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青抬头看着夕阳缓缓滑过窗棱，室内的这点方寸之地开始变得昏暗起来。他起身合上手中的书本，走出房门。

    北齐嘉元十四年，天下依然处在纷争之中。此时西凉大军已然兵临城下，驻扎在英都十里之外。

    然而徐子青住的小院门外依然是一片喧嚣沸腾的景象。北齐人天性豁达彪悍，战争不是阻止他们痛饮美酒的理由。

    活着是命大，死了算被风。

    徐子青叹了口气闭上房门，周围欢快的人们身悬齐刀，行走于街市之上。他们一边痛饮黄藤酒，一边怒骂西凉蛮子，一时间喝呼之声不绝于耳。

    徐子青面色凛然，小心的躲避着街道上醺醺然的人群，以免惹祸上身。对于北齐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喝多了当街斗殴更痛快的事情了。

    深知北齐人习性的他连忙快行几步，摆脱了红着眼睛，一身酒气的人群。他迈步向南过了菜街桥，北齐镇远将军府就出现在眼前。

    将军府门口左右站着两个兵丁，街市上虽热闹喧嚣，酒香四溢，两个兵丁却立如标枪，目不斜视。

    徐子青心中暗自赞叹，镇远将军果然治军严谨，难怪为北齐皇帝耶律繁楼所重。他走到将军府前拱手说道：“劳烦二位通传，徐子青拜见将军。”

    “将军有令，先生如有来访，可去书房一见。”左手的兵丁转身推开大门，拱手说道。

    徐子青迈步入府，心中却有些担忧。

    北齐与南明划江而治，兰陵江以南为南明国土，兰陵江以北则是北齐人的天下。而在西北的草原之上，则是西凉人信马由缰的猎场。南明积弱已久，年迈的皇帝洪承启不问朝政，只是一心礼佛，以致南明国中庙宇林立，万家生佛。外无驭兵之将，内无理政之臣，甚至寺庙都开始代替衙门治理地方。若不是因为齐人擅马战却难操舟楫，野心勃勃的北齐皇帝早就一统天下了。

    现如今对于强大的北齐而言，唯一的麻烦就是西凉人了。

    九月边塞草秋黄，凛冽的西北风会带着南下的西凉人四处劫掠，而首当其冲的英都就成了防守西凉的北部重镇。

    可这西凉人八月才来过，怎么二月又来了？

    徐子青向着书房走去，一路沉思不语。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将军府里华灯初上，黄昏的灯火掩映着庭院里的深深墨色。寒风突来，吹起他月白色的大氅随风轻舞。

    夜凉如水，他伸手紧了紧衣服，突然觉得自己这般心忧不免有些可笑。北齐人自己都在欢歌燕舞，他一个将军府的穷酸西席，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是了，这些原本跟自己毫无瓜葛。

    要只怪自己当了杜远那熊孩子的西席教师。

    杜预常年征战在外，家人按照惯例都留在封地颖城。徐子青既是将军府西席，自然也留在颖城教杜远学文。

    年关之时，杜预离开英都返回颖城过年，只可惜这年还没过完，洛京皇城司传来谍报，数以万计的西凉军马劫掠英都，杜预只好连忙赶回英都御敌。

    谁知杜远那小子居然捣鼓起阴谋诡计，在送行杜预之时说什么徐先生久居颖城，理应领略一下北齐人战阵雄风，定能更添男子气概之类的屁话，无非是为了撵走自己这个碍事之人，没有徐子青的耳提面命，年节之时便可纵情玩耍，逍遥快活。

    这点小小心思徐子青又何尝看不出来？当下便莞尔一笑不予理会，以往这种拙劣的把戏又不是没有，无一例外的会被杜预出言狠狠训斥。

    谁知这次杜预竟听得津津有味，直言儿子长进不少，说的在理，说完还饱含深意的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徐子青。

    这下可害惨了他，自己若是临敌退缩不前，以杜预这种治家如治军的性情，自己恐怕也别想在杜府混下去，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杜预来了英都。

    当然，若是自己一气之下辞了这西席之职也行。

    然而杜府藏书过万，很多都是难以见到的孤品，府内吃食更是花样繁多，更加之束脩给的丰厚，真真是让人难以割舍。

    也罢，自己既然选择了当个仓廪中的硕鼠，注定是难逃此劫啊。

    徐子青想到这里，苦笑的摇了摇头，不一会便来到书房前。

    他定了定神，在门外朗声说道：“徐子青拜见将军。”

    “进来吧。”房内传来杜预的声音。

    徐子青推开房门，只见书桌前的杜预一脸玩味的看着自己，想起自己被这俩父子狼狈为奸，合伙坑害，心头不免又是一阵火起。

    “来来来，坐下说话。”

    杜预让徐子青坐在自己跟前，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分明一肚子怒火，脸上却依然云淡风轻样子，让他不由得有些想笑。

    以往徐子青各种捉弄自己的傻儿子，这次竟然阴沟里翻船，被杜远歪打正着的让他吃了一瘪。

    不过说起自己儿子，真是让他有些一言难尽。

    杜远虽谈不上什么纨绔子弟，但也真不是块读书的料。之前自己虽重金延请不少西席，但是长则数月短则三日，皆请辞而去。随后徐子青入府毛遂自荐，杜预原本见他衣衫简朴，年龄也不大，本有心刁难，没想到这个徐子青却是对答如流，于算术一道更是让他暗自称奇。

    难能可贵的是，入府半月，竟将杜远收拾的服服帖帖，学问也有所长进，这更是让杜预喜出望外，不由得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惜才之意，因此虽然明知是儿子犯浑，故意构陷徐子青，却也默许了他这一次。

    若是他能过了这次考验，自己倒也不吝为他铺路搭桥，让些实打实的军功给他，也好有个进身之资。

    “犬子顽劣，倒是让子青为难了。”杜预坐在书桌前，笑着说道。

    “是学生太过孟浪，还请将军恕罪。”徐子青拱手说道。

    “分明是那个混账东西想自在松快几天，故意拿话激你罢了。”杜预摆了摆手，接着说道：“不过有几句话倒是说的有些道理，此番见识下沙场征战也没什么坏处。”

    杜预见徐子青一言不发，心中暗衬他也许是真心不情愿，不由得有些皱眉。

    自古文人无壮胆，莫过于此。

    朝中那些指责自己嚣张跋扈的御史言官，嘴上说的大义凛然，此番西凉用兵，除了自己这个镇远大将军，哪个不是如同缩头乌龟一般？

    一念至此，杜预便开口道：“子青若是觉得不妥，明日一早遣人送你返回颖城便是。”

    一听这话，徐子青心中暗自苦笑不已。

    此番西凉兵临城下，既是要送自己回府，此刻送回便是，明日西凉蛮子都要攻城了，送我出城岂不是跟送我上路一般？

    想到这里，徐子青心中已明白了杜预的想法，此时也只好索性卖个乖，抱紧杜预这颗大树再说。

    “大敌当前，当先以战事为重。学生是去是留乃是小事，将军无须挂怀。”徐子青起身向着杜预一礼说道。

    “哈哈哈！好！子青明日可于城头助战，看老夫上阵杀敌！”大将军拍案而起，战意如虹！

    徐子青听完杜预的话，差点没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