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郑琳很冷静沉稳,她要将顾笑带到安全的地方,照顾孩子成长,但她的心中却如同刀绞。
碧云宗大军压境,元婴期修士亲自出手,师弟必然已经自知凶多吉少,不然以他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怎会将她与顾笑送走。
一路上,每每想到此,她便心如死灰,只恨不得转身回去,即便是难以挽回什么,却也能陪他死在一起,黄泉路上同行。
但她强忍心中悲痛,脸上一如往昔,开慰着顾笑,不能让孩子心中难受。
却不曾想,他竟又出现了,他从天而降的那一刻,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重新明亮起来,郑琳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滴落。
生死之间,得见本心。
这不是伤心的泪,这是由衷而发的喜悦的眼泪。
一眼万年,不过如是。
“爹爹。”
不知何时,顾笑已经将扑在顾慎怀中的脑袋抬了起来,轻轻向一旁挪了挪身子,伸手推了推顾慎,向着郑琳所站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爹爹去安抚姨姨。
这丫头机灵得很,人小鬼大,心里什么都清楚。
顾慎低头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将目光看向师姐,缓缓向前踱步,走到她的身前,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看着面前哭泣的女子,他竟紧张起来。
终于,顾慎缓缓伸出手,拂过女子眼角,轻轻擦拭,柔声道:“师姐。”
却不料,女子哭得更凶了,眼泪成串,哗哗滚下,梨花带雨。
顾慎不由慌了神,他在与元婴真君生死战斗时也不曾惊慌失措,如今在郑琳面前,却突然心跳加速,心中慌乱。
郑琳第一次看到顾慎这种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禁又哭又笑,她气恼的轻轻拍开顾慎擦着自己眼角的手,道:“我本来没想着哭,都怪你。”
只是将顾慎的手拍掉后,郑琳不由又后悔起来,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顾笑在后面跳着拍手,大声道:“是是是,是爹爹把姨姨惹哭的,都怪爹爹。”
在顾笑的起哄下,两个人同时脸色微红。
郑琳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情绪缓缓恢复,这才想起了正事,脸色顿时一变,伸手拉住顾慎的手臂,焦急道:“师弟,我们快走,我们穿过元国就到菩萨阙的疆域了,听说菩萨阙的女修们格外强势,碧云宗不敢招惹她们的,我们逃到那里就安全了。”
顾慎反握住郑琳的手,轻笑道:“师姐,不用走了。”
郑琳闻言一愣。
顾慎便将自己与文逍一战的经过大致讲给了郑琳听,但没有说自己被击落爱砚溪身受重伤的事情,这都已经过去,说出来只会徒增担忧。
只是顾慎虽然没有详细的讲述其中经过,但郑琳可以想象,必定是凶险万分。
她上下仔细打量着顾慎,关心道:“有没有受伤?”
顾慎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有。”
“真没有?”郑琳不信,那可是元婴期真君,能战而胜之已经殊为不易,怎么可能会没有受伤?
顾慎道:“受了一点轻伤,不过都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
顾慎一边说一边做了几个高难度的动作,将郑琳吓了一跳,连忙让他停下,不过却也放下了心。
两人又说了几句,顾慎转头看向一旁看热闹的顾笑,神色一肃,眸子微瞪,道:“还不把你手里那两个烟涛雷收起来?”
“哦。”顾笑轻哦一声,缩了缩脖子,将两只手中的烟涛雷收回了储物袋中。
郑琳先是一愣,然后看到顾笑的动作,才反应过来,惊愕道:“笑笑拿的不是轰雷珠吗?怎么成烟涛雷了?”
顾慎目露威胁的看着顾笑,道:“肯定是这丫头手里只有两枚轰雷珠,烟涛雷和轰雷珠形状有几分相似,这丫头是用烟涛雷假装轰雷珠,吓唬那几个散修呢。”
“这——”郑琳很是震撼,一双漂亮的眸子中充满了惊讶。
轰雷珠和烟涛雷的形状虽然有几分相似,但效用却是大大不同,轰雷珠带有攻伐的属性,具有一定的威力。而烟涛雷则是在遁走逃跑时甩出,升起一片烟雾,没有攻击性。
郑琳看向顾慎,道:“你教过她这般应敌吗?”
