“要说这来上香的小情侣啊,我们和尚们也没少见,还没结婚就这么贴心的女友就稀罕了。”
“不不,还不算情侣,”小羽放下筷子澄清,“他目前只是我的备胎。”
想起喇嘛国里没有汽车,又添了句,“就是候选的意思。”
“真的呀?”陆锦最年长的师兄、一脸风霜的洛石长老问,“这么说,还……还有位正主儿,他人呢?”
“找不见了呗!”小羽平摊双手,脸上的表情像是百年不遇的倒霉事摊到自己身上,终于能找人倒苦水了,“你们说万一最后这正主儿没寻着,备胎也跑了,我不是竹篮打水、鸡飞蛋打吗,我找谁说理去?……他嘛,反正也挺不错的。”
抬手拍了下姚诚的胳膊,又说:“先搁身边好好哄着,再骑驴找马,嘿嘿。”
姚诚当时一根芹菜正要往嘴里送,听完这番话成了玩具店里的塑胶模型人,半张的嘴合不上,眼珠也转不动。半晌才放下筷子,委屈地对小羽说:“我说丫头,我、我人还坐这儿呢,这话你放背后说不好吗?让我感觉自己像头正在过称的猪。”
“互相坦诚才好啊,”小羽嘴里咕哝着,听到“猪”字却突然又想把鼻子伸进他衣服里闻一闻。
“我看当备胎挺好的,”景萧笑呵呵地对姚诚说,“我们佛家讲成、住、坏、空,一旦成了,想要长住不坏是最难的。不是今天这个病了,就是明天那个被人害了,依我说还不如‘不成’,韬光养晦方能长久。”
咦?小羽心道,这话听着信息量很大呀,只不过一时之间想不明白。眼见姚诚也神情严肃起来,冲景萧点头行礼,“长老所言极是,多谢长老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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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原本就精通佛学的姚诚坐在长椅上同长老们说话,小羽站在景萧的橱柜前,研究里面摆着的小玩意儿。有木鱼、扇子、白瓷莲花座什么的,看起来都不像值钱的东西,远比不上蓝菁寺法物流通处里贴着昂贵标签的商品。不过也难说啊,小羽并非天生的富二代,自己对古董没有研究,待会儿可以问问姚诚。
“看上什么就拿走,”坐在姚诚身边的景萧冲她背后说。
又吃又拿是不是太过分了?小羽心道,她和姚诚也没买啥礼物来。也不知姚诚包里还剩多少金条?今晚去他屋里,叫他再吐些出来,怎么着给好爷爷的要比给蓝菁寺那帮贪心和尚的多才行。
橱柜最下层那格里摆着一叠文稿,小羽抽出一张来看,上面写的满满的毛笔字。这是景萧写的?这笔字,可实在是……
“爷爷,你的毛笔字写得还不如我呢!”小羽转身,也不见外地对景萧说。景萧笑而不语。
“拿过来给我瞅瞅,”姚诚说。
小羽拿着文稿走过去,递给姚诚。这家伙捧在手中看得很仔细,仔细到小羽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最终抬起头来盯着小羽说:“这笔字写得相当不错啊!”
嘿呦!小羽心道,跟了她这么久,武功没学到一招半式,拍马屁的功夫可以出师了呢。“那你说说,都怎么个好法?”存心想看他出洋相。
“我也想听听,”景萧附和着说。
姚诚指着当中一个“木”字,说:“要炼精化气必须修三昧真火,这当中重要的一环就是打通骨脉。照阴阳五行的说法,木为骨,金为筋,土为肌,水为血,火为气,而爷爷这个‘木’字的写法,就是在演示如何打通骨脉。”
“真的假的呀?”小羽咧着嘴问。作为高端修行者,小羽当然熟知骨脉的打通过程,然而她早就探过,姚诚体内是没有真气的。“你又不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是玄奘迷吗?”他冲她挤挤眼睛,“医学研究的经脉同修道者依仗的经脉理论并不完全一致,前者由《脉灸经》、《黄帝内经》和《难经》开始,经历了后世的各种补充。而民间流传的修道经脉学说来自玄奘法师从西天取回的《无名经》,后被盗,只剩半本为原著,另半本是凡间修道者们体证后补充的。”
好吧,小羽心道,且看他接下来能否自圆其说了。
“爷爷这个木字之所以看着丑,因为不是从上到下按正常比划写的。修骨脉要从脚趾骨开始观想,再由拓骨、跗骨、跟骨等往上走,就像中间这条竖的写法。胳膊这里要从指骨、掌骨、腕骨这样最终向上汇集到头骨,所以这个木字的横撇捺都是从外往内写的。除此之外,修骨脉的关键所在是命门穴。你们看对应着命门这里,是不是有重重的一顿?其余每个字,也都有各自的玄机。”
姚诚这话说完,其他人包括小羽和那四位中年长老都瞠目结舌了。
“师叔祖,”陆锦重重地吐出口气后,说,“这么些年大家都在背地里嘲笑您老人家字写得丑,没想到竟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在里头,您、您也能忍着不说破?”
景萧依然微笑不语。姚诚将文稿仔细折好,收入自己上衣口袋里,对小羽说:“爷爷既然让你随便拿,这张我就替你先保管着,回去后再和你细说。”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儿,考虑到远道而来的客人多半疲倦了,请客人去东院歇息。说是给小羽在知客寮里预备了最好的客房,给姚诚住的居然是之前某任堪布住过的禅院。
“不在一起啊?”小羽心下犯嘀咕,倒不是她信不过龙螈寺的长老们。姚诚毕竟不会武功,在这异国他乡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比如着火了或者被蓝菁寺、瑟塔斯那些坏和尚找上门来呢?保险起见,她还是要守在附近。
又想起景萧禅院一角还有间小屋,里面住的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这应当是所有高端长老住所的标配吧?遂冲陆锦说:“不用麻烦客房,我就住他那间禅院里的门房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