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祖宗显灵
作者:芒鞋女   家祭无忘告乃翁最新章节     
    连着晴朗数日的天飘起了毛毛雨,湿哒哒的羊肠小道上,缟衣素服的人们拎着祭品,缓缓的往山林坟地而去。

    渐渐有祭祀的烟雾弥漫,香蜡纸钱的气味萦绕着整个山村。

    不知不觉,又到一年清明了。

    上坟扫墓缅怀祖宗先人的日子,谭家也不例外,天不亮谭家老爷子谭辰清就起床准备了。

    洗漱,净面,束冠,穿衣。

    半个时辰后,他提着食盒,抱着坛女儿红,不是去坟头上香,而是去了祠堂。

    天空微朦,农家小院清风雅静的,他昂首挺胸的穿过后院,推开厚重的木门,驾轻就熟的进了屋,借着昏暗的光,先将祭品摆上供桌,随即双腿弯曲,跪在蒲团上,装腔作势地望着身前牌位,“谭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谭辰清又来了,次子谭振学已于半月前参加院试,还望列祖列宗保佑他顺顺利利成为秀才,不肖子孙谭辰清敬上。”

    祠堂寂静,静得能听到屋檐滴水的声音,他自顾说了会缅怀祖宗的话,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酒杯,满上酒,朝牌位举杯,痛快地仰头灌下。

    看到这幕,任谁都以为他是个稳重的体面人,事实并非如此,酒入喉,他脸色霎时通红,张嘴就唾骂起来,“好你个狗崽子,骗老子是上等的女儿红,味道这般刺鼻,不知哪儿找的下三烂的货...”

    言语粗鄙如市井泼妇,没有半点书香子弟的仪容风度。

    牌位上空漂浮的谭盛礼暴跳如雷,想他谭家以科举闻名,祖上出过两位帝师,受万人景仰,名声为天下知,殊不知子孙后代落得个秀才都要求祖宗庇佑的地步。

    世道沦丧,人心不古啊。

    骂完店家的谭辰清意识到自己在祠堂,稍微有所收敛,半晌,不疾不徐地吐出口浊气,“酒劣,不玷污祖宗们的嘴了,不孝子孙替你们受过。”接着,利落地端起另外个酒杯,咕噜咕噜地灌下,完了满足的咂舌,虚情假意道,“不好..喝,不肖子孙替你们喝。”

    “肉不好..吃,不孝子孙替你们吃。”掰下供桌盘里的鸡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满嘴油光,吃相不堪入目。

    谭盛礼:“......”不肖子孙啊不孝子孙。

    他自认没做过什么缺德事,怎么会遭到如此残酷的报应,人至古稀之年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仅凭坚定的信念撑着,想撑过孙子科举考试,否则因给他守孝,子孙没法参加会试,生前的那段时光,身体差得咽不下饭,喝不进水,躺在床上,也就靠那双时不时转动的眼珠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太医,同僚,学生们通通跪在榻前求他闭目,他舍不得,硬是撑到子孙科举最后那天。

    那天傍晚,他突然来了精神,喝了半碗粥,心知那是回光返照,他用力的抓着长子的手,要他祭祀时告知子孙科举的成绩。

    文官不似武将,上阵杀敌就能立功,文官靠的是祖祖辈辈科举之路的积累。

    他祖父是帝师,父亲官拜二品,而他少年成名辅佐幼帝,声望颇高,岂料两个儿子资质平庸,长子勉强混了个两榜进士,次子屡考不中,他就指望孙子争口气,守住谭家书香门第的声誉。

    谁知,事与愿违,谭家在他离世后迅速的没落下去,丁忧3年,足以磨灭子孙坚持科举的毅力,长子复出无望,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次子自暴自弃,受小人蛊惑变卖了家中书籍,没了藏书的谭家在文人眼里再无任何底蕴,很快被其他文人勋贵世家排挤,遭世人嘲讽,京城待不下去了,两个儿子又变卖家产,举家搬至京城300里外的梁州,有他攒的名声在,他们在梁州很是过了段受人推崇的生活,安逸的生活过久了愈发丧失斗志,何况他们自命清高,推崇办诗会宴请读书人,没几年连最后的藏书都卖了,逼不得已,又带人全家老少搬至西南500里的县上,在西南的县城,谭家在旁人眼里仍是大户。

    不过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了。

    等儿子去世后,孙子做主回祖籍绵州守孝。

    从繁华热闹的京都,到偏僻落后的村庄仅用了20年光景。

    昔孟母择邻处,成其子大儒之名,今子孙后代三迁回祖籍,换他灵魂附着于牌位几十年不肯转世。

    谭盛礼死不瞑目。

    “嗝”

    不适宜的声音打断了谭盛礼的回忆,他低头,不知何时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谭辰清咧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拿留长的指甲剔着牙缝,“好吃,好吃,老祖宗们,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谭盛礼:“......”

    “祖宗们吃肉,吃了显显灵,保佑我儿这次通过院试...”

