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善的使者。”邻床老头向我这个方向侧了侧身,皮肤下的骨头们相互摩擦、碰撞着,发出了深浅不一的嘎吱声。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已经深陷进去的嘴巴,继续带着神秘的声音说:
“上天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设计了人,所以……咳,咳,无论怎样,人至少要做到善始善终……咳,咳,你知道吗?善始……善终。如果还能为自己作出人生最后的选择,就一定要选择……咳,咳……善,善。”
止疼药的药效很快就过去了,熟悉的疼痛感从城市密集的楼群中挤了过来,裹挟着市立中心医院特有的味道,对我又开始了新一轮折磨。
我对邻床老头喋喋不休的这一套没有兴趣。自打我进入这个病房,他就开始将他脑子里不知积压了多久的陈腔滥调,没完没了地向我推销。
也许说话会让他抵消一些疼痛,作为病友,我会偶尔看他一眼,或者挤出一点笑容,算做回应。这完全是出于无奈的理解和机械的礼貌。
如果我现在有特权,我就会把他踢出这个被他弄得尿骚味十足的病房。不过恐怕用不着我去踢了。
大前天,他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又向医生确认了一遍,看看他死后,自己的遗体是不是能够成为医学院学生的解剖教材。听到医生的确认回复,他那张核桃皮包裹着的脸上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知道,这是他时日不多的象征。象征,快点变现吧,疼痛已经难以忍受,别再让见鬼的声音一遍一遍冲击我的耳鼓了。
“来,年轻人,把手给我。”
他将如柴的手伸向我。
在两张病床之间,那只手就像是在朔风中颤动着的枯枝,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给我,来,把手给我。”他用一种鼓励的语气催促着,就像是让一个学步的小孩向他迈出关键一步。
我只好将左手伸过去,任由他抓住。
这只手冰凉,只有手心处透出一点点热量。它本来是颤抖着的,抓住我的手后,便停止了抖动。看来我的手,还有点儿安抚作用。
我咬了咬牙,向渐渐放大的剧痛做出了一点点能做的抵抗,然后扭过头,冲老头苦笑了一下。
老头没有笑,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像是一位将军即将给他的部下下达进攻的命令。
我想,对于我的明日之路,老头可能已经和他的合二为一了。在这种几乎无异于临终关怀病房的地方,他这么想,也没有什么不妥。
他说话的声音突然有了力量,这力量足以让他保持说话的平静、深沉和庄重。他让我一定要记住他的话,无论我之前做过什么,哪怕躺进医院前刚刚犯了重罪,临终前也一定要做一件伟大的善事。
这所谓的“善事”没别的,就是让我和他一样,将自己最后的身体财富捐给社会。
人老了,零部件基本都不能用了,所以他选择了将遗体捐献给解剖室。
我年轻,患病时间很短——言下之意就是“死得快”,除了快被癌细胞彻底攻陷的脑子,身上的其它零部件都能用。只要捐出去,就能救不少人。
“善,是重生的烛光。只要你在世上留下这光,就一定会重生。相信我,年轻人。”
他说着,满脸的皱纹里突然荡漾起笑容,貌似很真诚,但在我近距离的观看中,倒是有点儿恐怖。因为他的眼神和瞳孔正在向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塌缩下去,让我感到某种陌生而空虚的东西开始掩埋一切真实。
那是我看到他留给尘世的最后一笑,也是他凝结在脸上的诀别辞。大半个小时后,来给他测血压的见习护士发现,他已经无声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