顾慎摇了摇头。
郑琳又看向小丫头,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顾笑眉头轻皱,道:“这还用学吗?傻子都知道吧?”
郑琳额头上不由冒出几缕黑线。
傻子都知道?
那她连傻子都不如喽?
现在郑琳看向顾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浓浓的惊奇,此刻她心中所想与之前那几名散修一样,这小丫头以往只是修炼,从来没有过战斗经验,今日算是她的首战,却宛如经验丰富的老手一般。
突然,她心中涌现出一个不妙的念头。
“这丫头如此善斗,以后不会天天与人打架吧?”
以前只知道顾笑的修炼天赋很好,这一次顾慎和郑琳又发现了这丫头的另一个天赋,善战好斗,心理素质极佳。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都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
顾笑疑惑的看着爹爹、姨姨。
“师姐,我们回家吧。”
“嗯,我们回家。”
……
……
顾慎驾驭金霞,带着师姐和女儿,向家中赶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三人就回到了京城。
天色将黑,自高处俯瞰,京城中一片热闹喧嚣的景象,各个坊市都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进行着京城战后的重建工作,其中有官兵、老百姓、武者乃至修士参与的身影。
此番顾慎和文逍的斗法影响甚大,波及范围极广,若是距离地面再近一些,整个京畿区域或将被夷为平地。
但即使两人交战远离地面,尽量对凡俗间少造成一些伤害,却也使得数千座民房受到大小不一的损坏,直接或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虽然这次京城老百姓有了之前的经验,在第一时间就采取了避难措施,但仍不可避免存在伤亡,而且并不少,其中有一部分是之前受伤还未恢复,此番行动不便,来不及应险,被活生生砸死在家中。
修士之间的一场交手,凡俗之中死伤无数,难怪修真界有一个不成文的常识——凡人命如蝼蚁。
高高在上的修士们从来不会去考虑凡人的无妄之灾,除非牵涉到他们的利益。
随着顾慎渐渐脱离凡人世界而越发融入修真界,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也在慢慢受到修真界一些思想的同化。这是除了圣人外,绝大多数修士都难以避免的。
顾慎灵识覆盖京城,扫过一百零八坊,发现了一些蹊跷。如今京城一百零八坊中,一百零七个坊市都受到了大小不一的损坏,都有房屋倒塌、百姓悲恸的情形,唯有秋明坊中,一切都和没有被法力余波扫过之前一样,也有不一样的,那就是秋明坊的许多宅院,如今都焕然一新。
不用多想,顾慎便知道为何会有这般情况了,定是朝廷第一时间将秋明坊做了修缮.
嗖!
霞光落在院中,旋即渐渐散去,显露出其中顾慎、郑琳、顾笑三人的身形。
“吕叔?”
“吕先生?”
郑琳和顾笑出声道。
在院中梧桐树下的石桌前,吕渊明正坐在这里,满脸的郁闷和愁容,看到郑琳与顾笑回来,吕渊明方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与两人打了招呼。
渐渐泛黄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一阵秋风拂过,卷起片片叶子时,也带来几分凉意。
顾慎走到石桌前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道:“老吕,你怎么在这里等着?”
之前顾慎的灵识就已经看到了吕渊明,他也大致猜到了吕渊明等在这里的目的。
吕渊明叹了口气,情绪不高,道:“奉旨等你。”
“奉旨等我?”顾慎挑了挑眉,笑道:“崇宁帝让你来的?”
吕渊明点了点头,道:“对,因着我和你的关系,他升了我的官,还允我全权主持京城复建,国库任我取拿。”
顾慎看着垂头丧气的吕渊明,好笑道:“好你个老吕,升了官还不高兴?”