    类似的话谭盛礼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谭辰清常常偷偷躲到祠堂喝酒吃肉,贪吃又易醉,两杯下肚就满嘴牢骚好不聒噪,谭盛礼恨不得显灵好好清理清理门户,有辱家风的通通带走投胎,别冠谭姓丢他的脸。

    谭辰清已经醉了,手里还掐着半边鸡,碌厮底藕埃肥16窕鸫螅痈吡傧碌耐爬米砣缒嗟暮笕耍薏坏蒙人蕉猓霉虬葑孀诘牟皇翘烦角澹撬肥16瘢游薹剑倭俗孀谛量嘣芟碌幕担6粤凶媪凶诮袒濉

    满腹经纶饱读诗书有何用,子孙不争气,他也无力回天啊。

    这时,祠堂的门啪的声被人撞开,风风火火跑进来个体态偏胖的年轻男子,先是拱手朝他牌位行礼,随后附在谭辰清耳边说,“父亲,二弟回来了。”

    是了,谭辰清次子半个月前进城参加院试去了,那孩子...谭盛礼想到他走前半夜偷偷来祠堂烧香祈福紧张不安的神情,心下摇头,多半是不中的。

    “回来了?”谭辰清意识浑沌,口齿不清地问,“中了没,中了没。”说话时,不忘张嘴撕咬口肉吃。

    男子斜眼瞅了眼牌位,伸手要搀扶谭辰清去外边说话,被谭辰清甩开了,看他脚步虚浮,身子摇摇欲坠,男子双手合十,“列祖列宗莫见怪,父亲并无冒犯之意,他是太过忧心所致。”

    谭辰清乱晃着手,舌头打结,“中了没,中了没。”

    “父亲,祠堂不是说这话的地方,咱去外边说。”

    那就是没中了。

    谭盛礼死前留下嘱咐,儿子铭记于心,死前又把他的嘱咐传达给孙子,孙子又传达给下一辈。

    本是寄予厚望的关心和激励,到头来成了魔咒,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门吱呀声关上,祠堂恢复了宁静。

    酒杯里的酒空了,余下满室清香,香而醉人,醉得他昏昏欲睡,就在这时,远处响起声沉重的落水声,伴着一道尖锐的惊呼呐喊,“父亲,父亲......”

    ......

    清明过后,天渐渐放晴了。

    谭家宅子却不得安生,谭家老爷子落水去了半条命,反反复复高烧不退,谭家众人忧心不已,整日寸步不离的守在榻前尽孝,谭家长子更是伤心欲绝,整天以泪洗面。

    “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您有个好歹,留下我们怎么活啊。”

    “父亲,为了儿子们,您要撑住啊!”

    沙哑粗犷的声音听得谭盛礼头皮发麻,不知怎么回事,他意识清醒后就成了谭辰清,论辈分,谭辰清是他重孙,好逸恶劳又懒惰无比,不发愤图强读书考科举却妄图飞黄腾达,整天逼着儿子读书考科举,典型的严以律人宽以待己。

    床榻前哭声震天的是谭辰清长子,比女人还能哭,眼泪像掉线的珠子似的啪啪啪往下掉,看到后人是这么个德行,谭盛礼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啊。

    “父亲,你不能死啊,你死了的话我也不要活了。”

    哭声悲恸,震耳欲聋,谭盛礼耳朵嗡嗡响,这会身体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没力气搭理他。

    谭辰清育有三子两女,子嗣算多的,这和他的奸诈狡猾有关,他既想完成祖宗遗志,又是个不能吃苦的,便将自己的抱负交托给儿子替他完成,早早的花重金娶了家有8个兄弟的秦氏,盼着秦氏也给他生8个儿子,儿子越多,希望越大,哪晓得秦氏身体不好,难产死了,同年,他又花同样的聘礼娶了秦氏族里的堂妹小秦氏。

    小秦氏进门连续生了3个儿子,乐得谭辰清拍手叫好,别人家的孩子3岁启蒙,谭家孩子牙牙学语时就得跟着谭辰清念《三字经》《千字文》了。

    可想而知谭辰清望子成龙的心情有多迫切,迫切得从不假手于人,3个儿子都由他带大的,男主外女主内,在谭家恰恰相反,谭辰清相妻教子,小秦氏打理家业,小秦氏勤俭节约,有她在,保住了谭家惠明村的两百多亩田地,靠着收租子维持生计,却也因为这样,小秦氏积劳成疾,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没了她约束的谭辰清,犹如脱缰的野马,成天出去瞎混,不到两年就把积攒的钱花光了,要不是担心儿子科举没有车马费,恐怕连田地都卖了。

    想到此,谭盛礼怒然捶床,谭家如何就沦落至此了啊。

    床是四脚木质床,被谭盛礼捶得吱呀吱呀作响,听到动静的谭振兴抬眸,看他父亲咬着牙,拽着被子的双手不断拍打着床,顿时,他喜极而泣,“父亲,父亲,你是不是感觉好了很多?”

    果然,心有执念的人不会死,像他老祖宗,不吃不喝好多天都没咽气,为啥呢,不就是心里有放不下的事情吗?

    念及自己那句‘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的话激起的父亲的斗志,谭振兴心中巨震,父亲最放不下的竟然自己!

    “呜呜...”谭振兴眼泪喷涌而出,“父亲,儿子何德何能啊。”

    作为家里的长子,尚在襁褓里就启蒙受教,至今连县试都没通过,他不配父亲的挂念与牵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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