吕渊明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声重重长叹,道:“我所盼的又不是做官,我希望的是四海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可如今放眼望去,尽是片片白绫、家家哀悼,我情愿不升我的官,也不愿这么多老百姓白白死去!”
说话间,他的语气不由加重许多。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犯了哪门子法?甚至他们招了你们还是惹了你们?却因为你们的争斗而死于非命,他们不是牛羊畜生,他们那是一条条人命!”
顾慎眉头微皱,他听出来了,老吕这话中带着几分对他的不满和质询,“我会尽量补偿他们。”
顾慎也不想这么多人因自己而死,毕竟他也做过很多年的普通人,对那些平凡的人有着共情,但有时候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比如此番和文逍交手,他们境界太高,实力太强,无论在哪里交手,都会有人因此而死,顾慎将交战地点选在高空之上,也是存了尽量减少一些伤亡的情况出现,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即便他要求将交战地定在怒断山脉,文逍也不会答应。
“补偿?呵呵。”吕渊明闻言冷笑,他看向顾慎,道:“顾大强者,那些死去的人和他们的家属不需要你的补偿,只希望以后尔等修士再交手,换个没人的地方。”
吕渊明面色严肃,双唇紧抿,神情绷的很紧,他霍然站起身,道:“我还要去各坊安排救济,先走了。”
说罢,吕渊明便直接转身大踏步离开。
吕渊明心头烧着一团火,呼吸都有些粗重,沿着爱砚溪向前走,走了不知多久,看着爱砚溪中倒映出的那轮圆月,心中的愤慨不知不觉已经散去,一股悔意涌上心头。
吕渊明停下脚步,向回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如此反复来回踱步了多次。
“吕渊明啊吕渊明,你怎的还把气撒在老顾身上,他今日一番生死大战,该是疲累无比了,唉,不该不该啊!”
吕渊明心中懊悔。
今日顾慎与那碧云宗老宗主在高空中大战,他都看在眼里,心里为顾慎忧虑万分,只恨没生出一双翅膀飞到天上去给顾慎助上一臂之力,看到顾慎被碧云宗老宗主从天上击落下来,他的心都跟着纠起来了。
但那一战后,他走遍京城,看到了太多惨剧,老人失去儿女,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母,吕渊明心都在滴血,也憋了一股气。
本来他负责全权主管京城战后的重建,一颗心都扑了上去,但皇帝却指派他坐在顾家等待顾慎回来,然后请示一番顾大强者有没有什么需求或者想法,总之就一句话,伺候好这位祖宗,所求所需一切由朝廷来供应。
心中的焦躁...对朝廷的不齿...对百姓的怜悯同情...这种种的一切催生了他满肚子的气,最后终于在见到顾慎之后爆发出来了。
吕渊明重重叹了口气,感觉有些头晕,一手撑在溪岸柳树上,抬头看向高挂的明月,月光如水漫下,颇有几分清冷之意。
人啊,总是这样,把坏脾气留给最亲的人,而又在事情发生之后独自懊悔。
“得,皇帝交代的任务没完成,老丈人交代的事情也没做,还和老顾吵了一架。”
吕渊明不禁苦笑,“今晚不回了。”
他重新振作精神,赶往东市,那里人烟稠密、建筑众多,是此次京城重建的重点所在,他要亲自去主持。
......
......
秋明坊,顾家。
吕渊明一番指责和抱怨,顾慎倒是没觉得什么,他知晓老吕的性格,也能包容对方,但郑琳被气得不轻。
郑琳柳眉倒竖,冷着脸道:“他凭甚这般说你?若是没有你,他们整个朝廷都保不住!”
顾慎笑着安抚道:“师姐,老吕这个人我太了解了,就是心里憋得慌,发发牢骚。”
“发牢骚也不能对你发!”郑琳美眸一瞪,道:“反正我不管,从今以后,咱家不欢迎他,更不许他再进家里半步!”
顾慎对师姐的激烈反应哭笑不得。
只是目光转动之间,突然他想起一个极为重要的人,心头不由勐地一紧。
......